雪兰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老夫人撒完了气,还是没忍住问起她一直想不通的那个问题:“雪兰,为什么要给赵氏写休书,直接把她降为妾不是更好吗?”
“这哪儿能成,贬妻为妾,徒二年。侯爷以后还得在朝中做官呢,哪能留下这等污点。”雪兰回答。
“那……”老夫人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生,“那这样,大郎算不算是停妻另娶?”
之前老夫人接触的都是市井人家,自然不知道纳妾的诸多规矩,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明知家里有妻室的情况下还向其他人提亲,这是要被县衙处罚的。萧英已经娶了赵秀兰,虽然赵秀兰配不上现在萧家的门第,可是毕竟,那也是正妻啊。
雪兰抿唇笑了笑,用极温柔的语气说道:“所以侯爷才要给赵氏写休书啊,不然就犯了停妻另娶,虽然事实上确实是。但只要不闹到外面,这件事出了咱们家就再无人知晓,那不就成了?日后就算有人问起来,我们也可推拒到赵氏身上,就说侯爷早就给她写了休书,和吴家的婚事是后来定下的。这件事情的真相,休妻和娶妻具体的时间先后,只要我们不说,还会有谁特意扒出来,与开国功臣定勇侯较真呢?”
萧英打定主意要歪曲事实,钻时间差这个空子,至于休书上的时间,他早已托人到官府打点妥当。萧老夫人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还是感到不放心,她幽幽叹气:“如果赵秀兰死了就好了,哪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雪兰也感到遗憾,进京路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惜被萧景铎识破了,她们本来打算回府后再动手,结果萧景铎却执意和赵秀兰一起住,倒让她们没有动手的时机。而且这位小郎君看起来对医理颇有见解,雪兰不敢再用药做文章,只能选了最笨的法子,休妻。
高寿堂陷入寂静。良久后,萧老夫人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说,铎儿会不会怨我们?”
“怎么会呢,一边是被休弃的平民生母,一边是如日中天的侯爷父亲,郎君不会这样笨的。”
“那以后铎儿要怎么办?”
“新夫人愿意认,那就把大郎君记到夫人名下,算作嫡子。如果新夫人不愿意……那就只能说大郎君是侯爷留在老家的孩子,虽然成了庶出,但是我们又不会薄待他,和嫡子也没什么差别,大郎君不会在意的。”
……
清泽院。
萧景铎背着手站在冷风中,许久未动。
秋菊悄悄站到萧景铎身后。
“母亲还在哭?”
“嗯,奴怎么劝夫人都不听。”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蔚蓝高远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样茫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夕之间,父亲变了,祖母变了,他身边的亲人全部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脊背生寒。
驿站的时候,如果不是萧景铎懂得药理,恐怕赵秀兰已经命丧途中了。毕竟按照寻常人的想法,良药苦口利于病,听到赵秀兰抱怨药苦,多数人都会劝她将药喝下去,会有谁能想到药苦是因为被下了毒?萧景铎无比庆幸自己多少懂得些医理,这才将母亲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是闹到最后,真正下毒的元凶,居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无心无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连发妻都可以抛弃。那我这个原配嫡子该怎么办呢,是当作生母不明的庶子养着,还是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秋菊想不出来,她只能沉默。
前朝嫡庶悬殊极大,南方还稍微好些,但北方许多大族对庶子庶女极为苛刻,“妻使妾如婢,嫡待庶若奴”的现象十分寻常。后来连年战乱,男丁不断消耗,再加上如今有官员上奏批驳这等风气,请求朝廷取士不论嫡庶,庶脉的地位才稍微好了些。
然而无论嫡和庶的地位到底如何,从前的萧景铎都没有在意过。因为他是嫡长子,是承嗣子,是一个家族中天然的胜利者,他会善待他的弟弟,所以并不关心外界对庶子到底是怎样的看法。但是世事可笑,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身份问题了。
由嫡变庶,真是荒唐。
秋菊跟着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劝道:“郎君,你以后不能再和侯爷置气了。”
萧景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郎君,你别置气,明天好好和侯爷认个错吧。你多讨好侯爷,你在侯府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的日子过得好,夫人才能过得好。”
萧景铎感到可笑:“你让我去讨好他?”
“不然呢。”秋菊也心疼苦命的夫人和郎君,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郎君,你还不懂,低贱者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测上心,再多不甘也得忍着,一直忍到上位者愿意施舍一条活路,忍到自己有后路可退。奴婢侍奉主子,晚辈侍奉长辈,概是如此。等你将侯爷哄回来了,过几年才能让侯爷帮你在朝中寻一个官缺,日后郎君在官场上也少不了要侯爷帮衬。你现在先忍下,等以后有官职在身,再经营几年,有能力在家里说话后,就能把夫人接过去住了。”
“所以,我母亲此番受辱,就只能这样忍下?”
