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priest
时间:2018-07-27 09:25:14

  粗制滥造的天花板掉了一大块,甘卿用从黑袍人手里抢来的三棱刺挑开,落了一身灰,她不小心吸了一口烟尘,呛得差点把肺咳出来。
  脚下的地面簌簌发抖,小楼是从另一边开始塌的,然而木料断裂的声音不断逼近,凶猛的火舌蚕食鲸吞着途中的一切,爆起的火花四溅,三棱刺都开始烫手了,她甚至闻到了糊味。
  “喂!”
  情急之下,甘卿一把扯住韩东升的后脖颈子,然而韩大哥的体重大约是他岳父的两倍,甘卿这一爪子下去,韩东升本人纹丝不动,反倒是本来就有些开线的衬衫被她扯破了。
  韩东升的心“突突”地跳,手脚软得面条一样,几次三番试着站起来,身体都不听使唤。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他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被什么击倒在地,像条狗一样趴在绝境里爬不起来。
  他仿佛是习惯了这种姿势的。
  韩东升喃喃地说:“走……走你的……”
  三棱刺拿不住了,甘卿把那玩意脱手一扔,咳了两声:“你说什么?”
  韩东升连撑地的手肘也开始摇摇欲坠,右臂率先软了下去:“我……”
  “噼啪”一下,甘卿蓦地回头,靠近他们这边的窗棂变了形,合金的窗户框就快给压裂了。头顶泛黄的天花板裂开,一条黑乎乎的缝隙直追到他们面前。
  “我想求你……”韩东升几不可闻地说,他不知道甘卿能不能听见,一时也理不清自己混沌的思绪,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告诉蓓蓓……钱没在……没在股市里……”
  这都哪跟哪?
  甘卿一头雾水,掰扯不清,她于是直接动手——甩出几把小刀片,稳准狠地在韩东升的指缝间钉了一排。
  如果说十指连心,那指缝的嫩肉的连的可能就是灵魂了。
  韩东升猝不及防,压在嗓子眼里的喃喃自语化作一声惨叫,全身的生命力在剧烈刺激下竟然死灰复燃。
  他灰败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充了血,猛地抬起头。
  那心狠手辣的妖女面无表情地说:“哦,不用谢。”
  韩东升大吼一声,收缩的手指在地上留了一排血手印,他猛地一按地面,把自己撑了起来。
  就在这时,合金窗框彻底断了,被挤在中间的玻璃粉身碎骨,木梁和巨石砸了下来——
  韩东升:“让——开!”
  甘卿应声侧身让路,韩东升抱着头,像一颗巨大的炮弹,从她身边轰了过去,把松散的木石撞出了一个人形的洞,直直地摔了下去,甘卿不再迟疑,紧跟着他往外一钻。
  又是一声巨响,小楼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救人的与被救出来的人们纷纷撒开脚丫子逃离现场,有人惊惧地仓皇回头,望向火场——雪白的“极乐世界”撕开墙皮,露出狰狞的鬼脸。
  那里就像是被业火点着的南柯一梦。
  喻兰川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了省钱,把车租出去了,仓促间,他跟同事借了辆车,往极乐世界的窝点赶。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女人的手机好像专门用来在朋友圈行骗用的,一旦有事,她电话绝对打不通!
  喻兰川想起甘卿那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留言,差点把手机砸出去。
  就在这时,他电话又响,喻兰川险伶伶地把差点脱手的手机勾回来:“喂?”
  “是我。”于严飞快地说,“出了点意外。”
  “什么情况?”
  “这帮邪教分子比我们想象得还丧心病狂,本以为就是想骗点钱,结果方才有个人,一看跑不了,把房子点了,想趁着我们救火救人溜。梦梦老师跟老韩都在火场里,刚才楼塌了……”
  喻兰川瞳孔倏地一缩,这时,他正好开到路口,红绿灯变色,前车已经停下,他一脚把刹车踩到底,车轮和地面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喂喂喂,兰爷?你没事吧?”电话那头的于严都听见了他这边刹车的动静,“你你你注意交通安全!”
  有那么一瞬间,喻兰川的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电话里于严的絮絮叨叨变得模糊不清。他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双手有点握不住方向盘。
  就在这时,路口变灯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喇叭,喻兰川被尖鸣声惊醒,短暂地恢复听力。
  只听见电话里于严的尾音:“……就近送医院抢救了。”
 
 
第五十五章 
  老杨帮主是泰斗,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难消。
  韩东升有家人陷在里头,义不容辞。
  她跑去凑什么热闹?
