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做梦,会梦见单位像以前那样,给员工分福利房。
这些所谓“梦想”,又俗气又没出息,少年人听了,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却其实也很遥远,让蹉跎又困顿的中年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怎么实现它们。
韩东升拉起外衣拉链,从后备箱里拎起一根棍子,下了车。
老杨把拐杖横在胸前:“小许,你不讲理,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许邵文半侧过头来,脸上带着讥诮,打算看看这些能进历史博物馆的老东西怎么不客气,还不等他看清,眼前棍影一闪,打狗棒“劈”字诀当头落下。硬木的拐杖带起了凌厉的风声,许邵文吃了一惊,慌忙抱头侧身躲闪,那拐杖一招没使老,在中路转成“戳”,一下杵进许邵文两臂间的空门,正捅了他的胃。
许邵文干呕一声,往后退了七八步,被人七手八脚扶住,瞠目欲裂:“打狗棒!你……你是谁?”
老杨绷起脸,被岁月抽干的嘴唇只剩下薄薄的一条线,紧抿着,站直的腰杆竟隐约有渊渟岳峙的气度,他缓缓地说:“年轻人,你们姓许的,未免有些太猖狂了。”
大魔头许昭据说有门徒无数,座下一干弟子为了表示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孝子贤孙,全跟着姓“许”。
许邵文怒斥一声:“多管闲事的老不死!”
好几个穿白袍的人扑了上来,老杨膀子一晃,五六斤重的拐杖像藤蔓一样灵活——丐帮本来就是个擅长群殴与被群殴的帮派,他老人家的“缠”字诀能让十条恶犬嗷嗷叫着近不了身。
老杨身后的老红帽们头一次看见九旬老人斗殴现场,全体伸长了脖子,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五百年。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突然闪起红蓝灯,紧接着是警笛声!
整个小院顿时仿佛炸了窝,穿白袍的邪教成员们集体往后院涌。
老杨挑飞了一个白袍,用拐杖撑地,喘起大气,没敢上前拦着人潮——他毕竟是老了,使巧劲跟懂得尊老爱幼的年轻人比划几招是可以的,挥舞着老胳膊老腿真打架,还是太吃力了。
一个戴红帽的老太太踮着脚拽住他:“您太励志了,开气功班吗?我第一个报名!”
老杨:“……”
逃窜的邪教分子们冲进后院,领头的几个纷纷钻上停在后院的车里,一时间谁也顾不上谁,车门都没关上,就横冲直撞地要往外跑。
引擎发出暴躁的咆哮,开车跑的邪教分子根本不管会不会撞到人。
突然,墙头树影间有数条黑影落下,跳进小院中间。敏捷地把几个傻站在那不知道躲车的老人扑了出去,推到墙角树下等安全位置。
“杨帮主!”
丐帮弟子到了。
老杨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老腰都快扭了:“别让他们跑了!”
“跑不了!”一个丐帮弟子转过头来,冲他一笑,“前院是咱们扔的报警器,警察都在后面呢!”
老杨一愣,只听身后又响起尖锐的刹车声。
方才从后院冲出去的邪教分子们慌不择路,几乎把油门踩到了底,没想到不知谁那么缺德,在路上放满了专门扎汽车车胎的长钉子,大巴小巴一个个放屁似的漏了气,撞做一团。
紧接着,灯光打了过来,七荤八素的邪教分子们这才发现,钉子带后面是一排警车,正安静地伏在夜色里,守株待兔。
“小喻爷说了,这帮老头老太太们被灌输得一脑袋极乐,脑子洗得不剩几滴脑浆了,肯定听不进人话去,关键时刻,一定会坚定地跟犯罪分子站在一边,没准还会给他们当盾牌,想把他们‘解救’出来肯定不现实,只能让这些邪教分子自己抛弃他们。”丐帮弟子乐呵呵地说,“哈哈哈,老帮主,小喻爷这小子真鬼啊!”
老杨扶了扶自己的腰,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可他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听旁边传来一声惊叫:“那是什么!”
老杨一转头,蓦地变了脸色:“躲开!”
他的话音被一声巨响盖了过去,只见身后小楼一层发出灼眼的强光,玻璃渣子碎得遍地都是,爆炸的响动震得人脑仁跟地面一起哆嗦。紧接着,浓重的烟火升起。
这破破烂烂的农家乐里没有天然气,厨房用的是旧式的煤气罐,有人把那些煤气罐炸了!
北方的冬天天干物燥,本来就是火灾高发季节,冰冷干燥的夜风穿堂而过,火舌瞬间涨了几米来高。
风刮过来,离小楼近的人都闻到了一股火油味。
放火的人不单炸了煤气,还在一楼倒了燃料。楼上全都是没来得及跑出来的老头和老太太!
