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毕业工作以后,还有除了同事以外的人来追她,她一定很开心,既能满足虚荣心,又是平时循规蹈矩生活的绝好调剂,男朋友工作忙不能约会也没关系,反正她宅。就是卫骁那老头大概会不太高兴,老头年纪大了以后,虽然不再争强好胜,骨子里却是有点死板执拗的,可能不愿意她找个比自己收入高很多的男青年,因为知道她又懒散又能混吃等死,这辈子恐怕没什么出息,怕将来日子久了,人家嫌弃她。
甘卿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张美珍看了她一眼。
“没,”甘卿摆摆手,“就是突然觉得,我就算考上大学,估计也比现在多挣不了几块钱……对了,美珍姐,杨老帮主怎么样了?”
张美珍顿了顿:“不知道,还在ICU,家属探视时间都有限,具体什么情况都得等医院通知。”
“抢救时间长的,最后好像一般都没事,”甘卿很玄学地安慰了她一句,“如果……”
“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当然还是盼着他好的。”张美珍打断她,“如果什么?如果我俩当年不顾一切地要在一起,现在没准已经相看两厌,还不如当邻居关系好呢。冷静下来想想,我跟杨清就不是一路人。”
杨帮主古板内敛,脸面和原则大过一切,干什么都得“不能让人挑理”。
张美珍完全相反,离经叛道、任情任性,凡事都看自己心情。
就算当年老杨为了张美珍放弃丐帮,或者张美珍放弃尊严彻底背叛行脚帮,真的在一起了,这几十年下来,也少不了磕绊争吵,未必就幸福了。
也是,男欢女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再真挚也不行。
“人呢,排队的时候,总觉得别的队伍比较快,回忆过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如果在某个时点选了别的路,命运就能天翻地覆了,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怎么选,你也还是你,能比现在多多大出息?”张美珍很潇洒地说,“你看,你也承认,就算你当年按部就班地上大学,也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好。”
甘卿的眼神落在锅里,玉米南瓜粥在小火上缓缓地冒着泡,眼神被感冒感出来的几层眼皮压得有点黯淡。
温暖的甜味蒸腾出来,弥散在小小的厨房里,北窗外的公共走廊中传来人声,上班上学的都回了家。
好久,甘卿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玉米粒再煮要老了,美珍姐,可以关……”
“可我还是后悔。”
甘卿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张美珍苍老沉静的侧脸,这个潇洒的老太太面朝墙壁,喃喃地说:“不管理智怎么说、阅历怎么说,我还是后悔。”
所有因为没有珍惜、没有拼命挽留而错失的东西,都会成为这一生中遥不可及的执念。它们就像黑洞一样,吞噬一切,而且永远不会被填满。
即使时过境迁,得到了当年的“求不得”。
“不过你就不一样了。”张美珍招呼甘卿自己盛粥,自己走到阳台上抽烟,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屈指在甘卿的下巴上弹了一下,“当年我众叛亲离,可没人盼我点好。你人缘比我强多了,活人和死人都盼着你过好日子,一个个都急得伸长脖子,恨不能替你过,好自为之吧。”
杨逸凡从医院直接去了警局,常年冷着脸的苗队已经在那等她了。
警方喜获王嘉可之后,根据她的描述,连夜突袭了软禁过她的小旅馆。
行脚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临时扒房逃跑是来不及了,那小黑店根本经不起查,一查发现原先的证照早被吊销了,现在不但是无照经营,里头还收容了不少黄赌毒分子。涉事店主、店员还有袭击王嘉可的那个司机都给一锅端了。王九胜故意不让他们跑——事情越扑朔迷离,警察越是要深究,牵扯也就越大,还不如让这几个混混把罪顶下来,反正也关不了几年,家人都有行脚帮“照顾”。
这几位进去以后,把丐帮的大马猴、小翟他们那一伙人也供了出来——不供没办法,因为王嘉可肯定会跟警察说,当时有一伙流浪汉模样的人想劫走她的事。
正邪两派警局聚头,都有默契不把各自的帮派牵扯进来,于是一通胡编乱造。
“坐。”苗队审视着杨逸凡——她这几天都在医院,化妆打扮早顾不上了,一张脸上清汤寡水的,不那么精致,却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看着顺眼了不少,因此苗队难得说了句客套话,“老人家住院的事我听说了,怎么样了?”