“对啊,只能如此。我们全家都要仰仗侯爷,以后郎君从仕也得靠侯爷,甚至靠新夫人帮衬,我们怎么能和侯爷抗衡呢?只要郎君你得到侯爷的青眼,侯爷说不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夫人好一些。”秋菊低声劝导萧景铎,“郎君,我们身份低微,就只能认命。”
认命?萧景铎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露出讽刺又冷酷的笑容。
他绝不会认命。他就不信,这世上只有和萧英虚与委蛇一条路。不靠萧英,他一样可以出人头地,替母亲正名。
几个月后,整个定勇侯府都陷入红色的海洋中,到处都洋溢着欢声和笑语。
萧景铎陪赵秀兰坐在房中,看着赵秀兰咬着手帕哭。
外面锣鼓喧天,张灯结彩,而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院内,原配妻子却在无望地哭泣。
府外爆发出一阵欢呼,炮竹声也随之响起。
萧景铎知道,这是新夫人吴氏的婚车到了。
年少的萧景铎对此气愤不已,恨不得冲出去毁了这场婚礼。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现在的他远不具备和父亲抗衡的能力。
他在心中对自己发誓,日后他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到人上人的地位,让天下再无人能给自己屈辱受。
然而直到许多许多年过去,萧景铎在塞外看着天际的烽火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喜欢黄昏。
那时他已然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一个男人渴望的东西他都有,按道理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感到不快,可他偏偏不喜欢天将暗未暗的那段时间。
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对黄昏的抗拒,就始于多年前萧英娶亲的那一天。母亲绝望的哭声和府外冲天的锣鼓声,构成了他少年时代无法逾越的梦魇。
那是他艰辛少年时代的开始,也是他踏上权力之路的开端。
正如剑有双刃,事也有双刃。吴氏的到来,就是那柄双刃剑。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继母上线,请玩家带好医药包,扛好奶妈,侯府篇小boss即将出场】
【特殊鸣谢:女主。感谢女主来了一场名字和脸都没露的友情客串】
第8章 敬茶
新夫人吴君茹进门的第二天,赵秀兰病倒了。
自从涿郡启程以来,赵秀兰的身体就没爽利过,等好不容易在长安安顿下来之后,本该趁机好好养病,赵秀兰却接连不断地接受打击。吴君茹和萧英大婚这一天,她终于彻底被击垮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萧景铎在赵秀兰床前守了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秋菊心疼地和给萧景铎递上热手帕,道:“郎君,你今天还要去见侯爷和……侯夫人,要不我替你守着,你先回去眯一会?”
萧景铎将帕子敷在眼睛上,片刻后,他取下手帕,起身道:“不必。”
萧景铎眼底覆着薄薄一层血丝,他莫可名状地笑了下,语气中带着漠然的嘲讽:“他既然有胆子停妻另娶,欺上罔下,那我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安置我这个原本的嫡长子。”
“我去正堂。”萧景铎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秋菊,“好好照顾母亲,我可能晚一点才会回来。”
今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定勇侯府的正堂早早就聚满了人。
萧景铎到的时候,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在了。看到萧景铎出现,她们都眼神微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堂妹们仿佛一夕间换了个人,非但不见往日对萧景铎殷勤备至的模样,甚至还隐隐带着撇清,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月之中。
萧景铎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或试探或怜悯的眼神,八风不动地站在一侧。没一会,老夫人在雪兰的搀扶下到了,她看到萧景铎,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唤萧景铎过去,可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虽然疼孙儿,但是无疑长子的分量更重。更何况萧景铎屡次忤逆,老夫人也有气性,干脆趁机好好晾他几个月,让长孙想想清楚,他到底应该站在谁的身边。
没一会,繁杂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萧老夫人立刻打起精神,大堂中的窃窃私语也停了。
萧英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红衣女子,显然就是新妇吴君茹。
看到吴君茹的脸,不少人都难掩失望。这位新夫人嫁前嫁后声势浩大,她大抖世家望族的名头,震慑众人的同时,也无形抬高了大伙对她本人的期待。然而可惜的是,吴君茹本人并没有达到这个期待。
倒不是说吴君茹长得有多丑,她姿色中等,在民间也算一位清秀佳人,然而放在贵族中,就着实算不上好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雪兰等几位受宠的婢女,也比吴君茹好看。