方才还在傻笑的丐帮弟子笑容僵在了脸上。
突然,一道人影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奔向火场。
“东升!”老杨脱口叫出了那人名字,韩东升充耳不闻,老杨一巴掌拍向旁边傻眼的丐帮弟子,“救火,救人去!”
楼上惊醒的老人们像是身在蒸笼,纷纷挤在窗口,杂乱的哭喊与呼救吵得人心烦意乱,浓烟翻滚着上了天,这地方实在太偏远,消防队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赶来。原本好整以暇设伏的警察们再也顾不上邪教嫌疑人,全都跑过来救火。
空气又是灼热、又是阴冷,强烈的对流卷起飞灰和沙石,老杨指挥着院里的老红帽们往外跑,一时有点喘不上气来,扶着拐杖按住心口。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杨帮主啊。您看看您,都这岁数了,就要服老,还发少年狂。”
老杨缓缓地直起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袍的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方才被老杨捅成大虾的许邵文——这人正是给周老先生他们上课的“导师”。
邪教分子们听见警笛仓皇跑路的时候,他居然不慌不忙地留在小楼里,倒油纵火有条不紊。
老杨大爷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你是……”
“您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师父座下首徒,”黑袍笑了一下,松开许邵文,“这不成器的小子是我徒弟,快过年了,出来帮小辈们撑撑场面,刷刷业绩,没想到还有幸见到打狗棍法,真是三生有幸。”
老杨大爷:“你是许昭的徒弟!”
“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黑袍人说着,摊开双手,他两手各拿着一根三棱刺,“杨帮主,给我个机会,让我找找场子吧。”
许邵文捂着胃退到旁边,脸上挂起阴冷的笑。
黑袍话音没落,就像影子一样,已经到了老杨大爷近前,老杨只能抡起拐杖迎了上去,然而黑袍可不是那群听见警笛声就跑的水货,老杨刚才就觉得腰有点不舒服,硬木拐杖不是打狗棒,又沉得很,勉强接了几招,气力一时跟不上,那三棱刺像闪电一样擦过了光滑的拐杖边缘,直指他的咽喉。
老杨闻到了铁腥味。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心想,老了。
然而冰凉的三棱刺几乎碰到他喉咙的瞬间,那黑袍却猛地往上蹿起,狼狈地躲了好几步。
与此同时,一只手托住了老杨往后倒的后背。
老杨大爷惊讶地扭头望去,却只看见一个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兜帽——
第五十三章
这个黑袍的所谓“导师”,除了徒弟,压根不在乎手下这些大呼小叫的废物点心,楼里那群伸着脖子喊救命的“肉鸡学员”就更不用说了,钱已经到手,场地是租的,租金还没付,一把火烧干净,他卷款走人,回去过个好年,来年再建新的窝点。
反正找不着工作的小青年满世界都是,随便套个皮包公司的壳,在招聘网站上挂个广告,立刻就能招来一帮。
至于杀人放火,他也全然不在意——在他看来,杀人者畏惧的,无非是法律制裁、牢狱之灾,前提是被警察抓住,警察又不可能抓得住他。
拿这个老乞丐头子的人头回去,也好交代。
然而此时,一直轻松惬意的黑袍人脸色终于变了。
只见地面钉着一排刀片,斜斜地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每一片刀露出地面的宽度都差不多,两片刀之间的距离近乎相等,一路排到他脚下,他方才躲闪不及,衣襟下摆被刮出了一条小口!
黑袍人横着走了这么多年,从没吃过这种亏。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杨大爷,他张了张嘴,含混地喊了声“卫”,随后又想起什么,把话咽回去了。
对,卫骁已经死了。
而这只托住他后背的手掌似乎要单薄有一些,脚步虽轻,却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感,不像当年那人那么低调。
这时,许邵文开了口,问出了另外两位都想知道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戴兜帽的人回答:“我是来打听点事的,正赶上你们忙,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虽然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但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老杨还是一瞬间就听出来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瞪着她的背影——这是那个在张美珍家借住的姑娘!
甘卿没看他,松松垮垮地往前溜达了两步,许邵文下意识地往后退,心惊胆战地盯住她一双缠满了黑布条的手。
“请问——前一阵,有一伙供奉‘万木春’木牌的人,拿红笔画虚线,现场教别人怎么抹脖子。”甘卿客客气气地说,“跟你们有关系吗?”
“万木春,”黑袍先是一愣,随即,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刀片,明白了什么,“你是万木春的什么人?弟子?”
甘卿笑了一下:“哪里,万木春没有弟子,我只是个多嘴多舌的故人。”
“‘春’字部确实是我们的人,”黑袍端详着眼前这位被兜帽和口罩罩住的人,可能是觉得她也不像什么好东西,就坦诚地说,“以前机缘巧合,我们掌门认识了一位万木春的传人,得到了一点皮毛的功夫传承,可惜弟子们也都不成器。”
“哦,他说自己是万木春的……传人。”甘卿把“传人”两个字咬得很重,用一种很奇异的语气问,“是叫‘卫欢’吗?”
