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贾珠等人便要告辞。迎春自然留下不提。贾敏挽留贾珠等人,贾珠只笑称再来,贾琏却打躬作揖说道:“琏儿和大哥为考举子实在焦头烂额,幸亏姑父归来,俺们可是有大把功课要请教姑父。只要姑父不嫌弃,一日俺们便要来三回,到时候姑妈别嫌琏儿饭量太大便好。”
贾敏素喜贾琏与她歪缠,闻言大笑道:“我倒巴不得你二人就此住在这府上呢!只怕,你们自己舍不得。”对贾珠,是指娇妻李纨在府。于贾琏,则是指他心心念念寤寐难忘求着贾敏撮合的未过门媳妇凤姐。
贾珠读书最是刻苦,若非怕太过打扰林如海,当真准备寄居林侯府,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贾琏心思敏捷,当下会意,不由红了脸,冲贾敏一吐舌,拉着贾珠、宝玉快步跑开。
徒留贾敏好险笑倒林如海怀里,“这孩子,平日脸皮厚似城墙,从不吃亏。只是一提起他那凤妹妹,如海,你看,他竟连耳根都羞红了。”贾敏边笑边说道。
林如海四下一看,见只有林祉在侧,便低头在贾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林祉仰着头,只看见父亲嘴唇翕动,却不知父亲说了什么,便转眼去看母亲。
只见贾敏粉面霎那间儿红透,埋首林如海胸前,声如蚊蚋,小声抱怨着什么。如玉的耳廓映着廊下牡丹,实在人比花娇。林如海哈哈大笑。林祉不明所以,但是看着父母恩爱情浓,也跟着咧嘴傻笑。
远远地,迎春和黛玉探头偷看,见了这对比翼鸳鸯,迎春坏心眼地去捂黛玉眼睛。黛玉着恼,抬手去挠迎春痒痒。迎春受不住,撒手躲避,时不时反击几下。两小姐妹,你追我逃,欢叫着扑进庭院深处。
倒是今日赔罪主角贾宝玉,不知和林如海在书房说了些什么,再无人关心。
晚间,自是热闹非常,直闹到二更时分,迎春才和黛玉挤在一处睡去。一晚上,迎春只觉旁边黛玉身上幽香袅袅,闻之神清气爽,睡得格外香甜。
似这般,迎春在林侯府住了两日,每日里和黛玉吟诗作画弈棋比对,斗蟋蟀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眼瞅着三日之约期满,迎春试探着去问黛玉可有过府打算。黛玉直白一撇嘴道:“我自是不去,只可惜宝钗姐姐和诸位妹妹我却见不着了。”
果然,三日头上,贾敏便带着林祉和迎春回了荣国府。至于黛玉,夜里还活蹦乱跳的,次日晨起便称了病。迎春心知肚明,二话不说,跟着贾敏回去。
贾母这边,见到黛玉未至,心下也是分明。到底自家母女,贾母不再多说,抱着林祉逗趣。林祉更是聪慧,三言两语便哄的贾母大笑连连。
只是到了晚间,林如海亲自骑马来接,贾敏又是不曾留宿。所幸贾敏夫妻恩爱,贾母老怀大慰,也便不再纠结这等细枝末节。
却说迎春,几日未见宝玉,特意跑来看望。远远地,便听见贾宝玉房中欢声笑语不断。迎春探头一看,只见贾宝玉神采飞扬趴在床上,嘴里“姐姐妹妹”唤个不住,半点伤病模样也无。迎春细一打量,宝钗、湘云和探春齐齐围坐宝玉床边,几人不知在说什么,各个眉飞色舞,湘云更是直接笑倒探春身上。迎春顿觉多虑,悄没声,转身回房休息去了。
说起来,宝玉挨打将整个荣国府闹得鸡飞狗跳。薛姨妈等人,山水迢迢而来,正经事一件没顾不上,倒先陪着王夫人、袭人等伺候起了宝玉。
对此宝钗没意见,薛蟠却不乐意了。这日晚间,薛姨妈带着宝钗从宝玉房中回到客院。薛蟠将二人堵在房中,关了门窗,对着薛姨妈不满说道:“母亲,妹妹入京是待选的。宝玉虽是表弟,到底妹妹年纪大了,总不合适老在他房里待着,给他当丫鬟使唤吧!”
