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长巷风刮着树梢,没多久天就黑了。
何东生抽了一根烟,闭着眼休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有车前灯照过来,他下意识的眯了眯眼看过去。
她下了车绕到驾驶座那边弯腰对人家笑。
那车走了她还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眼天转身轻声对门房喊“叔麻烦开下门”,有个老头出来了,问她才回来呀,她笑笑说朋友来了去吃个饭,这么晚麻烦您了。
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么会说。
何东生看着她手下又摸了根烟,他低眸咬着烟对准火机点上,烟圈徐徐而上,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周逸没有直接上楼,她一进去就往操场中心一坐。
从何东生的角度看的清清楚楚,透过护栏只见她把包拿下来往地上一趟。他将窗户降了一半,一边抽烟一边看她,直到深夜她慢慢爬起来走了。
何东生一个人又待了会儿,发动车子离开了。
路上他给宋霄打了个电话,约出来喝一杯。宋霄晚上不值班难得休息,被打扰了一顿好觉,气呼呼的赶去他家。
“大半夜发什么疯。”宋霄一进门就火大,“我明天还要上班好不好?!”
何东生坐在沙发上拎起酒瓶往嘴里灌,一口气喝掉大半,点了根烟将打火机扔到茶几上,懒散的笑了笑才说:“你那也叫上班?”
“别侮辱我人格啊。”宋霄瞪他,“我很认真的。”
何东生嗤笑了一声,叼着烟道:“你说的是逗小护士?”
“没完没了了还。”宋霄给自己开了一瓶,狠狠道,“小心我跟你急。”
何东生吸了几口烟,烦躁的按灭在烟灰缸。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半响别开视线目光落在酒瓶上。
然后淡淡道:“我去找她了。”
宋霄闻言怔了一下,有些明白他今晚情绪不好了。
“怎么……周逸骂你了?”宋霄觉得这个词算凑合,“还是……”
何东生苦笑了一声:“没敢见她。”
“还有你不敢的?”当初也是突然知道他们分了问他为什么这货闭口不提,宋霄逮着机会可劲冷嘲,“谈恋爱分分合合多正常女孩子哄哄就乖了你倒好……”
何东生拎起酒瓶把那一半喝干净了。
在一起那几年他好像也没给她许过什么承诺,后来她提分手他也气过,气过后又心疼,想止疼就抽烟,现在都快成老烟枪了。
“读高中那会儿这姑娘多安静啊,后来和你在一起好歹活泼了不少。”宋霄叹了口气,“现在和以前都不大像了。”
医院里对谁都笑,特认真客气那种。
“她家里今年情况不太好。”宋霄看了眼何东生,“听她妈说她生了一年的病才让她去幼儿园换换心情。”
听到这个,何东生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还是太乖了有点逆来顺受。”宋霄道,“她妈最近给她留意着呢,遇到个老实人说不准就真嫁了。”
何东生把玩着打火机,淡漠道:“你走吧。”
宋霄:“?”
