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别了,”于严愁眉苦脸地说,“我还是希望少点刺激,能多活几年——兰爷,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给安排的这个身份说得过去吗?他们要是详细查怎么办?比如说……会不会给你们编的那个‘三叔’打电话确认?帮派内部,要是真想找人,应该能要得到联系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们编的,”喻兰川一边盯着前面的车,一边回答,“是真有这么个人,以前受过张奶奶的恩惠,打过招呼了,不会露馅。当地这两天也确实出了件肇事司机逃逸事件,查不出什么问题。”
于严:“那个韩大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假装肇事司机的中年胖子就是韩东升,戴了假发,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镜,贴了几根稀疏的小胡子,整个人面貌大变,以前是略显油腻的普通上班族,这样一改造,一下猥琐过人起来。
“应该不会吧,”喻兰川想了想,说,“丐帮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认不出来。”
一百一十号院,孟天意径直坐电梯上十楼,敲响了1003的门,好一会,一张大白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张美珍一点也不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外甥,给面膜糊得张不开嘴,含混地说:“哎哟,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进了屋,沉着脸往四下一扫:“甘卿呢?”
“我哪知道?”张美珍对着镜子扽了扽面膜纸,“她走的时候我还没起来呢,没上班吗?”
孟天意:“一大早发微信请假,电话打回去,她拒接。”
“唔,”张美珍耸耸肩,“请假怎么了,谁还能保证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断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前两天让我给你联系,给别人安排假身份,接触燕宁的行脚帮,她今天就请假玩失踪,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合起伙来干行脚帮,为什么把她也牵扯进去?”
张美珍举着个小镜子,臭美地揽镜自照,哼着小曲,假装没听见。
孟天意一探身抢走了她的镜子,加菲猫似的大胖脸严肃地板起来:“她有来历、有功夫,我知道这事瞒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
张美珍:“当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张美珍叹了口气,好像是感慨现在的孩子,一辈比一辈傻,就说:“你去打开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张美珍是个网购达人,一天到晚收快递,老太太管买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帮她拆箱子。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邮过来半头猪,排骨肋骨都挤在一个保鲜盒里,甘卿就只能给她切成小块、分门别类地用小袋装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冻多少。
“用八百年没磨过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机滚得还细,一刀一片,放在纸上能透字,刨完摆一排,肉条宽窄一样,不差毫厘——真以为火腿片拌进面条里,我就吃不出来这是谁家的刀工手艺啦?”张美珍翻了个白眼,“你二姨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岁数呢。”
已经开始随身携带花镜的外甥无言以对。
沉默了好一会,孟天意说:“卫兄把这孩子托付给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闲得没事,不帮忙算了,不要来搅合好不好!”
张美珍:“你所谓的‘正道’,就是给她找一堆自考的书,让她学出来当会计?”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吗?”
“没有,”张美珍冷酷地说,“卖了十块钱——收破烂的一开始说要给五块,她不干,然后这俩货就为了仨瓜俩枣,在门口讨价还价了十分钟,听得我脑仁疼。”
孟天意:“……”
张美珍:“一个人要是心里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会按计算器,从收银员干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过出自己的正轨,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里要是没这条路,就算她念了八百个博士,她也还是能过得有今天没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
“你以为人活着就像躲猫猫,只要藏得好,过去的事就找不着你么?”张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声,“她右手经脉断得只剩拿筷子的劲,左手依然拿得起杀人的刀,两本考试书,能压得下万木春的刀锋?”
孟老板茫然地看着她。
张美珍有点心塞,看着这些正道的后人们,因为太“正”了,一个个忙于努力生活、奋发向上,满脑子怎么升职加薪、还贷存钱,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团伙真的是不行,就得给他们找个不那么正的“妖女”在后面掠阵,不然还不一定搞出什么事。
“可是……”
“别可是了,外甥,我说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烦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话没说完,就被他二姨请出了门。
“二姨,万木春出刀见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么小孩了。”张美珍截口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过不去,自己毁了自己,活该!你管得着吗?管得住吗?你现在除了颠勺,功夫还记得几招?想得倒多,赶紧滚吧!”
此时,“正道”的几位和两个办案民警,跟着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来到了一家小旅馆。
于严探头一看:“嘿!这帮王八蛋,真会藏。”
喻兰川问:“怎么?”
“这一排旅馆,都是情侣酒店,主打钟点房,做的就是来开房的情侣的生意,要是熟客,还提供保密服务——就是不登记身份证,万一有人来查,旅馆还给你提供假身份,专门为各种出轨、偷情分子提供服务。”于严说,“躲进去,只要自己不出来,没人知道你在里面。”
喻兰川一回头:“蜘蛛侠,看你的了。”
一直缩在后座的闫皓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激灵一下,脸红得发紫。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于严把“气功大师”的照片找出来给他看,“我们还给他p了胡子、头发、墨镜……几种常见的改装造型也都发到你手机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认不出来——兰爷,你们这易容手段怎么都这么接地气,传说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买不起,还人皮。”喻兰川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看着闫皓下了车,像个大壁虎似的,轻巧地贴在墙上,几下不见了人影。
而此时,韩东升已经被亮哥领进了小旅馆。
亮哥说:“一个外地来的兄弟,投奔咱们的,给他腾个房,长住。”
前台跟他一伙的,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找登记找钥匙,一边说:“亮哥,这两天怎么这么多‘长住’的?”