“不知道,”杨逸凡面带疲惫地说,“您有什么事赶紧问吧,医院那边没准随时叫我回去签病危通知。”
“王嘉可承认那天宴会之后,涉嫌违法犯罪的人里没有你。”苗队正色下来,“至于网上传的其他言论,是断章取义也好、是真的也好,不归我们刑警管,你的嫌疑现在应该是洗清了。”
杨逸凡一挑眉,似乎在问“那你叫我来干嘛”。
苗队说:“有几件事需要你配合调查。关于王嘉可绑架案。首先,吴国盛,男,四十六岁,声称自己身后有个老板能替王嘉可还高利贷,借此诱拐并绑架了她,其实是个开黑车的司机,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谋。你认识这个人吗?”
杨逸凡:“听都没听说过。”
苗队点点头,吴国盛——也就是绑架王嘉可的黑车司机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自己认识几个帮人放贷催债的地痞流氓,盯上了王嘉可这个傻白甜,一开始只想骗点色,没想到在她手机里还有意外发现。他挑了点劲爆的给朋友看,本想做个谈资,谁知道被人挂到网上,意外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这坏胚长了歪心思,他连蒙再骗地把王嘉可藏起来了,打算用这部手机去要挟那些有钱人。
杨逸凡就是他挑中的倒霉冤大头之一。
“那么这个叫翟大安的人,你认识吗?”
杨逸凡一摊手:“哪根葱?”
苗队:“那杨平呢?这个名字你熟吗?”
杨逸凡的嘴角倏地绷紧了:“你说什么?”
苗队盯着她:“我查过你的资料,你高中之后,紧急联系人、家庭成员一直都是杨清先生,也就是你爷爷,你母亲已经去世,父母没有离异,这些年,你父亲杨平实际一直都是失踪状态,可你家人从来没有报过案,能说说原因吗?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警方找到了翟大安——也就是丐帮的小翟,男,三十九岁,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经理,自称喜欢交朋友,平时和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比较多。王嘉可被绑架后试图逃走,翟大安指使了几个人,中途想把人抢走,未遂,还跟原来的绑架犯发生了冲突。
行脚帮的人想把丐帮拖下水,一口咬定小翟他们是同伙,分赃不均才跟他们拆伙。
丐帮当然不能承认,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翟自称是杨平的朋友,杨平和家里闹翻以后离家出走,虽然很多年没回去过,但心里一直很惦记家人,杨逸凡是他唯一的女儿,听说女儿被卷进这么个破事里,老父亲急得到处找人,他们出于朋友义气,托各种关系找这个王嘉可,想让她出来把话说清楚,消除舆论影响。结果意外发现女孩被那帮拉黑车、开黑店的人渣绑架了,于是设法营救,那些坏胚恼羞成怒,什么锅都往外甩,“交代”的任何事情都是蓄意报复,不可信。
双方各执一词,简直成了罗生门。
而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杨平”现在不知所踪,只能把杨逸凡招来问。
“他们说什么?杨平关心我?”杨逸凡嘴角挂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我以为自己算见过世面了,没想到在不要脸这方面想象力还挺有限,哈。”
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十分刺耳,苗队略微皱皱眉。
“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做了多少医美,才把这个疤淡化成这样了吗?喏,现在还有点印,喵队,你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吗?”杨逸凡一伸手,她把左鬓的长发挽了上去,露出颧弓上面一个很浅的疤痕,“杨平出去跟人打架,打输了,被人教训了一通,我小时候,在日记本里写了这件事,被他看见了……这是拿捅煤窝的铁签子削的。”
苗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十岁,”杨逸凡把鬓发在手指上打了个圈,倏地放下,“送医院一看,脸上三道伤口要缝针,总共缝了十八针,半张脸都是疤,可热闹了。”
第八十二章
“要搁现在,大概能算是家暴。”杨逸凡耸耸肩,“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帮我报警,报了警,你们也不会管。”
苗队正色说:“如果嫌疑人确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们一定会管。”
“得了吧,”杨逸凡半含讥诮地冷笑一声,“你可真能吹,一个孩子生出来,就是父母养的一头小牲口,所有权由这二位共有,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想怎么着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见。我的另一位所有权人——我妈,她除了哭,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主动藏藏掖掖,你们外人怎么管,拿什么管啊,喵队?”
