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priest
时间:2018-07-27 09:25:14

  “那个……”甘卿在派出所门口探了个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带着王嘉可没法随便扒车,坐公交没零钱了,只好先打车回一百一附近,把王嘉可押在车上,自己去喻兰川车里取外衣和钱包。刚受过创伤的王嘉可被迫和陌生的出租司机独处五分钟,哆嗦了一路,到派出所门口都没缓过来,就被“女侠”出卖了。
  甘卿把她往民警面前一推:“我把这位找回来了,请问能换几个人?”
  百忙之中出来接待她的民警被这种交换人质的土匪作风惊呆了。
  于严:“……”
  心累成渣。
  好一番兵荒马乱,除了几位随身携带管制刀具的,其他人都给放出来了,在寒风中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排,各自等车来接,几乎每个人都举着电话。
  喻兰川叫了出租车,跟家里惴惴不安的高中生交代了几句,韩东升慢声细语地跟周蓓蓓道歉——因为岳父的宝剑被民警没收了。闫皓给江老板发信息,说自己快回去了,张美珍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转头又按灭了。
  旁边被门徒围着的赵长老大概是接到了儿女的电话,一扫之前强抢打狗棒的嚣张,低声下气地跟家人说话:“天太冷……手机自己关了,我没看见……哎,这就回去,就回去,明天能陪妞妞去幼儿园,不耽误,放心吧……”
  田长老插着兜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这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是苦练过功夫的。”张美珍忽然轻轻地说,“那会可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
  甘卿酝酿了一半的喷嚏被她打断,眼泪汪汪地回头看着她。
  他们叫的车来了,张美珍推着她上了出租车,甘卿被暖气熏得有点睁不开眼,听见张美珍自言自语似的说:“风光过,一呼百应过,叱咤风云过……老杨这一辈子,太要名声,太追求‘淡泊’,也算一种矫枉过正吧,不知道手下人在想什么。姓田的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号称四海为家,现在老了,没家没业、没儿没女,除了低保,就是靠弟子们偶尔送礼过活,衣服估计也是弟子孝敬的,补丁都不舍得直接往上缝。姓赵的倒还行,以前在公交公司上班,有点退休金,不多,听说儿女也不太把他当回事,他还上赶着给人带孙女,有替儿孙攒钱,自己过得抠抠索索的。你说,他们看着王九胜风生水起,不眼热么?”
  “我们这一代人老了,好多都不爱把功夫往下一代身上传。老喻一直随缘,老杨嘴里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从来也没逼过孙女练棍,就连你师父那么个剑走偏锋的脾气,晚年也想明白了。”张美珍笑了笑,“杆儿,不是他不愿意好好教你,是练功夫太苦,苦完还没用,反而让人自诩本领,不肯踏实过日子。”
  在丐帮里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九袋长老,换下补丁衣服,却只能当个灰溜溜的小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会认同哪种身份呢?
  老杨帮主总说,那些浮名如烟尘幻影,人在其中,不能给这些东西迷了眼。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这么清醒,又为什么九十多岁了,仍不肯放下那根绿竹打狗棒?
  甘卿吸了一下鼻子:“杨帮主怎么样了?”
  张美珍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碰上几个丐帮的人。”甘卿想了想,把杨平提到卫骁的那一段隐了,简略地说了自己大半宿的经历,“那个杨……”
  “杨平。”张美珍叹了口气,“那小子被你师父废了双手,后来又被亲爹打断了一条腿,居然还这么硬朗?”
  “我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张美珍好像出了神,好一会,才说,“细胳膊细腿的,就脑袋大。那会还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男孩么,长得早长得晚的都没准,十七八才开始蹿个子的也有。帮主的儿子,在丐帮里很受宠,那些人拍马屁,‘小帮主长小帮主短’的,拍的人不当真,孩子却当真了。那会我还是个大姑娘,比你还小,吃饱了撑的,喜欢老男人,看上了杨清……”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年纪太大了,要在ICU观察一阵,家属呢?到这边来签字!”
