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皓撬锁的手艺也不太灵光,脸涨得通红,一边在锁眼里乱捅一气,一边用蛮力连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终于,在他们退无可退的时候,“喀拉”一声,连着铁链子的门锁掉了!
闫皓大大地松了口气,手都有点发软:“这边!”
然而他刚进小门,走了没有两步,就倒退了回来。
于严一把按住他的后背,喘着粗气问:“怎、怎么……”
闫皓没回答,但于严已经看见了——七八个手里拎着砍刀的行脚帮众,已经在楼顶等着他们了,刀尖指着闫皓的鼻子。
他们被堵在了这个小小的楼梯间里。
被他们铐住的气功大师有恃无恐:“现在放开我,一会打断你们一条腿,给你们留一条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于严一拳怼在他下巴上,差点把气功大师的嘴砸漏气了,脸立刻肿了起来。
另一个小民警:“……”
于严面无表情地问:“你看见我干什么了吗?”
小民警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于严揪住气功大师的领子,恶霸似的威胁道:“再说一句话,老子把你另一边脸也打肿。”
小民警连忙表忠心:“于哥,我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楼顶上持刀的几个人已经动了手,对着闫皓劈头就砍。
闫皓在刀光剑影里左躲右闪,试图堵着通往楼顶的小门,不让他们下来。可他手里只有个爬墙用的铁钩,非常不趁手,躲得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刮破了衣服。
“停!停!”
“铛”一下,闫皓的铁钩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手麻后退,余音在周遭回荡不止,乱糟糟的现场安静了下来,双方都往出声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这会,亮哥那张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带着极度惊恐,他脖子上扣着一只绑着黑色“缠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把小刀片。
挟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周身裹着严严实实的长外套,不出声,看不出男女。
这人带着兜帽和口罩,头发压下来,还挡了半个额头,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眼镜王蛇,越过人群看过来,落在喻兰川身上时,眼角微微一弯,似乎是笑了。
喻兰川倏地一愣,他认出了那只眼睛。
这时,挟持者轻轻地踹了亮哥一脚。
“让开让开,都让开。”亮哥立刻说,额角一颗汗珠掉了下来,落进了眼珠里,周围一帮行脚帮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开始都迟疑着不动。
亮哥的眼珠飞快地转到眼角,仿佛是想看清楚身后人的真面目,刚要说什么,他一张嘴,突然发出一嗓子不似人声的惨叫——挟持者招呼都没打,单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里发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声。
喻兰川蓦地变色:“甘……干什么!”
韩东升却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来,难以置信地喃喃说:“卫骁?”
喻兰川:“啊?谁?”
韩东升没来得及回答,亮哥已经在惨叫之后带着哭腔咆哮了起来:“都让开!聋了吗!让他们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一只眼,就立刻认出“点头之交”的,除了喻兰川,其他人只是觉得挟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严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声问:“兰爷……”
喻兰川竖起一只手——他好久没干过什么体力活了,拎着棍子的手有点脱力,这会有点微微地颤抖:“带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紧张戒备着,喻兰川打头,闫皓殿后,缓缓往楼下走。
经过亮哥身边的时候,喻兰川突然停下脚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几十号流氓提着凶器袭警,这事闹出去,够判你们几年的。”
于严虽然不明白喻兰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这个发小虽然时而靠不住,却绝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于是立刻跟着帮了一句腔:“今天我们的目标本来是这个诈骗犯,但是组织袭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对警察这句威胁毫无反应,甚至隐约还有点向往。
他整个人浑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挂在那只卡在他喉咙前的手上,说不出话。于严看清了他的表情,觉得很奇怪——这个亮哥脸上的恐惧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于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细看了一眼,片刻后,作为民警锻炼出来的人脸识别能力上线,于严震惊了:“你……你是……”
那挟持者冲他眨了眨眼,随后略微侧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滚蛋。
可就在这时,喻兰川突然越过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挟持者的手腕。
挟持者手指间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亮哥“啊啊”叫着,张着嘴喘气,竟当场尿了裤子。
周围的行脚帮众人们又一阵骚动。
韩东升失声叫道:“小喻爷!”
“谢谢你解围,”喻兰川一字一顿地对那挟持者说,“但我再说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来。”
都这时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还不赶紧跑,还和“友军”较起劲来!
韩东升不知为什么,比方才被人围着打还紧张,轻且急地说:“小喻爷,快松手放开这位……这位朋友,咱们先走!”
喻兰川充耳不闻:“走你的。”
挟持者似乎也颇为无奈,喻兰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这人手腕,手心的温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缠手布条,又温暖、又咄咄逼人。
两人就在棍棒丛中僵持住了。
韩东升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这时,那个挟持者轻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似乎是受不了喻兰川,妥协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们一起走。”喻兰川一边示意同伴们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着挟持亮哥的人。
挟持者眼角弯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喻兰川缓缓提起了另一只手拎着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敌我,在这种地方和“友军”动手。
所幸挟持者脸色很冷,却到底没动手,在韩东升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挟持者亮哥,却被喻兰川拖着,三个人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往外挪。
这场景要是让不明情况的外人看见,可能一时还看不出来谁跟谁一伙。
他们这样挪出了凶残的情侣酒店,挟持着亮哥的人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松开了卡在他喉咙上的手,同时屈指弹向喻兰川的脉门,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兰川怀里一扔,转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守在门口的民警们叫的外援终于到了。
大小流氓们见事不妙,纷纷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钻,躲得躲、藏得藏。
喻兰川洁癖,那个挟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给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时手忙脚乱,好不狼狈,再一抬头,人已经没影了。
亮哥瘫在地上,右臂软塌塌地垂着,血迹从袖子里浸出来。
韩东升连忙蹲下来,撕开他的袖子。
闫皓探头一看,“啊”了一声:“手上的大筋……挑断了。”
韩东升和于严同时转向喻兰川——
韩东升:“小喻爷!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怎么敢……”
于严:“我的妈,兰爷,我没认错吧?刚才那是我梦梦老师……”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面面相觑,空气都安静了。
第四十五章
韩东升:“……梦梦老师?”
