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下——舒远
时间:2018-07-28 08:37:54

  年关将近的那几天小姨夫约了医生给她做针灸,每天早晨外婆做好饭然后和她一起去医院,小姨夫的朋友开车,路上来回就三个小时,去了医院还得排队在外头等一个多小时才轮到她。
  医生给她扎针,把衣服揽上去,从头到脚扎的都是,脚边还烤着电。外婆这时候往往会在外头等,又等一个小时。针灸做一个疗程十天,外婆天天如此。
  那是她最亲近外婆的时候。
  陈洁经常打电话过来,周逸不想接。外婆说不想接就不接,把外套穿上跟外婆去院子里。她问外婆:“乌鲁木齐好还是咱家好?”
  外婆往往会沉默一下,才说:“当然咱家好。”但外公老梗腿也不好,住小姨家生活质量更好。
  有时候她写小说很痛苦,外婆说歇会儿再写。
  她曾经认真的想过外婆和奶奶的不同,奶奶心疼她心疼父亲,常常会和她说你要好好学习你爸爸厂子压力很大,后来她考学奶奶会说女孩子本科毕业找个工作就行了。
  外婆会问她:“逸逸喜欢做什么?”
  有一回外婆和陈洁打电话,老太太还数落自己女儿说我看逸逸喜欢写东西就让她写,她想做什么就做你别拦她。
  她和外婆说还想考研,考写作。
  外婆会说:“想考就去考,女孩子多学点总归是好的。”然后私底下会给陈洁打电话做工作。
  陈洁说:“她现在做什么我都不拦,把身体先养好。”
  乌鲁木齐的冬天零下二十度,家里却温暖的像春天。她的身体不好外婆不让她跟着出门买菜,外公会煮着拐杖去楼下给她拿水果上来,她坐在床边写小说,一回头外公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睡着了。
  年前外婆外公带她去了一趟红光山烧香拜佛,三拜九叩。
  千手观音殿里,外婆买了盏佛灯让她去点,说开年保佑身体健康。外婆礼佛,每到佛前都塞钱到功德箱,然后跪在软垫上,叩头,双手掌心向上平铺,重复三次。
  “跟着我做。”外婆对她说。
  外婆教她,她跟着学。忽然有些难过,想起有个晚上对外婆说我活到48就好了,外婆轻责她胡说八道赶紧睡觉,她闭上眼睛乖乖睡着了。
  周逸在乌市过完年就回去了,因为爷爷住院。
  几年前她还读大学那时候,爷爷得了食道癌发现得早控制住了。现在又出现了癌细胞,大年初四去医院检查已经淋巴癌晚期。
  她发现周北岷好像一下子老了。
  那一年有些祸不单行,爷爷回家养病没多久外公老梗被送医院急救,ICU躺了一周才出来,人却已经瘫痪了,说不出话,嘴巴都是斜的。
  陈洁跑去乌鲁木齐做陪护。
  周逸回老家照顾爷爷,爷爷问她:“逸逸找到工作没有?”周逸扯着笑说正在找呢,爷爷点点头说好,“找到了爷爷去你单位转一转。”
  她开始疯狂的上网投简历。
  自从毕业一直在考研没有工作经验,周逸那时候想随便啥只要她能找到工作就行。她不愿意从事生物工作,周北岷也不勉强,只是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家里两个老人相继生病,父母已经心力交瘁。陈洁天天呆在医院照顾外公,周北岷天天为爷爷的病找中医续命,在她身上自然少了许多心思。
  那天晚上周北岷和她谈了很多。
  他说:“你今年二十二该长大了,要知道我和你妈以前都是为了你好,可能方式不对,这个请你原谅。爸今年也五十了,今年家里这么多事真的有些力不从心觉得累了。”
  周北岷的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驼的这么厉害,和她说话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疲惫。
  “我二十岁一退伍就从老家跑青城来挣钱,接你爷爷的班养一大家子人。”周北岷看着周逸,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和,“人这一辈子就像个接力比赛,现在也该到了你接我这一棒的时候。”
  周逸动了动嘴角,眼睛募得酸涩起来。
  “我和你妈的意思呢,文字工作太累人你要想做也可以。工作也别着急慢慢找总有合适的,有什么事儿多和我商量,爸虽然没上过大学人生经验总比你丰富吧。”
  周逸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我也知道你现在可能会有些恐惧,长时间和社会脱节有些畏缩,但总得跨出这一步,有的人几年了才找到合适的工作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周逸把头抬了抬,轻轻点了下。
  “咱家现在也不急着让你挣钱,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周北岷轻声道,“你高兴我和你妈肯定也高兴。”
  那是周北岷和她说的最多的一次谈话。
  后来的十几天周逸一直在找工作,毫无任何工作经验的她每天都是鼓起勇气拿着简历跑各种公司,每一次推门而进都需要勇气。
  有一次周北岷看见她做的一页简历,把她叫到跟前说:“这就是你做的简历?我们厂来应聘的都比你这厚的多。”
  于是周逸用了一天时间丰富简历,做了厚厚一沓跟书一样厚。周北岷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打印机回来,亲自帮她装订。
  有时候去应聘,结束的时候人家总会说:“如果有消息我们会在周一(几)前通知您。”然后就再也没消息,周逸则会心疼她做的那一厚沓简历。
  她找了整整两周,跑的脚都磨了泡。
  每天晚上回来周北岷已经做好饭等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和她说说陈洁在新疆照顾外公的情况。她吃完饭则回房间开始想今天一天应聘时出现的问题,然后针对性的一遍又一遍修改简历再重新打印装订,趁着深夜未眠又上网投了一拨。
  有时候也会遇见一些面试官,问她:“请问您为什么不找本专业的工作呢?”