要说薛蟠人称呆霸王,风流纨绔,人傻钱多,皇商差事一件做不来,败家却是一把好手。薛公过世后,短短半年时间内薛家偌大产业便在他手里折去三分之一。
若非薛宝钗在后运筹帷幄劝解计议,薛家老管事们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还有堂弟薛蝌从旁帮衬异军突起,“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只怕转眼间便要落得土石瓦砾、堂燕别飞的境地。
但薛蟠千般不好,却有一样可取。薛蟠孝顺且疼爱妹妹。不然“堂堂大老爷们”,再没本事,又有谁愿意听妹妹使唤?想着妹妹今年不过十一岁,就要入宫做什么劳什子公主侍读,薛蟠便十分不喜。奈何母亲与他细说,薛家虽为皇商,毕竟难脱商户之名,宝钗若想出人头地,也唯有进宫一途。薛蟠这才勉强同意。
可是既入京城,不寻宅院,反在姨妈家住下,他的妹妹薛家千金却跑去给什么痴傻宝玉做丫鬟,薛蟠这口气又怎能忍得下?
薛姨妈听罢儿子问话,虽知薛蟠所言在理,但是形势比人强,自家送女入宫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堂堂元春,国公府出身,也不过进宫做女官,宝钗商户女出身入宫待选更别提会有几多坎坷。再说,以宝玉在府中受宠待遇……
偏偏这些话,薛姨妈又不知怎么跟这意气混小子去说。还是薛宝钗懂事,软言劝慰薛蟠道:“谁不知道哥哥最疼人?可是哥哥这话却说得不对。我和母亲照料宝玉,那是亲戚间的情分。谁还图他什么!再说宝玉此番挨打,正赶上咱们入府,姨妈又那般伤心,咱们就坐视不理,岂不太寒人心?何况,清者自清,哥哥你莫要瞎操心。”
薛蟠那点墨水,笨嘴拙舌如何争得过宝钗。闻听妹妹说自己瞎操心,两眼瞪得跟牛蛙般,憋了好大气,有心搬出大哥气派压一压宝钗,到底还是心疼妹子,气鼓鼓掉头出去,扔下一句,“哼,我说不过你!但是,那甚宝玉,一来便对自家妹妹说出那等混账话,他房里,你还是少去为妙。”
这便是指宝玉那句“颦颦”了。薛蟠虽呆,待字闺中的道理却还懂的。不过宝玉却也冤枉,他这句话当真是无心之语。他心如明镜,无尘无埃,奈何世俗到底有红尘,红尘总是有纠葛。清者倘能真自清,又何来冤枉一说?
第71章
暑尽秋来, 燥热去尽,难得天气凉爽, 京城的豪门贵妇、大家闺秀们憋了整整一个夏季的兴致约齐了同时爆发。九月里,京城各府各家花招奇出, 筵席不断,今日你约我赏花游湖,明日我陪你弈棋对诗, 更别提看戏饮酒, 各大戏班都忙的不亦乐乎。
其中迎春更是忙碌,除去与各公侯府的日常应酬,迎春既要忙于经营迎香院,又舍不得每月里和手帕交陈家姊妹等人约会。赶着黛玉归京, 迎春还将陈家姊妹介绍给黛玉认识, 三人果然一见如故。再加上贾敏甫归,黛玉初到,贾敏每日带着黛玉到处去拜访故旧, 迎春又少不得作陪。如此连轴转了半个多月,这日迎春好不容易才得了闲, 给贾母请过安后,跑到邢夫人房里陪着她做针线。
邢夫人如今已然显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人也越发懒怠,管起家来便有些力不从心。所幸,贾琏和凤姐婚事已定, 三媒六礼已走得差不多,只等十月吉日一到,王熙凤便会过门。
而贾赦也算“老来得子”,对邢夫人格外上心。邢夫人诸事顺心,又有了身孕,一副有子万事足模样,一心只想相夫教子,早早请示过贾母,只待凤姐嫁过来便将管家重担一股脑全交给凤姐。至于她自己,只管和贾赦好生教导腹中孩儿,也学贾敏与林如海般只羡鸳鸯不羡仙,做一对恩爱夫妻。
这些话在邢夫人见识过贾敏和林如海的腻歪劲后,可没少和身边丫鬟们念叨。此刻难得迎春在身边,邢夫人也是一边絮语着日子真好,一边低头细心缝制腹中婴孩的小衣服与襁褓。迎春在旁看着,时不时提些意见,觉得分外有趣。
这边厢,母女二人正聊得热络,王善保家的掀帘而入,恭敬行礼罢,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呈到邢夫人面前,笑盈盈说道:“回太太的话,适才北静王府派人送来请帖,说要请咱们府上三位姑娘并史大姑娘同去北静王府赏花。”
“哦。”邢夫人不以为意,以为不过又是一场普通宴席,随手接过木匣,递给迎春。
迎春接过,打开盒子一看,忍不住轻噫出声,“好漂亮的宫花!”迎春拈起一朵嫩黄色迎春花样的宫花,再看看木匣里躺着的请帖,诧异问王善保家的道:“难不成这回摆的竟是百花宴,送来了群芳帖”
“可不是嘛!”王善保家的笑得合不拢嘴。满京城的人谁不知晓,能得群芳帖,赴百花宴之人必乃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而且,这百花宴已多年不曾举办。如今,百花宴重开,荣国府一家一下子就得了四朵宫花,放眼京城,谁家姑娘有这般待遇?