喻兰川本人就是个半吊子盟主,好多传说中的“武林规矩”,他都得靠别人临时科普,于严跟着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窍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韩东升他们这些人,视为和喻兰川“同一国”的。
直到听见韩东升说了这么一句,于严才意识到,韩东升好像并不知道刚才那个神秘的挟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还说漏嘴了!
三位“大侠”和一个民警,在四下乱闪的红蓝光里,集体低头围观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这个……先不管别的了,”韩东升回过神来,最先圆滑地打破沉默,指着亮哥说,“我觉得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点送医院啊?”
“对对对,”于严正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梦方醒地跳起来,冲同事叫唤,“叫个救护车!这有个嫌疑人晕菜了!”
喻兰川也回过神来:“那他这伤怎么算?”
“没事,”于严连忙把方才短路的神经接起来,“他带着一帮狗腿子们袭警械斗,我们反抗的时候不留神伤的。我们五个人,手里还有个捣乱的嫌疑人,对方差不多有小一百号了,现场没法控制,有点意外伤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没时间,交给我处理就行。”
喻兰川抬头看了一眼旅馆的监控。
“不用管,”于严摆摆手,“这帮流氓都是惯犯,他们锁门的时候肯定早把监控关了。”
韩东升:“那我岳父的事情,还要麻烦您了。”
“放心放心,”于严说,“先回去走个流程,然后我请大家吃饭。”
喻兰川来的时候自己开车,走的时候搭了警方的顺风车,他无意中一抬头,目光和副驾驶上的韩东升碰到了,忽然,喻兰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老杨大爷一开始提起“五绝”,从来都会刻意把万木春隐去,哪怕这样显得他不识数。
被人执意追问,也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十分语焉不详。直到过元旦那天,话赶话、赶上了,老杨大爷才向他透露了一点关于“万木春”的事。
虽然说的是好话,但细想起来,这不太合常理——因为老杨帮主是个有仇不一定要报仇、但有恩一定要报恩的人,假如他们真的能确定,当年帮喻兰川逃走的就是“万木春”那支的人,大爷爷和老杨大爷一定会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记不住。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被他反复问起才提一句?
关于万木春,老杨大爷到底隐瞒了多少?
韩东升又知道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卫骁”是什么人?
甘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行脚帮的地盘,她不认识亮哥,抓他,是因为看出他是这伙行脚帮众的头头,本意是想给那几个邻居解个围,没想到亮哥竟然脱口一句“卫骁”,还吓得尿了裤子。
卫骁就是她师父。
外人对他讳莫如深,把他传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实在甘卿印象里,他只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改良中山装,蹬着二手自行车上班,一双手粗糙又干净,从来不让指甲长长。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掺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为他是个大厨。
从小没地方练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当然不能浪费,于是到处搜罗菜谱,没事就照着做,长大后干脆就以此为业。可怜师祖,一辈子风华无双,老来跟徒弟过,差点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闹腾着忌口,差点“晚节不保”。
他自己却节制得很……当然也可能单纯是挑剔,临到花甲,看背影,仍像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
他们都说他养生有道,百岁无忧。
可他居然没领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后巷,循着记忆里的小路,往深处走……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泥塘”也在缩水,前些年,这一头沿街的房子已经拆了,据说是为了拓宽街道。她站在空旷的街头,看过往的车喷出温暖的尾气,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没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块。
“杆儿。”
甘卿早听见了脚步声,没回头。
“那边的小花坛,就是你家门口。”孟天意走过来,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扫过甘卿缠着布条的手,“孟叔给你记着呢。”
甘卿终于动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点看去。那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花坛,这会西北风正得势,花坛里只有枯枝,盖着瑟瑟发抖的塑料布,显得有点惨。
“孟叔,”她的声音几乎湮灭在车声里,“您再跟我说一遍,我师父是怎么没的?”
“那一阵子他脸色都很差,有时候还走神,恍恍惚惚的,别人问起,他就说是因为过节,饭店客人多,总加班。掌勺也是体力活,我们都劝他,年纪大了就别那么辛苦了,该交给年轻人了……结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来太晚,骑车被车撞了。”孟天意说,“当时看着,除了狼狈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让肇事司机走了。可是……毕竟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过了几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卧床好一阵,还用上了拐。”
甘卿没有打岔,静静地听着。
“然后有一天……我记得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卫兄突然架着拐来找我,交代后事似的,跟我说了好多话,还给了我一盒信,让我按信封上标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给你。他说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帮。”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紧了。
“我当时就觉得不好,过了几天,果然……唉。当时的邻居看他门口积了好几天的报纸,又想起有一阵没见过他了,有点担心,敲门一看……说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见的,心衰,身边没人,人一下过去了。”孟天意叹了口气,“杆儿,别多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你那会在燕宁,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门陪着老头,不一定赶得上那要命的几分钟。赶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来……多少年了,别惦记了。”
甘卿一字一顿地说:“我师父没有心脏病。”
“好多心脏猝死的平时也……”
“庖丁解牛,”甘卿蓦地转过身,打断他,“出了车祸,会连自己身上的筋骨伤没伤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头看着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不愿意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卫兄上了年纪后,闲聊起来,总是后悔自己年轻时候锋芒毕露,做的一些事太过了,如果老来能了结,也无怨无悔。他不想让你知道了心怀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