“我免贵姓苗,”苗队终于听清了她叫自己什么,眼角直跳,“杨女士,你不是大舌头吧?”
杨逸凡眯起细长的眼,冲他假笑。
苗队板着脸,严肃地把话题扭回来:“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们在说谎,他们也参与了王嘉可绑架案,甚至还有你父亲杨平——为什么?你爸连你也要敲诈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谁知道呢?我爷爷当年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这事,不知道公证没公证过,如果没有,搞不好他是回来抢遗产的。”杨逸凡说到这,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头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伙人居然主动承认敲诈勒索吗?真是配合你们警察同志啊。”
苗队觉得她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觉得很冤,”杨逸凡说,“我穷得就剩钱了,最不怕有人来敲诈勒索,要钱?没问题啊!问题是真的没有人来问我要过,他们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直接在网上放视频搞事,唉,我头都秃了。喵队,要不您不如去问问其他几位跟我一样的倒霉蛋,有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苗队缓缓地皱起眉。
无论是行脚帮还是丐帮,不管私下里怎么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牵扯各自帮派——因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严打过一波“黑社会”,那之后,不管是正派还是邪派,都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稍微过一点,性质就说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双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两派争斗变成“个人行为”,在“敲诈勒索”这件事上,他们是统一口径的。
“我觉得你是在暗示我什么。”苗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听说你爷爷入院抢救那天,你们小区发生过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因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双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们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评教育了一下——这起事件里还有别的隐情,对不对?”
“我刚才说过,我爷爷将来会有遗产,”杨逸凡回答,“喵队,我指的可不是老头那套奔三张的老破房。”
苗队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那天我送爷爷去医院,不在家,这些人想直接冲进我家找东西,被多管闲事的邻居们拦住了。”杨逸凡掀开因疲惫而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找一根绿竹棒。”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杨逸凡生于八零年代初的燕宁,基本是在“公民社会”里长大的。
等她开始能记住事的时候,各大帮派已经在短暂的重新集结和辉煌之后,又重新转入地下。杨逸凡从未对丐帮有过什么归属感,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来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来找她爸喝酒。
他们一喝酒就很吵闹,没有三五个小时不算完,弄得到处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处躺,地上摊一堆横七竖八的胳膊腿,把她们家弄得跟乱葬岗似的。
杨逸凡很讨厌他们,不单是因为他们很烦人,还因为每到这时候,她妈都会偷偷地抱着她哭,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连凡凡上幼儿园那两块钱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立起来啊?他们娘儿俩命太苦了。
小孩子还没来得及理解钱是什么东西,对贫穷的恐惧就已经烙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时,“丐帮”对于学龄前的杨逸凡来说,就是一群把他们家吃空的蝗虫。
后来,杨平双手被卫骁打废了,那些人就不来了,原来总是不着家的杨平开始从早到晚地待在家里,从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了阴沉古怪的父亲,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说胡话,大骂丐帮里都是趋炎附势的人。
那时,“丐帮”之于杨逸凡,就像个败家熊爹沉迷的赌博游戏。
再后来,她被爷爷接走,住进“一百一”,终于对丐帮有了一个全面清晰的认识。
看清了更讨厌,因为这里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帮“污衣帮”的传统,乞讨要饭一点也不嫌寒碜,缺什么东西,就理直气壮地要人接济,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挂在嘴边。游手好闲,没点正事,隔三差五起点不着四六的冲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找老帮主调停。
而这些不务正业的流氓混混还不觉得寒碜,老以“名门正派”自居,优越感爆棚。
邪派总比正派灵活,行脚帮出了个王九胜,很快大刀阔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八百”的生意人,帮内弟子们则各显神通,帮着公司以不正当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们“名门正派”,和“人生赢家”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清高的墙,且不说杨清当了一辈子工人,不擅经营,就算他擅长,也不能像王九胜一样组织大家去赚钱。因为身为名门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码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须是胸中道义——靠营业额,那像话吗?
大侠们从来只能追求“事业与爱情”,对“金钱和美女”必须敬而远之。大侠只有天理,没有人欲。
这两路人,在杨逸凡看来,一个是祖传的真不要脸,一个是扯着遮羞布、在混乱的价值观里不知所谓的伪君子。
可是爷爷杨清从小被丐帮抚养长大,又因丐帮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归属,杨逸凡再看不惯,也只能捏着鼻子为他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