“群芳帖?快把帖子给我看看。”邢夫人虽未赴过百花宴,却也听过它的名头。听闻迎春等人均受邀赴宴,一时不敢相信,仔细验过请帖内容,见果无差错,才含笑点头,轻轻放回匣内。邢夫人探头看看迎春手中木匣里还余三朵宫花,转头问王善保家的道:“回禀过老夫人没有?”
王善保家的摇摇手道:“奴婢急着来回禀太太,倒还不曾去过老夫人处。”
邢夫人便吩咐道:“速去回禀老夫人。探春、惜春姐妹自不必说,云丫头的请帖竟送到了咱们府上,后日她去赴宴时一应穿戴倒该早点张罗起来。”至于迎春哪里还用她嘱咐,自然有人张罗好。
王善保家的领命告退,迎春想了想,也辞别邢夫人,嘱咐她好生歇息,莫伤了眼睛,便和王善保家的一路奔贾母院中行来。
且说迎春人还未至,贾母房中笑语之音已然飘出。莺哥殷勤给迎春打帘,王善保家的紧随而入。
迎春刚一进屋,便看见湘云、宝玉一左一右猴在贾母身边,薛姨妈、王夫人并李纨作陪,四人凑了一桌麻将,正打得热闹。除了湘云和宝玉争着要给贾母做添头,一处赌博;王夫人背后探春乖巧站立,时不时帮王夫人摸一把牌;薛姨妈身畔自是宝钗,眉眼盈盈,望着宝玉、湘云低声说着什么。倒是李纨身后绣墩上没坐人,稍显冷清。迎春扫视一圈,见惜春看似没精打采地一个人拿着笔在窗边画着什么。
那边厢,薛姨妈眼神最好,一眼瞅见迎春进屋,赶忙出声招呼。迎春快步走过,挨个行礼,祝四人都大杀四方。贾母点着迎春鼻尖笑道:“瞅瞅,最是机灵狡猾的人儿来了。我们都大杀四方,这银子从哪里来?”
迎春眼珠子一转,指着独自凭窗作画的惜春道:“就凭惜春妹妹的大作呀!”众人闻言转头,这才看见一个人专心致志作画的惜春。
惜春画得正用心,一时不知周遭发生何事。湘云最喜凑趣,闻言蹑手蹑脚走到惜春身后,探头一望,原来惜春画的竟是贾母廊下养着的各式鸟雀,各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眼看惜春落下最后一笔,湘云一把将画纸抽走,掉头就跑,边跑边叫道:“呀,老祖宗,您快看,惜春妹妹把您的鸟雀都关进画纸里啦!”
众人见湘云说的有趣,忍不住围过来欣赏惜春画作,纷纷赞赏不休。这一来,惜春倒是难为情上了,追着湘云要讨画。迎春助纣为虐,拦住惜春,任凭湘云举着画四处显摆。惜春好容易绕过迎春,湘云又将画递给了探春,探春转手塞给宝钗。宝钗也来凑趣,捧去给贾母细赏……一时你追我赶,你拦我躲,又是好一通闹。
王善保家的捧着木匣,旁观姑娘们玩闹,倒把正事忘记。还是王夫人看见她,唤她上前问话。王善保家的原样说罢,贾母接过请帖一看,喜得双眼眯成一条细缝。这百花宴,他们荣国府倒是好些年不曾参加。如今,一来便是四张请帖,贾母怎能不喜?