  周逸说:“相较于生物工程我更喜欢和文字打交道,希望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她的简历上写着何年何月杂志社上稿,附件里还有文章,证明她说的一切。
  “看这个上头写您是一四年毕业的,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周逸开始说一直在考研后来生病,对方会质疑她的身体情况能否适应工作强度和经常性加班。再后来她绝口不提生病,只是说工作性质随意一直在为杂志社供稿。
  对方会问:“那您是打算长期做呢还是只是暂时想找份工作?”
  周逸在这些面试中慢慢总结经验打磨语言,尽量避免一些可以让他们钻空的问题。当然也碰到过一些骗子公司,会问她:“您有没有兴趣往销售这方面发展?”然后让她交一些培训费会从工资里扣。
  网上说让交钱的公司都是骗子,赶紧走。
  她每天都在外头跑,然后等消息,没消息再不停地找,失望过灰心过早上醒来又满血复活。
  那天是二〇一五年的三月二日,很平常的日子。
  大清早醒来她和周北岷吃了饭,那天本意是想休息一天的,便又打印了些简历。打印机没了墨,她跑去客厅里加墨,手机突兀的响了起来。
  她耳朵嗡嗡的,只听见那边人最后问她:“周一就可以来上班,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愣愣的说没有谢谢您。
  然后又呆愣了片刻,对着卧室喊:
  “爸,我找到工作了。”
  她至今提起这一幕眼眶唰的就湿了,因为周北岷比她还要激动。她没有经验人生里有半年的空白期又没有文科文凭,拿着一沓简历找到这样一份文编工作,工资低了点,但那是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找到的,她很开心。
  世事总是难料,一小时后陈洁来了电话。
  原来她去乌鲁木齐之前陈洁就和人打好招呼,那是昭阳市公办幼儿园,青城临市,公车四十分钟。
  陈洁说:“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彻底,文字工作太累人。”
  周逸听到那话眼皮跳了一下。
  “妈不是逼你,文编确实太辛苦了,现在刚好有空缺是个机会,那个幼儿园不是谁都能进去的知道吗。”陈洁说,“再说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幼儿园能轻松点还有寒暑假。”
  周逸想起给何东生写的书,犹豫了一下。
  “你每天和文字打交道回来哪还有心情写小说。”陈洁说,“你现在性格这样子和小孩打交道或许对你更好一些。”
  电话那边外公似乎在咳嗽,陈洁把手机拿开了一下,给外公拍了拍背,又接着道:“做老师稳定,你明白妈的意思吗?”
  周逸没有开口,也不说同意。
  “妈不希望你身体再出毛病了。”陈洁苦口婆心道,“让我和你爸别再为你操心了好不好?”
  半响沉默后,周逸嗯了一声。
  陈洁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叹息一声,说把电话给你爸。周逸进了自己的房间,想好语言给那位面试官打了电话把工作回绝了。
  第二天一早周北岷送她去昭阳市。
  太阳那时候还没有完全出来,大地依然在安详。路上经过一片湖,周逸打开车窗去看那湖,湖面波光粼粼很平静,跟她的心情似的。
  她想起几年前还在读大学,吕游从北京回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问她:“应该做的和想做的,你选哪一个?”