  平时一直是一副“我很神,我只是装怂,一切尽在我掌握中”的臭德行,套路一打一打的,其实又怕黑又怕鬼;坑蒙拐骗一个月赚不出一壶醋钱,随口答应请人吃饭,转头就赖账;跟人动手之前得先把手缠起来,不然就犯帕金森……
  万木春隐世隐半天,就培养出了一个这么不靠谱的货?
  喻兰川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飙升的血压快把心脏跳爆浆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着什么急,这个本该“运筹帷幄”的角色就被他演砸,成了“夺路狂奔”。
  汽车引擎的“嗡嗡”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充斥着小小的空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如“水落石出”,渐渐从噪音里凸显出来。
  我……
  他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开十五年的烟尘,从漫长的岁月里露出一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他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于严“喂喂喂”,喻兰川那边电话断了,他正要再打过去,被一通来自上级的电话打断了,急忙去解释为什么“寻找离家出走的老头”会变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拼。
  警察们都忙疯了,一部分留在现场等消防队,抓捕犯罪嫌疑人。
  跟到医院的不但要照顾好这些饱受惊吓的老年人,还得跟医院说明情况、挨个联系老人家属,人手非常不够用,一个个忙得上蹿下跳。
  韩东升送走了来查看情况的民警,就缓缓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区的木椅上坐下了。
  周老先生吸进了不少烟尘,被送进去抢救,这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尽管警察安慰他说肯定没事,但……万一呢?
  那么那顿被辜负的早饭,大概会成为家人给他最后的回忆了。
  其实细想起来,就算没有万一,周老先生也年过古稀了。据蓓蓓说,他们家没什么长寿基因,周老先生已经活过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纪,差不多是家族最长寿了,他的日子已经走进没有里程碑、没有标尺的荒原,每一个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后一天。
  可是“珍惜”太难了,就像是“勤奋”、“坚持”、“自律”一样,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却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
  韩东升的伤不重,除了在火场小楼里磕碰了几块皮外伤,剩下的都能用补充水分和无机盐来解决,最严重的伤害是我方战友造成的——他那只手几条指缝里全都有刀伤,每根手指都不能动,让医生包成了一个大猪蹄子。
  独自等在急救室外,韩东升一开始试图正襟危坐,坐着坐着,后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开始把他往下坠,连日的担惊受怕、夙夜难安一股脑地找上来,他太疲惫了,累得连眼都睁不开。
  他就像一块被加热的黄油,从立方体坍塌成不规则状,继而就快要化成液体,流到座椅下面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韩东升激灵一下睁开眼,看见甘卿朝他走来。
  甘卿比他还慢,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手指割破了条小口子,塞嘴里自己舔一舔就好了,实在没必要上医院,结果刚从小楼逃出来,就莫名其妙地被塞进救护车,大惊小怪的大夫们不但要给她打针,还非得说血液接触有风险,要她化验检查。
  “我就是过来问问……咳,你这个,”甘卿指着他的猪蹄子,“是不是应该我赔医药费?”
  “哎,什么话,救命之恩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要不是你这几刀,没准我就得留遗言了。”韩东升很客气地冲她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脸太黑了,对比出来的。
  甘卿就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两个人劫后余生,寒暄了几句,因为不太熟,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都沉默下来。
  韩东升脸上都是黑灰,擦了一遍,手里的白湿巾变成了黑抹布,在手心里一攥,能攥出一把泥汤。
  他缓缓地擦着没受伤的手,好一会,忽然说:“从那小楼里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真陷在里面,以后蓓蓓自己带着孩子……可怎么活?”