  老杨帮主听见孙女应了一声,跟医生说着什么,声音像是隔了层膜,恍恍惚惚的,不入他的耳。过了一会,身下的病床轻轻震动了一下,有人推着他走,他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爷爷!爷爷?听得见我说话吗……爷爷……他这是醒了吗,有意识吗……”
  女人的声音脆而甜,忽远忽近,渐渐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杨清,”他听见那个人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分明很紧绷,还要故作满不在乎,“跟你说个事,我看上你啦。”
 
 
第七十五章 
  有一种花像烈火,绽开的时候能烧穿视线,把神经灼出疼痛来。
  年届不惑的杨清傻了,失了语似的,瞠目结舌好一会,才重新安上舌头,然后语无伦次地连连摆手:“我……不是……我孩子都这么高了……我已经结婚了!我媳妇……你嫂子在老家呢,她就是没在我身边……她手艺很好的,等什么时候来了,让她请你吃烙饼……”
  “他那会儿带着孩子住单身宿舍,身边连个母苍蝇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没有老婆,离婚或者丧偶什么的,”张美珍看着城市的夜景,有些倦怠地拢了拢耳鬓烫卷的头发,“一百一是后来才建的,早期都是单位给职工分配公房,除了论资排辈,有时候也看家里人口情况,成家过日子的肯定比单身优先。跟他同龄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没有。”
  “所以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那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还讲究学区,孩子是在燕宁还是在乡下老家上学读书都差不多,我想孩子要是真有亲妈,怎么可能颠沛流离地跟着男人住宿舍?再说杨清是叫花子养大的,父母亲戚一概都没有,解放后就在燕宁落户上班,他哪来的老家?所以我认定了他敷衍我,就缠上了他。”
  “我想尽各种方法,也进了这家单位工作,每天围着他转,逼得他见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须有的老婆时,我就嬉皮笑脸地跟他说‘你说你有媳妇,好啊,家人照片总有吧?你让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来,每次都很狼狈。”张美珍顿了顿,笑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要脸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小姑娘那么厚的脸皮,人家老杨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还死缠烂打,要是个男的,那就是个典型的臭流氓,说不定已经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脸,”甘卿一本正经地评价说,“您这样的死缠烂打是偶像剧,不算臭流氓。”
  张美珍嗤笑一声:“口蜜腹剑、嘴甜心冷的小东西。”
  甘卿好脾气地一笑领骂。
  “其实让人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脸肿,爬起来也还是条好汉,有一天后悔了,又成了‘浪子回头’,”张美珍忽然低声说,“女人嘛,就不一样了,明面上不兴打女人,但凡要点脸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动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里的、见不得人的……后来我就被人写信举报了。”
  甘卿问:“谁写的?”
  张美珍一耸肩:“那谁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过后视镜看着她,总觉得这老太太有种修炼成精的气质,不像得罪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灯瞎火地凑合过,就你一个特立独行,非要点灯,晃花了别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别人吗?”张美珍说,“跟半夜开车一路打‘远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师傅?”
  “嗐,大姐,话不能那么说,这不能比,瞎开远光灯容易出事故,那是没素质。”出租车司机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随后沉默了一会,他却又含混地低声补充道,“反正……别人怎么样,咱就也怎么样呗,总出不了错,对吧?”