  那年她没有答案,现在有了。
 
 
后记:
  那一年她过得很痛苦,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在抉择,抉择的同时一直坚持在写小说。没人看,没人理解,她依然在写。
  她拿写作来说:“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什么叫写作,怎么去写,写什么。”她说这个很难得,至少现在这样认为。
  我们俩那时候的处境特别相似,她过得那样不好还鼓励我要坚持下去。
  她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身边的人也都艰难辛苦。夜里痛哭都还好说,悄悄爬上楼顶又悄悄下来的也不是没有。你也得记得你和别人一样坚强,没困住别人的泥沼深渊同样也困不住你。”
  我一个字一个字读,读的想哭。
  “一个读者告诉我的。”她最后说,“我们都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内容有点多,中间有几次痛哭出声。其实已经不太愿意再说这些,但写这个故事是自我和解,跨不过去。当年写风华正茂有一个片段是孟盛楠去外婆家,这一章便是那时候我写作的真实情况。时间上我提前了一年多,因为中间实在有太多痛苦我写不下去。外公在那段时间里病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和父母达成一致准备重新开始考研,外公生病,我又跑去新疆做陪护,回来已经深秋,我身体不好病又加重了。第二次是今年过年,外公和爷爷同时生病。微博上有一篇是去年十月二十八日发的文章,不知道大家有印象没有,后来我删掉了,那天我和过去决裂,放弃了很多,打算试试做个平凡人。我好像一直都没有走出去过,得不到的永远都在骚动。现在有时候没吃好消化的慢,打嗝会提醒我曾经我所经历的,这个事儿它没过去一直存在。我悲观,脆弱,也有些自私不孝,有一点欣慰的是至少我还算善良。以前我觉得除了写文我都看不见未来,现在我发现就算写的再不好,能帮助一些人还是有点用处。我永远感恩。
 
 
第34章 
  昭阳市生活节奏缓慢,傍晚七八点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学校在市中心路的一个长巷子里, 天一黑下来只能看见巷口的微光。
  周逸当天就搬了进去, 住在学校宿舍。
  那天一来还没收拾便碰上学校开学前的大扫除, 园里所有的老师都回自己班打扫卫生, 周逸被分到了学前班。
  主班杨老师给了她一张课表,问她:“我画圈的这几个你可以教吧?”
  她一看狠狠愣住了, 数学没问题, 社会、健康、音乐、美术——她抬头看杨老师, 余光瞥到教室角落里的钢琴,问:“音乐的话我要弹钢琴吗?”
  “对呀。”杨老师说,“你不会?”接着便问她你什么专业, 周逸说学生物的,杨老师奇怪的问她学生物怎么跑这儿来了?
  周逸笑笑说:“家里说稳定就来了。”
  杨老师后来帮她揽了音乐课,周逸转而去教幼儿英语。她没上过课, 第一天来就被通知要上五门。
  那天晚上愁的, 边学着写教案边发愁。
  宿舍一起住的还有一个老师,已经在园里待了两年, 大学刚毕业就来这儿了, 人特别热情给她说了很多要注意的事情。
  “我明天就要上课……”周逸说, “可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怎么办?”
  “刚来都这样子。”姑娘叫陈静, 比她大一岁, “待几周就习惯了。”
  “你当初多久才熟悉的?”她问。
  陈静想了想说:“大概一个月吧。”说完看着她笑了笑,“别太紧张,你比我好多了一来就是配班, 我刚来的时候还是机动的呢。”
  “机动是什么?”
  “就是没有固定班级,哪个班的老师请假我去顶班。”
  周逸恍然,问道:“坚持了多久?”
  “大概半年吧。”陈静道,“那时候和我搭班的主班是个孕妇,基本上班里的活都是我做,那时候就想着工作熬着熬着就出来了。”
  周逸对这姑娘有点肃然起敬了。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世上人大都平凡,都为了平凡生活一点一点努力进步,没谁天天把理想挂在嘴边,也都知道活在当下最珍贵。
  “你看现在也挺好的。”陈静说,“学前班忙是忙了点但能锻炼人,对你是个机会。”
  周逸感激陈静对她说了这么多,但还是紧张地熬过了第一个夜晚。那天是开学第一天,她站在教室门口等小朋友们,看见他们一个个蹦蹦跳跳的走过来,脸上堆着笑,第一句话是早上好。
  后来她其实挺感谢这些经历。
  有时候强行进入一个故事的角色,你除了硬着头皮咬着牙往下走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有一天你会突然的被自己感动,但也只是感动。
  第一周她过得特别煎熬,每天都在想着这课该怎么上比较有趣。一周后慢慢会写教案,和大家也都熟悉起来。
  那是阳春三月,晚上三楼宿舍还有些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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