“谁知道,流年不利吧。”
韩东升耳根一动,心想:“气功大师果然也藏在这。”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几个人都抬起头,只见出来退房的女客人见鬼似的盯着韩东升,把钥匙掉了。
韩东升:“……”
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爷金口玉言说,“只要不碰见熟人,认不出来”。
小喻爷的嘴开过光。
第四十三章
电光石火间,韩东升和女同事的目光碰撞了一个来回。
韩东升狠狠地震惊了——这女的昨天还在朋友圈里给婆婆的广场舞小团体拉票!
女同事震得并不比他轻——她看了看韩东升的打扮,又看了看亮哥的尊容,一时竟说不好这二位谁的口味比较重!
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交换在眼神里的“万万没想到”。
果然,同事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亮哥是个职业流氓,职业流氓一般都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容易装逼不成反遭人砍,虽然韩东升和女人只是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但那一纵即逝的特殊氛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亮哥立刻狐疑地问,“认识?”
韩东升回过神来,出了一后背冷汗,忙装出一副偷偷在街头瞟异性还被人撞破的窘迫,就着尴尬憋出来的面红耳赤摇摇头。
女同事更上道,跟着板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也不看韩东升一眼,径直去前台了。
亮哥皱起眉,直到女人走出旅馆的门,还一直在盯她的背影。
这时,韩东升心里已经有点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马脚,他拿了钥匙,在旁边叫了亮哥一声:“谢谢哥,要么……我请您吃个饭?”
亮哥似笑非笑地朝女人的背影一抬下巴:“怎么,你喜欢这样的?”
韩东升慌里慌张地摆手:“没有,没有……是她先看我,我才看她的,没敢多看……我在家有老婆孩子,我……”
他慌慌张张,一副做贼心虚的乡巴佬样。
亮哥把头转回来,玩味地看了看韩东升,笑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今天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刚到燕宁,先歇着,等你歇够了,可以先在周围熟悉熟悉环境,有什么事就找你亮哥,过两天叫你出来喝酒,带你认识点人。”
韩东升唯唯诺诺地应声。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有点庆幸——要不是恰好在这么个尴尬的地方,这会说不定已经穿帮了。
然而,亮哥一出门,立刻就拉下了脸,狠叨叨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打了个电话:“113院刚才出去一个女的,不高,烫卷的头发到肩膀,穿的白羽绒服,长身的,这人谁接了?”
杀人的都在自己地盘上杀,偷情的却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这种“情侣酒店”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穷学生,其他客人往往是远道而来,因此平时有一堆黑出租在后面的街上等着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这些人都是行脚帮的——而一个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团,正经出租车就不大会过来了,劣币驱逐良币,所以客人们也没得选。
穿白羽绒服的女人随便上了一辆黑车,报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还是没归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机找她的情人:“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哎……没想你,你正经点!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你不是先走了吗,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倾诉起来没完没了,又焦虑又害怕,同时,居然还有点偷窥到别人秘密的小兴奋,完全没注意到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机录了音。
亮哥听完了手下兄弟们发来的音频,狠狠地撅起嘴,把嘴里一截烟头发射了两米多远,怒不可遏:“他妈的——我就说,车上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他往车窗外看的眼神不对!”
外地人刚来一个地方,总会忍不住向车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筑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车窗,目光往往很长。
这个拿着五蝠令、自称“姓张的外地人”装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没忘了“好奇”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总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来,亮哥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拘谨。
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对燕宁的风物熟视无睹,他往窗外看时,看的是路标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点叫雁啄了眼!”亮哥气得面目狰狞,“装神弄鬼弄到老子头上了!”
闫皓因为平时不大正眼看人,时间长了就有点脸盲,身负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馆窗外,一间一间地往里看,这会临近中午,旅馆里客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房间有人,也是准备退房走人的。
检查到五层的时候,他看见了韩东升,韩东升点了根烟,打开窗户装作放味,不着痕迹地冲闫皓点点头。
他们要找的人应该在这楼里。
闫皓眼睛一亮,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继续盘旋向上。
韩东升带着几分感怀看着他的背影,羡慕地想:“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么样,至少他的脚步是轻盈的,身上每一件负累都可以随时脱下,飞到更高的台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东西都是勒进血肉里、绑在骨头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韩东升此时身在匪窝里,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点惬意来,起码他能在这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身后没有成堆的办公室琐事,也没有妻子愤怒的尖叫。
他就着烟喝了一口西北风,呛得嗓子生疼,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对不起单位和妻子。
单位是他自己挑的单位,当年从千军万马的考公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拿到这个岗位,不比追求女神轻松到哪去,他现在仍然记得得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么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边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那时候还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兴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来的妻子,大学里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留下的票根,一起从民政局出来时快要离开地面的脚步,儿子韩周出生……他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几乎全是她带来的。
那时他刚刚长大成人,又贪婪又自大,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背上可以背一百个人,迫不及待地想飞、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头,一路绝尘而去。
可是燕宁的一年有四季轮回,万物生发的春天之后,还有严酷闷热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过了保质期吧。”
就在这时,韩东升听见楼上一声轻响,闫皓似乎滑了一下,韩东升的神经重新拉紧了,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户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来的闫皓,
闫皓的脚尖在探出来的窗户框上轻轻一点,借力狼狈地扒住了墙外的管道,面红耳赤——这大中午的,六层的一对不等吃午饭,已经互相抱着啃上了,觉得楼层高,还没拉窗帘!
堂前燕差点被吓成折翼小鸟。
韩东升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了?
闫皓觉得自己干这事不太道德,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上的窗户——真要干吗?
韩东升跟他不太熟,没能领会闫皓一言难尽的复杂眼神,以为他是看见了可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