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这样一张脸,上街问路恐怕都没人敢详细告诉他,可是假面一戴,他立刻就摇身一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格外容易取得“同龄人”信任。
“回去得查一查这人有没有犯罪记录,”于严轻轻地吁了口气,“这些魔教的人,手段真多啊。”
同一时间,燕宁市另一处居民区里,一辆小巴停在了树荫里,车里下来个年轻男子,正是接走周老先生的许邵文。
这一次,他们明显小心多了,中巴换成了低调的小巴,没敢停在人多的地方,车身上还掩人耳目地画了个山寨的旅行团标志。
开车的司机压了压帽檐,在许邵文身后说:“我早说了,细水长流,别太贪心,挑人的时候精心点,人少一点,等培训出来,让这些人替我们跑腿撒网,不要把那么多人往基地领,基地是培养中坚的地方——你们非得图赚块钱,一次弄走那么多人!这回好了,惊动警察了吧?”
“你以为我想伺候那么多老头老太太?还不是因为今年的指标没完成!这说话就到年了,不然怎么办?”许邵文脸色一冷,“他们那些在小地方干的,动辄一个村一个村地发展信徒,哪知道咱们大城市的竞争压力?光一个片区就俩卖保健品的、一个练气功的、连针灸减肥这种也开始喊口号圈人,房租还他妈死贵!听说春字部那帮废物,刚到燕宁没多久就被人一锅端了……唉,我都想转舵了。这是今年最后一单,我算了算,这回凑满一车,咱们就完成任务了——有人来了!”
老年人一般都是赶早不赶晚的,约定时间没到,人已经七七八八了。
许邵文笑容可掬地挨个接待,这次,他还额外给每个老人发了小旗和小红帽,看着真像正规旅行团了。
“您慢点,车上有水……相信咱们十天的旅程是非常愉快的,不单能欣赏优美风景,还能获得灵魂的滋养……哎,大爷,您是……”
许邵文扶住最后一个上车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张生面孔:“您以前来参加过我们活动吗?”
老人拄着拐杖,缩成很小的一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先前上车的一个老头连忙从车上探出头来:“老杨是我带来的,以前一块下过棋的,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就快睡大街了,我看他可怜,就带他一起来了。”
许邵文轻轻地皱了皱眉。
“小许,多带一个人吧,老杨不是没钱,就是没法子,九十多了,年纪太大,旅馆一看身份证,都先问家人在哪,一听说没家人,不是不敢接待,就是要报警。”
许邵文一听这年纪,心里直咂舌,旅馆都不想接待,他们邪教组织也不想接待啊!一口气喘得姿势不对,没准就过去了,这些老东西活这么大要干嘛,修炼成精么?
正想着怎么找个理由推拒,老杨期期艾艾地拿出一个纸包塞进他怀里,眼巴巴地说:“早晨去银行排队刚取出来的,老冯说我加塞,怕你们不要我,我就多取了一点,一共十万块钱,小伙子,带我一个吧。”
许邵文耳根一动,回头跟司机对视了一眼。
司机轻轻地冲他一点头,多出六万,他俩可以截下来对半分,正好当加班费了。
许邵文故作迟疑,好半天,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可实在是不合规定……唉,看您实在可怜,行吧,这责任我担了!”
老杨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九十了,”许邵文的手心温暖有力,像托举一件不怎么沉的物件似的,轻飘飘地把老杨托上了车,他出于职业习惯,随口说,“我太公要是还在世,也应该跟您一样,我以前就爱听他老人家说话,快一个世纪呢,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听多久都不腻,您家里人真是太不知道珍惜了。”
老杨愣了愣,一瞬间,他脸上那略带祈求的神色消失了,眼皮垂下来,眼神竟有些无奈。
装了一车“老红帽”的小巴顶着“夕阳红旅行团”的标志,悄悄地混进车流,离开燕宁市,一辆有点破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缀在了后面。
正在公司开会过合同的喻兰川阐述完最后一条风险点,看见手机上韩东升发来的微信:“我跟上他们了。”
“收到。”喻兰川借着端起咖啡杯的遮挡,飞快地回信息,“定位器装好了,丐帮也有人盯着。”
韩东升有点不放心:“小喻爷,万一他们那边有高手坐镇怎么办,杨帮主那么大岁数了,我现在跟人动手心里还真没底。你真的不能发盟主令吗?”
喻兰川看微信之余,还在一心二用地跟公司同事辩论:“解决问题是相关业务部门的事,风险控制部门只给出风险提示,隐瞒股权代持就是有法律风险,我说错什么了?”