  “谁说不是呢。”张美珍笑眯眯地应和了一句,说,“信里举报我破坏别人婚姻,勾引单位业务骨干搞破鞋,败坏社会风气……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那个年代么,差不多都是这一套。后来就是处分、批斗,‘踏上一万只脚’什么的。”
  “我出身行脚帮,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着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着我。至于那什么破单位,开除就开除,那时候各大帮派虽然都已经不活动了,但人脉还在、联系还在,叔叔伯伯们总不至于让我饿死。我没吃苦头,还有点自鸣得意……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老杨一直在背后替我跑关系、反复澄清,还跟单位领导解释。他总觉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细节,不小心招惹了年轻女孩,于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认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着我,总得有个人泄民愤,那好了,就是他了。”
  “于是职务也给撸了、劳模也给免了,还背了处分,他一下就从骨干变成了最下等的人,谁都能踩一脚,连单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们把他赶到了一个自行车棚改的杂物屋,隔三差五开个批斗会,把他拎出来打骂一通。当时除了喻老,没几个人敢跟他说话,他自己也怕连累别人,那几年,连丐帮的旧人也主动划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几年,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跑到他那个自行车外面哭了一宿,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那些人还把他妻子翻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确实有老婆,是他小时候,他师父给订的婚——几个兄弟凑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儿女当猫狗似的乱配,结婚前都没见过几面……算是旧社会的封建余毒吧。他那个妻子是世交的女儿,十二三岁的时候赶上日本人放炸弹,为了救人自己受了伤,半边脸毁容了,从此就变了一个人,脾气古怪,整天也不离开自己的小屋,谁也不见。”
  “老杨这个人很正派,有时候太……正派了。”张美珍叹了口气,“虽然长辈都没了,他还是遵照先人约定娶了她。”
  “一开始我羡慕嫉妒得要发疯。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该有多好?毁容也愿意。好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我羡慕的,对她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一开始也可能会感动,也可能会欣喜若狂一阵,可是时间长了,人人记住的都是杨清一诺千金,这么丑的女人也不嫌弃,委屈了一条好汉子,可惜了。她呢,就是个幸运又高攀的‘责任’、‘包袱’,要是懂事,就应该早点死,少耽误别人几年……她因为脸上有伤,一直不肯出门见人,我想她肯定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知道那么多年是怎么熬过去的,后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
  “我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当地人跟我说,她不能见光,见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疯一场,所以昼伏夜出。晚上出门也会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别人在路上看到她,要当没看到,谁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点什么事来不可。别说跟着老杨回燕宁,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让人提,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愿意管。”
  “老杨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兴兴地做饭给他吃,迎着他,第二天就会由浓转淡,等过了三四天,他要是还不肯走,她就会焦虑不安,找事发作,所以逢年过节,老杨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钱和粮票给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轻的时候只看得见男人英俊潇洒、忠肝义胆,看不见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么好教他为难呢?我就跑回去,说他只是个被我骗的大傻子,什么事都没有,白替我担罪名,我还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脚帮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这些。”
  “老杨在丐帮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没过多久就给他平反了。我呢,知道这辈子跟他没什么缘分了,中间还闹着玩似的嫁过一次人——当时过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嘛,有个喜欢我好多年的男人冒着风险偷偷收留了我,这人后来得了重病,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说‘要不临死之前,我给你当一回老婆吧,省得没人给你送终’。”
  “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多年,那段颠倒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关牛棚的放出来了、劳动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运气不错,又有行脚帮的旧人照顾,也跟着浑水摸鱼,恢复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张美珍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车把她俩送到一百一院门口。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围观的人们早就散了,小院静悄悄的。杨老帮主被救护车拉走抢救,当时手里拎的木拐杖此时正戳在传达室门口,古拙而寥落。张美珍就走过去,把拐杖捡起来,擦了擦杖头的浮尘,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扔这了,也不怕让人给拿走。”
  传达室门前的小灯勾勒出张美珍脸上的皱纹,她拎着拐杖絮絮叨叨的模样让甘卿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出,她真的是个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张美珍没回头,抬头透过小院里稀疏的树冠,望向六楼的某一间——杨老帮主家里亮着灯,那祖孙俩下来得匆忙,之后又直接去了医院,没顾上关灯,此时他家在一片静谧里突兀地亮着,像一只浑浊又温柔的眼睛。
  “我遵照约定,给我男人送了终,他的老婆也在好几年前就在人间刑满,走了。那几年男未婚、女未嫁,虽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张美珍呓语似的说,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抓六楼落下的灯光似的,昏黄的光又无情地从她指缝里漏下来,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叹出口雪白的雾气,“可真是好日子。”
  “我们重新认识、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荆棘花,他也尝够了起起落落。
  “先开始,社会还不太开放,大家都有一点藏藏掖掖的,有时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时候说两句话、写张纸条、塞点东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藓,越是阴暗潮湿的背光处,越是生长得肆无忌惮。
  “我觉得自己苦尽甘来,这辈子算是熬出头来了。”张美珍低下头,模糊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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