  甘卿看了他一眼,但她是光棍一条,没拖家带口过,无论说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因此没吭声。
  韩东升跟她说话,渐渐成了自言自语。对别人自言自语往往会很尴尬,是因为对方虽然不接话,但是沉默里含着态度——不想理你,你是傻X——但对着树洞就不会,因为树没有歧视人类的功能。很奇异的,甘卿不声不响地往墙角一靠,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不由自主地,韩东升有点想把肚子里的话倒一倒。
  “后来又觉得,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一笑,“我这样的男人,实在没什么用,有没有也两可,没有我,人家没准能活得更好。”
  “我可能……就不是那种能成功的人。”
  “她对我一直挺失望的。”
  甘卿换了个重心脚,双臂抱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目光平直地射向楼梯。
  女人对不求上进的丈夫失望,老父亲对抛出去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失望,一事无成的男人仓皇回顾,自己对自己失望。
  韩东升单手撑起下巴,眼皮熬得有点水肿:“有时候夜深人静了,也忍不住想,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甘卿平静的目光终于微微起了波澜,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肤。
  “是啊,”她几不可闻地说,“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上来,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绊了个大马趴——正是披头散发的周蓓蓓。
  她这一下摔得太实在了,把那两位神游的都惊动了,韩东升看清了是她,连忙要上来扶:“哎,你怎么走路也不知道抬脚啊!”
  周蓓蓓不等站起来,就着跪地的姿势一把搂住他的腿。
  “爸没事,就是岁数大了,吸进几口烟。”韩东升举着自己的大猪蹄子,单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把她往上托,“不是让你跟周周在家等着吗,这有我就行……怎么了?”
  周蓓蓓不肯站起来,死死地把脸埋在他腰腹间。
  韩东升就攥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扒下去:“我身上脏……”
  他忽然一顿,因为看见周蓓蓓通红的眼,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是个满嘴埋怨、没一句好话的女人,怨气堵住了她的气管和喉咙,话行不顺,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出口,只好嚎啕大哭。
  韩东升一开始被她哭得手忙脚乱,好一会,他好像从女人的哭声里领会了什么,手掌缓缓地落在了周蓓蓓头发上,他叹了口气。
  甘卿冷眼旁观,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旁边的直梯,下楼走了。
  医院里乱哄哄的,丢了老人的家属们都赶来了,有的喜极而泣、有的暴跳如雷。还有个男人茫然地在医院楼道里游荡,正好撞见甘卿从电梯下来,就上前拉住她问:“请问一个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这?”
  甘卿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个民警赶上来,好说歹说地把人劝走了。
  “那是林老太太的儿子。”身后有人说,“就是最早失踪的那个老太太。”
  甘卿一回头,见老杨帮主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过来。
  老杨说:“林老太太参加过一次他们这个极乐世界的体验活动——其实就是给他们喂一点稀释了的劣质致幻药,让他们晕晕乎乎的睡一觉,还真以为自己体验了灵魂出窍——被那帮人忽悠了几次,信得死心塌地,觉得以前跟随的气功大师都是骗子。还帮忙发展了好多下线。老周他们都是她给撺掇进去的。这回参加这个培训要四万块现金,老太太手里没那么多钱,就去找那‘气功大师’,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赏的钱,没想到本身就有点心血管疾病,吃了这帮邪教分子的药,又加上要不回钱,情绪激动,一下子,人就过去了……尸体都找到了,还是儿媳妇去认的,儿子一直不愿意接受。”
  甘卿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淡说:“要是每个人头上挂一个生命倒计时牌,大家可能就都不想离家出远门了。”
  “甘卿,对吧?”老杨转过头来看着她,“万木春的刀法,你师父是卫骁。”
  “以前是。”甘卿平时在“一百一”又礼貌又乖巧,每次去张美珍家里碰见她,她都不是在擦地、就是在做饭,杨逸凡老觉得她像个小保姆,被老妖婆压榨。
  此时她背着手,站在离杨帮主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撕掉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孔。她甚至比年迈的杨帮主还要高一点,眼皮略微垂着,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之气:“后来我叛出师门了。”
  老杨一愣。
  “家务事,碍不着别人,不多说了,”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冲他一摆手,“年底房子应该好找,杨帮主放心,回去我就搬家。”
  老杨:“你等……”
  他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净衣的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帮主!”
  只见杨逸凡跟在他后面,大马金刀地闯了进来,胳膊底下还夹着打狗棒。
  老杨脸色一变,他这回出来浪,没告诉孙女,怕她起疑心,也怕邪教那边有人认出来,还特意没带打狗棒!
  杨逸凡此时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帮圣物当场撅了。
  老杨赶紧:“凡凡,有话好好说,你别……”
  然而杨逸凡一路杀到他面前,却只是叹了口气,把打狗棒塞进了老杨手里,抢过了那根硬木拐杖。
  老杨眨眨眼,呆呆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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