他手也没闲着,在会议桌底下发微信:“我不,涉嫌寻衅滋事,要发你们发。”
韩东升:“……”
忽然,喻兰川手机又一震,他本以为是韩东升,低头一看,却是甘卿。
甘卿给他发了个珠串照片,标注写道:“新年幸运珠,送货上门中,小喻爷,记得结账。”
喻兰川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强买强卖?
冬天的白昼总是格外短,夜色很快落下,盖住了一些人的别有用心。
十点,极乐世界准时熄灯,连一度多余的的电也不想耗费,周老先生躺了半个小时,周遭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从床底下把自己的包拉出来,悄悄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老周?”隔壁床有点动静就失眠的老吴突然出声,“你干什么去?”
周老先生一哆嗦:“我……我上厕所。”
老吴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上厕所还背包啊?”
周老先生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他厚道惯了,撒谎把同伴骗过去,自己一个人偷偷跑的事干不出来。一辈子不太会说瞎话,实在也不知道怎么编,于是一咬牙,走到老吴床边,低声把自己发现的事都说了。
老吴沉默了片刻:“我也觉得下午活动回来那会睡得最沉,天黑了反而又睡不着了。”
周老先生:“就是很不对劲!咱俩一起走吧。”
老吴:“钱都交了……”
“别管钱了,”周老先生急迫地说,“先离开这,不行出去报警追回来。”
老吴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被他说动了,东西也没拿,跟着周老先生从小楼里溜了出去。大概是觉得这些老年人都傻得很,不用太严加看管,门卫一个睡了,一个出去抽烟了,两个老头没费什么劲,就来到了这个农家乐院的后门。
周老先生说:“我今天非跑不可,要不然明天他们要单独给我‘加课’,就我一个人,那个水不喝也得喝,混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前方有车灯一闪,随即是一声汽车喇叭。老周心脏病差点没被吓出来,一把拉住老吴蹲在墙角。
只见那是一辆有旅游公司标志的小巴,打盹的门卫听见声音,打着哈欠来到后院给他们开门,那个把他们骗来的“许博士”率先下车,紧接着,几个人影才晃晃悠悠地从车上往下走,看样子都是行动迟缓的老年人。
周老先生叹了口气:“又一帮,他们到底要赚多少钱?”
这时,旁边的老吴忽然说:“这附近没有车站,咱们怎么走?有人来接你吗?”
“没有,”周老先生的注意力还在小巴上,随口说,“我知道后院门朝南,走出去十几里,有个长途公交站点,来时半路上看见的,咱俩走得慢,慢慢挪,挪到那也该天亮了,搭车走。”
“哦,”老吴缓缓地点点头,“没人接你啊。”
“什……”周老先生突然猛地被旁边的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
紧接着,就听他一起逃跑的“战友”迅速站起来,跑到了几米之外,大喊:“这有个人要跑,还说要出卖导师!”
远光车灯猛地打了过来,周老先生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老吴一嗓子惊醒了沉睡的小院,周围瞬间就灯火通明起来。
不过片刻,一帮工作人员从楼里跑出来,许邵文脸色微冷,冲旁边的司机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势,转身面向一帮刚来的老人,又忙摆出和颜悦色的表情:“这个大爷精神不太好,没事啊,我们会单独隔离他的,等他稳定些再把他送回家……太晚了,来,各位小心脚下,咱们去休息。”
“慢着。”
最后一个下车的老杨用拐杖轻轻地点了地面,在许邵文的目光下,他缓缓地把弯成问号的后背直了起来。
第五十二章
老杨他们的原计划,是由杨帮主本人亲自进去探个究竟,看看这到底只是个单纯的诈骗窝点,还是有大魔头坐镇,等摸清了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行动。
毕竟里里外外都是不能磕碰的老年人。
喻总亲自帮忙推敲,几乎考虑了所有的风险点和应对措施,但其中没有一个是“老杨出师未捷先露馅”。
杨帮主可是个老江湖,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反义词,如果他也靠不住,偌大武林,还有靠得住的人吗?
假如周老先生再年轻二十岁,老杨绝对会忍着不出声,进去找机会再捞人不迟。
可老周七十多了,连骨肉再心灵,都已经退化成了生命力稀疏的芦柴棒。古稀之年的人就是这一堆芦柴棒堆的架子,没有人碰,他都要无风自动地摇一摇,经不起一等。
许邵文眼睛里的冷意没有褪去:“杨爷爷,您有什么事?”