更加糟糕的是,萧家众人虽然出身低,但偏偏相貌好。萧英自然不说,他能被士族吴家相中,固然有吴家利用拉拢的意思,但他的容貌也居功甚伟。萧景铎集父母容貌长处之大成,早还没上京时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俊俏郎,等到长安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后,容貌更加突出。就连二房三房的几个堂妹也都不差,虽说现在肤色还没有养白,但是单论五官,也个个都是美人。站在颜值这样出众的一家人中,吴君茹硬生生成了绿叶,原本六分的相貌,也被反衬成四分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吴君茹,前朝时选官不看才能看家世,倒把一群世家养的目下无尘。世家端着身份,不肯与庶族有交集,百年来都在几大家族内部通婚。这样虽然守住了门第,但是几十年没有新鲜血液流入,许多东西都固化了,后代容貌上进步就不太明显。
下人对此窃窃私语,而新夫人吴君茹却很沉得住气,只是端庄大方地笑着。
吴君茹保持着这样完美无缺的笑容,跪下给老夫人敬茶。“儿媳给婆母敬茶。”
老夫人连忙接过来喝了,然后将雪兰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吴君茹。
紧接着就是小辈见礼,萧景铎走上前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萧英,父子二人的目光一触既分。相比于父子,这两人倒更像仇敌。然后,萧景铎的目光才和吴君茹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打量。
他们俩谁都没有先说话,老夫人大感不妙,连忙道:“铎儿,还不给你母亲见礼。”
萧景铎颇想喊出他的母亲尚在后院卧病,但是他知道形势比人强,既然现在比对方弱,那就只能服输,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上犟,维持所谓的面子对大局没有任何帮助。
萧景铎行了晚辈礼,但是那句“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喊。
看到萧景铎肯配合,萧老夫人已经喜得要掉眼泪了,哪会和他计较这些,就连萧英,都没有料到他的长子居然这样能屈能伸。
吴君茹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掩饰起来。她重新换上温柔大方的笑意,摆出无懈可击的嫡母姿态,对萧景铎说道:“原来这就是大郎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我在娘家绣的锦囊,送给大郎君玩罢。”
吴君茹从入门到见礼,进退有度笑意盎然,俨然就是行走的女容女德,任谁都挑不出错来。本来还在观望的萧府众人都被吴君茹的这番仪态折服了,心中暗道不愧是世家之女,这才是堪当侯府主妇的大家闺秀,相比之下,赵秀兰算得了什么。
然而萧景铎却敏锐地捕捉到吴君茹眼中的那缕敌意,他心中重重一沉,继母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啊。
最可怕的是吴君茹明明心机深沉,却偏偏要摆出一副温柔大方的样子,与这样一个擅长做表面功夫的人为敌,可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吴君茹和萧景铎这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萧老夫人连忙示意萧景虎顶上。
按照序齿,萧景铎是孙辈中的老大,之后是萧玉芳、萧玉丽、萧玉芒、萧景虎和三房年仅二岁的萧景武,但是男女有别,得先把男郎见完了,才能轮到姑娘们,所以排在萧景铎身后的,是小霸王萧景虎。
几个小辈依次见礼,吴君茹全程都是端庄淑娴的模样,温声细语地询问这几人年龄多大,平时爱做什么。萧玉芳几人在村里长大,她们的母亲也是粗俗尖利的性格,此番一见到吴君茹,顿觉往日接触的妇人都低劣不堪,连吴君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萧玉芳几人仰慕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然而吴君茹虽然温声和萧家人说话,但她的姿态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犹如上位者礼贤下士,那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温和。但是在座诸人却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才是世家风范。
前朝重名望,朝中官员俱是世家出身,可以说世家把持了整个朝堂,皇族天天换,但朝中的重臣却是同一批,所以世家自恃身份,连皇室都看不起,民间更是对世家狂热推崇。吴氏虽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姓,但是也传承了近百年,背后还靠着清河崔氏这颗大树,自视极高,平时里连和平民说话都嫌土腥气大,更别说与之通婚。所以吴君茹愿意嫁给萧英,真的是极其让人吃惊的事情了,毕竟萧英即使靠军功封侯,也不能改变他是平民出身的事实。萧家的家族门第,远远比不上吴氏。
萧景铎实在想不通,吴君茹多少都是小世家出身,怎么会看得上萧英?任何一个在本家长大的世家女,都不会生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才是。
不过一会,新妇敬茶和见礼就结束了。二房和三房接连往外走,萧景铎不想再面对他所谓的血脉亲人,也跟着离开。
吴君茹的视线凝在萧景铎的背影上,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在无人注意的角度里,吴君茹轻轻勾唇笑了笑,萧英可真是给了她一份大礼,她才刚刚过门,居然就有了一个九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