“对,是他,”黑袍人一点头,“也是你的朋友?”
“不是,”甘卿忽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她招呼也不打,竟就这么直接发难,刀片在手指间翻转,火光下,像捏着一枚小小的闪电,朝黑袍人的脖颈劈了过去,“我不从……”
“垃圾箱里捡朋友。”
刹那间,黑袍人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但他反应极快,瞬间退到安全距离,抄起三棱刺挥了出去。
老杨:“小心!”
这种近身搏斗,对手武器的攻击距离就是“安全距离”,甘卿手里只有一把小刀片,攻击半径也就只有她手臂长度,相当于是赤手空拳。而在黑袍有防备的情况下,飞刃的杀伤力很有限——就算是传说中的“小李飞刀”,飞得也是三寸多长的小刀,大概不能是李探花刮胡子的剃须刀片。
黑袍两根三棱刺把自己浑身的要害挡得密不透风,“叮当”一阵乱响,被撞飞的刀片飞得到处都是,许邵文被殃及池鱼,抱头鼠窜到了一棵大树后。
“接着!”老杨怕她吃亏,抬手把自己的拐杖扔给了甘卿,甘卿抄手接住,硬木拐杖在她掌心里旋转了半圈,横过来抵住了黑袍的三棱刺,黑袍人大喝一声,骤然发力,前突的三棱刺仿佛一把长枪,把甘卿连人再拐一起撞了出去,与此同时,另一把三棱刺横扫过来。
老杨大爷也不知道是为了炫富还是怎样,实木的拐杖又长又沉,她用起来很不顺手,这一下躲闪不及,被三棱刺“呛”的一声砸中小臂。
她的小臂上应该是戴了什么护具,这一声听着像金属碰撞,没伤到皮肉,但骨头也够受,甘卿的右臂瞬间脱力,手里的拐杖一下歪了,兜帽掉下来,她两颊垂下来的发丝打着卷地勾着下巴,被口罩挡住的脸看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
“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黑袍人心说,“装什么大尾巴狼。”
三棱刺绕过拐杖,直捅向她小腹,甘卿这时重心在左脚上,黑袍人看得出来,她一只手没有那个力气打飞三棱刺,只能以左脚为轴闪避,于是不等她动,另一根三棱刺横了过来,正好封锁住她躲闪的空间!
甘卿却并没有躲,她突然松手扔了拐杖,矮了下去,人像弹簧一样缩成一团,三棱刺堪堪擦过她头顶,随后不等人看清,她又骤然弹起,一步栖到黑袍身前,黑袍惨叫一声,一根三棱刺落了地——甘卿将一枚小刀片按进了他拿着凶器的手腕上!
那是“双面刀片”,一边的刀刃戳进黑袍人手腕的时候,另一边顶着甘卿的手指。
她的手指显然也是血肉做的,刀片往对方的手腕里扎了多深,就往她的手指里扎了多深。血水瞬间顺着指肚淌下来,浸透了缠手布条。而她毫无所觉似的,随意地把血在手心抹了一把,捡起了那根落地的三棱刺。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冷的,竟然带着些许亡命徒似的气质。
黑袍人无端有些心惊胆战,大喝一声扑上来,三棱刺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甘卿走转腾挪,脚不沾地,一路躲避。
黑袍人:“杀!”
这仿佛是个信号,他话音没落,躲在树后的许邵文突然冒出头,不知从哪抽出一把自制的土枪,朝甘卿背后开了火!
土枪的巨响淹没在爆炸声里。
警察们带来的车载灭火器杯水车薪,根本压不下来,火舌越发贪婪。
周老先生被锁进了二楼一间单独的禁闭室,随着爆炸,天花板上不断有碎沙石往下掉,外面人声杂乱,他慌忙用力拍起门:“有人吗?放我出去!”
但此时楼里太嘈杂了,他撞门的那点动静完全没人注意到,很快,开始有烟顺着门缝往里钻。
韩东升从小院里捡了几条晾在那的床单,用浇花的水龙头喷湿,连同一个车载灭火器一起夹在腋下,绕到离厨房比较远的一边,纵身一跃,勉强扒上了二楼窗棂。
身体太重了,心为形役啊。韩东升暗叹一声。
紧接着,他脖子上的青筋狰狞地跳出来,双臂使了吃奶的劲,生生把自己吊了上去,撞开玻璃窗,将湿床单捆成一条绳,冲慌不择路的老人们大叫:“这边!”
警察们也赶过来了,韩东升拦腰抄起一个快吓哭的老头,直接把他塞进窗口,扔了出去,下面几个警察七手八脚地接人。
热浪在翻涌,韩东升把外套和毛衣全都脱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冲这些老人吼:“找湿毛巾、湿衣服捂住口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