说话间,三四个穿着白袍子的人冲上来,半强制地揪起老周,老周不知是方才那一个屁股蹲摔坏了,还是人吓傻了,腿似乎不听使唤,两脚垂在地上,让人拖着走。
老杨好像很吃力地抻长了脖子,按住拐杖,往前蹭了几步,故作惊诧:“这不是……老周吗?他住我们家楼下,他怎么了?这是干什么?”
许邵文眯了眯眼:“这么黑您也能看清,爷爷,您视力不错啊。”
“什么?”老杨好像耳朵不太灵光,往许邵文那边侧了侧头,随后也不接他的话,只一脸迷茫地朝同一辆车上下来的老伙伴们说,“老周是个好人,前几天突然不见了,家里人都急疯了,还报了警,谁知道他在这!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哎,小许,你快让人把他放下,我看得这送医院啊!”
许邵文眼角一跳——这些老家伙们很容易鬼迷心窍,骗他们取钱交钱上贼船容易,但冲动是不能长久的,刚刚到达基地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最容易后悔,也最容易人心浮动。本来就需要很多有套路的花言巧语才能哄住他们。
谁知道花言巧语还没来得及施展,就撞见这么一场意外。刚从车上下来的老人们犹疑不定地互相看着。窃窃私语声四起。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觉得怪瘆得慌的。”
“其实我也没给家里说……唉,还是打个电话吧。嗯……怎么没信号?”
“我手机也没信号……”
许邵文耐着性子说:“可能是附近的基站在维修,这两天信号都不好,大家不要着急。”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老杨在旁边大喊了一声:“老周!”
眼看要被架走的周老先生听见声音,艰难地扭过头来,看到熟人,周老先生吓飞的三魂七魄立刻归了位,挣扎起来:“救命!千万别喝他们的水,他们在里面下……”
许邵文:“……”
老不死的!
老周身边的一个男人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前襟,在他胸前脖颈间按了几下,老周就像个被人把脖子拉长的老龟,僵硬地梗着脖子,不出声了。
被人拖回了小楼里。
杨帮主瞳孔一缩,倏地攥住了拐杖头。
许邵文:“这个大爷一直被子女虐待,精神状态真的是不太好,下午倾诉会上多说了几句,可能是我们疏导工作不到位吧,晚上就有点神志不清……”
“没有吧!”老杨提高了声音,再次打断他,“老周的子女我都认识,都是好孩子,没有虐待他。”
许邵文的眼神像毒蛇,危险地看过来:“是周爷爷自己说的。”
老杨知道今天已经不能善了,干脆不再装疯卖傻,一字一顿道:“虐待老人犯法,那你们报警了吗?”
“小许,”这时,有个刚从车上下来的老太太第一个开了口,“我怕我女儿找不着我着急,要不然,这次就先不参加了吧,等下回组织活动,你再叫我。”
“小许,我也……”
“车钱可以扣出去。”
“我也想退,你们谁想继续参加?”
戴小红帽的老人们倏地一静,没人开口。
许邵文想,司机说得对,他们这个基地,以前都是培养忠诚的中坚力量的,“门槛”很高。带回来的都是在外面发展好的忠实信徒,才有资格来接受彻底的集中洗脑,回去继续帮他们发展下线。
现在他们为了赶任务、赚快钱,不管傻的呆的都给弄回来,风险是相当大的,因为一旦有人闹着要退钱,局面很容易失控。把他们放回去是不可能的,老年人都抠门,如果认为自己被骗了钱,一定会不依不饶,只要离开基地,没准立刻就能把警察招来。
他说:“来之前让大家签了合同,上面写明了,即使中途退出,也不退款,大家都没仔细看吗?”
“老红帽”们一听,立刻炸开了锅,有些老同志平时最擅长撒泼打滚,听了这么不讲理的话,撸起袖子就要施展十八般武艺。
“所以,请大家安心享受吧。”许邵文冷冷地一笑,图穷匕见,他话音刚落,周围不知从哪冒出一大帮穿着白袍的人,把他们连人再车一起围住了,“放心,十天以后,我们会把各位安全送回家的。”
韩东升放下望远镜:“杨帮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刚下车就跟这些邪教组织的人起了冲突,现在被围起来了。小喻爷,怎么办?”
喻兰川简短地回道:“等着。”
但是韩东升不打算再等了,他有时觉得自己听惯了别人发号施令,就成了个六神无主的懦弱男人,只会眼巴巴地等。
等着涨工资,盼着发奖金,期待着能在退休前混个办公室主任……哪怕是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