“我这才来多久还没喝几口好吧。”宋霄伤心的捂着胸口,“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何东生从沙发上站起来,面无表情的往卧室里走去,一边从兜里又摸出烟点上一边冷淡道记得把门带上。
后来何东生又去过她学校几次。
晚上八点多她一般会从里头出来,手里拎着电脑和台灯,盘腿往草地上一坐然后开始敲字,写到十一点多再拎着回去。
他没有想过周逸会给他写书。
事实上那本书已经在收尾阶段,因为太慢热的缘故来找她签的编辑很多,断断续续找来的有五六个都没有签成,周逸在那些希望和失望中已经渐渐麻木。
她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何东生。
那天她本来打算不出门,下了班吃个饭把结局一写。陈静有个相亲约在七点半,非要拉着她一起去。
对方在酒店订了包厢,还挺正式。
周逸一个人在大厅沙发上坐着等,有些无聊便拿出带过来的书随手翻看。过了会儿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一堆人从电梯里出来边谈笑边往外走。
“这个项目做得好了最少赚这个点。”有人笑道,“年纪轻轻就这么有远见让我刮目相看啊小何。”
周逸下意识的把头抬了抬。
“您太过奖了。”这是一道清淡带着笑意的声音,“还要仰仗张书记高抬贵手。”
那声音在一堆人中间,周逸只看见一个挺拔背影。她愣愣的放下书站了起来,等那堆人离开了好一会儿才警醒,脚下有些不听使唤的跑出酒店。
正是傍晚余晖照映,外头早就没了人影。
周逸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就那么站着跟发呆似的。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辅一转身抬眼撞进一双黑色的眸子里。
“找我啊。”语气有点嬉皮,肯定。
她从没见过他穿的这样正式,西装,领带,黑色皮鞋,褪去少年的青涩已经变成饭局酒场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商务男人。
除了对她说话的样子,周逸想。
第36章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确切的说或许是紧张, 甚至有一点想哭, 但她的脸却无动于衷, 更多的是疏离淡漠。
接着, 他看见她往后缓缓退了一步。
何东生的眉头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瞳孔微微缩了起来。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抬手摸摸她, 可她一脸拒之门外的样子。
他低声轻道:“我以为你去读研了。”
周逸淡淡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嘴唇抿的很紧一个字都没有说。那双眼睛里充斥着隔阂, 冷漠,似乎还有一点恨意。
何东生咬了咬牙,艰涩的动了动喉咙, 扯了一个苦笑道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吗周逸。她双手背后缠绕在一起,眸子垂的低低的。
一通电话打破了这场僵持和沉默。
周逸平静的从包里翻出手机,走到一边接通, 陈静问她在哪儿呢, 她说我在酒店外面,那声音特冷静, 很轻很淡。
挂掉电话, 她一直没有转身。
何东生看着那僵直的身影, 一时竟有些难以再开口。身后有人推开门酒店门出来, 扬声喊她的名字。
周逸侧了侧身子, 嘴角弯起了个笑。
“站这儿干吗?”陈静走近她,“大厅不见人还以为你走了。”
周逸笑了笑:“怎么会。”
她尾音刚落下就听见何东生说去哪儿我送你们,两个女人都愣了一下, 陈静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心慢慢偏头看过去。
“你好。”何东生客气道,“我是周逸……朋友。”
陈静看了一眼周逸,忙笑着打招呼,说那就麻烦了。周逸闻言抬头瞪着陈静,后者才不管这么多有顺风车坐自然好。
“不麻烦。”他自然也看到她的表情,比刚才的淡漠稍稍生动了些,笑道,“稍等,我去拿车。”
他开了辆黑色越野,陈静眼睛都亮了。
何东生将车停在她们身边,下车打开副驾驶看了周逸一眼。周逸跟没看见似的别开眼,陈静敏锐的发现了些端倪,笑嘻嘻的说我来我来我喜欢坐前头。
他礼貌的退开,打开后车门。
周逸暗自闭了闭眼,任命似的低着头钻了进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味,脖子依然白的晃眼。
傍晚的昭阳带了些安逸的味道,车流缓慢。
何东生把着方向盘转了个弯直接走单行道,动作老练开车很稳。陈静善于拉话,这会儿乐滋滋的问他:“你和周逸是大学同学吗?”
他看了眼后视镜,她半开着窗户将脸偏向窗外不闻不问,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脸上没有半分波动。
“高中同学。”他轻道。
“那你们认识很久了呀。”陈静好奇道,“周逸以前性格是不是特闷?”
何东生笑了笑,说:“我倒没觉得。”
“那肯定是你们很久没见了。”陈静说,“今年刚认识她连微信都没有你敢相信?简直不像个现代人。”
何东生瞳孔一紧,笑着说是吗。
陈静肯定的“啊”了一声,又玩笑道:“通讯录都没几个朋友像外星来的,幸亏遇见我了不然得自己闷死。”
何东生轻轻笑了一声。
“我看她不太高兴。”何东生直视前方,笑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逸的眸子闪了下,镇静的看着窗外一语不发。她听见陈静说周逸喜欢一个人安静这样太正常了,她要话多起来才不正常。
何东生敛了敛眉,不再讲话。
到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分钟之后了,周逸很快从车里下来也不打招呼就走。她站在大门外轻声喊“叔麻烦开下门”,隐约听见他对陈静说方便留个电话吗。
好像真的一分钟都不想跟他多呆。
何东生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身影,轻轻吸了口气又沉沉吐出来。他靠在车外多站了一会儿,低头点烟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开车回了刚才应酬的酒店。
大厅的沙发椅上那本书还在。
何东生慢慢走过去坐下,将书拿起翻开。他有些意外她会看佛经,拿在手里竟然觉得沉甸甸有千斤重。
忽然想起魏来问他:“你喜欢她什么呢?”