赶巧,湘云正从旁绕过,只听见说宫花是送给她们几个姐妹的,不论三七二十一,伸手抢过一朵红芍药花,高举着说道:“这朵芍药花我要了,你们可还有人喜欢?”
惜春年纪小,又有迎春打岔,怎么也追湘云不上,实在恼了,闻言恨恨道:“云姐姐最是讨厌,你既说要了,别人再喜欢又有何用?或者,你既有心成人之美,又何必说你要了?”
湘云最是伶牙俐齿,一时却被惜春的话噎住了,她本存心玩闹,这会子便不知怎生解释为好,只得木愣愣举着宫花,歪头呆看惜春。
宝玉本来看惜春、湘云、迎春等诸姐妹闹作一处,团团追在后面,一会儿恐这个踩着裙摆摔倒,一会儿怕那个躲来躲去碰着桌角,比几个姐妹还着忙。这会儿宝玉见湘云吃瘪,正想说几句话圆圆场,宝钗却先拊掌叹道:“哎呀,真不容易!倒也有人能治得住云丫头这个小魔星!”
湘云闻言,不满地嘟起小嘴,也不说话,随手将宫花往身前桌上一放,歪倒贾母身上撒娇去了。
旁立探春看看惜春,再看看迎春鬓边那朵嫩黄色迎春花,抬手从剩下两朵宫花中选了朵大红色的牡丹花。余下一朵胭脂色海棠花自然便是惜春的,惜春扫了一眼,越发觉得无趣,便要走开。迎春一把拉过她,轻轻替她簪到头上,拍手笑道:“不曾想惜春妹妹虽小,倒能衬得起这海棠一片娇色。”
众人闻言,又齐齐扭头去看惜春。惜春身量虽小,乍看一团孩气,如今簪上这宫花,众人细细瞅去,倒觉得惜春眉眼如画,顾盼间竟已有五六分乃母小史氏神采,当真衬得起海棠容色!贾母望着惜春,心下突觉怅惘。
可怜惜春自幼丧母,父兄,更是有和没有一样,打从出生便住在荣国府。别说她城外痴迷修仙炼丹的亲爹爹,就是她近在东府的亲哥哥,她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惜春一个正经嫡女,吃穿用度全比照迎春、探春不说,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好好一个小姑娘,性子跟冰雪一般冷。此刻,惜春见众人都盯着她看,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着恼,轻轻一跺脚,冲贾母行了一礼,竟转身跑出屋去。不过,那朵宫花惜春到底还是戴在头上,未曾摘下。
贾母望着惜春跑开背影,忽然醒悟,这几年她的心思全放在了迎春、宝玉甚至湘云身上,对出身东府的惜春只是一味养着,并不曾真的关心。不然,她怎么连惜春小小年纪如此擅画都不知晓?
迎春偷瞧贾母神色,见贾母望着惜春离开背影若有所思,便知大功将成,心无挂碍,笑吟吟跑去找玻璃要茶吃。
倒是宝玉,半天没插上一句话,此刻见木匣已空,众人皆有宫花,唯独宝钗没有,忍不住扬声问道:“怎么这宫花少了宝姐姐的那朵?”
宝玉这话是冲着王善保家的所说,王善保家的有心说一句“这宫花并不是任谁都有的”,但是看着在座的王夫人并薛姨妈,嗯啊连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却说薛姨妈在旁,听到百花宴时便悄悄和姐姐王夫人对过眼色。王夫人暗暗摇头,示意薛姨妈稍安勿躁,薛姨妈这才不再言语。此刻听宝玉误打误撞说破,薛姨妈忙忙抬眼去看贾母。哪知贾母正闭目假寐,由鸳鸯在后轻轻捶按肩膀,恍若未闻。薛姨妈再转头去看王夫人,见王夫人木着脸并不作声,只能黯然垂目。
倒是宝钗浅笑说道:“想来这宫花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得,八成是请帖上有名的人才有这花,故而称作群芳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