魏来比她活的利落大方,玩起来很嗨在一起也轻松。和她闹分手那段日子他尝试过动摇过,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
何东生给自己点了根烟。
或许他喜欢的就是她原本的样子,好感到爱情很容易,日久生情也容易,喜欢她的认真和别扭,喜欢她装着乖乖女的样子和他耍嘴皮假正经,喜欢她提起写作眼睛里都发光的样子。
那晚失眠的不止何东生一个人。
周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电脑写结局。她刚打开台灯陈静就凑了过来,问她大半夜干吗呢。
“写点东西。”周逸疲累道,“睡不着。”
陈静犹豫片刻,道:“你和下午那个男人到底什么关系呀?”完了正经的问,“不像是普通的多久没见的高中同学吧?”
这定语加的……很有意思。
周逸老实说:“前男友。”
陈静:“……?”
“不是吧我看他明显对你还有意思啊。”陈静往她床上盘腿一坐,一副要夜聊的架势,“当初怎么分的手?”
周逸说:“我提的。”
陈静吃惊的张大了嘴,慢慢说:“你今天对他那么冷淡……”接着又说,“不会是还喜欢吧?”
周逸没有说话,敲字的动作慢了。
她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他,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她难过的是他那时候轻易就放开手,一句简单的“你想好了吗”就把她的所有念想给击碎了。
陈静看周逸脸色不太对,没再问这个。
“唉你这写的是小说吗。”陈静把目光移到她的电脑上,“我写个八百字作文都要老命了你这十几万字儿怎么写的?”
周逸笑道:“一点一点写呗。”
“这是像电视剧那样几个画面来回转换着写吗?”
“这个不能这么说。”周逸沉吟了片刻,“得看你从单视觉还是多视觉去写了,一般来说……”
陈静懵逼的打了个哈欠,郑重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个啥……你一个人慢慢写吧我就先睡了哈。”
周逸:“……”
等陈静睡去了她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结局写完了。第二日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早上醒来盼中午,午睡醒来盼下班。
事实上幼儿园给了她一种安定。
小朋友们也大都有趣,有的小女孩会抱着她说周老师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会问她老师你今天不开心吗?会折纸送她,会每天都雷打不动的说老师早上好老师再见。
那个傍晚下了班,和往常一样她去吃饭。
回来的时候被门房叔叫住说有她一个收件,周逸怀着疑惑过去拿。一个熟悉的纸箱子,掂起来也是熟悉的重量。
她抱着箱子坐在小操场,一点一点撕开胶带。
夕阳落在绿色的橡胶地上,头顶的风车转了起来,影子打在纸箱上。里面塞满了书,第一本是她遗落的那本佛经。
周逸拿着书有些颤抖起来。
有一整套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记得那一年他陪她去书店里逛,那时还没有完整的译本。译林出版社二〇一二年推出了新的精修版本,细比之下还是周克希译本读起来更自然一些,但周克希先生只翻译了一二五卷,后来徐和瑾先生重新翻译,无奈也只翻译了前四卷便一直生病卧床,那一年八月与世长辞,这个是后话。
这个箱子里买了市场上所有的版本。
她曾经问他:“你说哪个译本比较好?”
当时是个深秋的夜晚,他刚和室友玩回来,大抵是喝过酒笑起来轻浮浪荡的样子,说话倒是一本正经:“译本再好都是别人嚼过的。”
周逸说我哪有时间读英文啊。
“就译林出版的那套吧。”他说,“这个很有可能是按照国外的语言逻辑翻译的没那么地道,但也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原作者的写作意图。”
“可是那样看着不会难受吗?”
“我比较注重逻辑思维。”他想了想说,“那还是不看这套了,你喜欢细节对遣词造句比较敏感,读好的译本受益可能更大。”
周逸夸张的“哇”了一声:“何东生你懂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