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果——弱水千流
时间:2018-07-29 08:56:07

 
 
第38章 
  从认识靳川的第一天,朵棉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另类的性格,独特的思想,以及离经叛道的行事方式,无一不令她想一探究竟。
  童年是决定一个人性格的关键。
  她想,像靳川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成长环境也必定与常人不同。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从靳川小姨的口中听到“私生子”这个词,更没有想到,这个平静的、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的午后,那段关于靳川的过去,会经由一个所谓的亲人的口,猝不及防,在她面前鲜血淋漓地铺陈开。
  故事的起点要回到二十年前。
  靳川的母亲叫靳小兰。靳小兰出生在东北一个叫小邱河的村子里,除她以外,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家五口就指着一亩三分田养活,生活得贫困而拮据。后来,顺应农村人员外出务工的大潮流,成年后的靳小兰跟着村里的另几个远亲一起来到了J市——地处中国南方,全国首屈一指的发达城市。
  靳小兰自幼生长在农村,读完初中之后便辍学在家务农,文化水平不高,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干一些保洁或者端盘子洗碗的工作。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人才市场的路边坐了几天之后,一个抄着口本地口音的中年女人找上了她。
  中年女人告诉靳小兰,她是给一户有钱人家洗衣打扫的保姆,因为儿媳生了孩子需要人照顾,她必须辞工回老家一年。但是主人要她在走之前再找一个保姆顶替自己这一年的工作。
  主人家经济条件非常好,在寸土寸金的J市,他们住得起独栋式小洋房,家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佣人和一个司机。出手大方,给保姆的待遇也很不错。
  中年女人觉得靳小兰年轻,老实朴素又清秀白净,很面善,便问她想不想干这份活。
  靳小兰欣然同意。
  于是,中年女人带着靳小兰去了那户有钱人家试工。靳小兰不怕脏不怕累,吃苦又耐劳,很快就得到了女主人的认可。就这样,她成为了那户有钱人家里保姆。
  一段时间过去了,女主人对这个农村出来的年轻姑娘很有好感,时不时便和她聊天。
  通过和女主人的交谈,靳小兰知道了,女主人的丈夫姓张,家里的玉石生意做得很大,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在英国读书,年纪只比她大一岁。
  国外的圣诞节类似于中国的春节,所有学校都会放假,所以那年年底的时候,女主人的儿子回来了。
  那是靳小兰第一次见到张青山。
  年轻男人从汽车上下来,挎着一个帆布包,踩着一双帆布鞋,高大英俊,神色慵懒,整个人的气质时髦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大城市的“海归”,喝过洋墨水儿,还真是不一样。没怎么上过学的靳小兰很羡慕。
  张青山是大户人家标准的纨绔子弟,家世好,自身条件也好,在英国的时候身边围的都是些千金小姐或者洋妞,还真没见过农村来的小姑娘。
  质朴单纯的小保姆很快引起了张青山的注意。
  他们好上了。
  农村少女和富家少爷的相遇,这个故事的开头,符合一切梦幻浪漫的童话。然而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所谓的“王子和灰姑娘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仅仅是虚幻的憧憬。
  靳小兰和张青山的爱情没多久就被张母发现。她雷霆震怒,不留一丝情面地把靳小兰赶出了靳家。
  张青山原就是玩玩儿的态度,被张母臭骂一顿之后也就收了心,继续回英国上他的学。
  靳小兰心灰意冷,离开J市回到了小邱河。
  如果故事在这里画上句号,那么这就只是一个渣男和一个悲情女孩儿的爱情故事。然而,命运最喜欢紧紧扼住不幸之人的咽喉,在回到小邱河的第三个月,靳小兰发现自己怀孕了。
  靳父暴怒,拿鸡毛掸子把靳小兰打了一顿,然后把她连拉带拽地拖去了街上的卫生站,要她把孩子打掉。
  靳小兰原本只是一言不发地流泪,真躺上手术台时却不知怎么的,疯了一样地反抗。
  医生没辙,只好作罢。
  靳父差点被这个女儿气吐血,一怒之下把靳小兰赶出了家门,要她要么去把孩子打了,要么就永远别回家。靳小兰只好住到了靳母出嫁前的老房子里。
  几个月后,那个注定要饱经苦难的孩子出生了。
  靳小兰让孩子跟了自己的姓,给他取名“靳川”。
  靳小兰虽然是个农村女人,文化程度低,但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下意识地对靳川隐瞒了他的身世。她告诉靳川,他的父亲是个木工,老实,善良,顾家,很爱她和靳川,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那时,小靳川用疑惑而天真地眼神看着靳小兰,问她,“那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靳小兰黯然回答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于是,那年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大家都有爸爸,他没有。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着。
  靳川慢慢地长大。
  靳父和靳小兰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善。村里闲言碎语满天飞,靳父视这个未婚生子的女儿为耻辱,两个妹妹也觉得这个姐姐丢了她们全家的脸,从不过问靳小兰和她的孩子怎么生活。就只有靳母时不时偷偷托人给靳小兰送点钱和粮食。
  于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二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大家都有一大堆的亲人,吃饭的时候围一桌都坐不完,而他只有一个姥姥。
  生活就这么拮据地过着。
  可渐渐,靳小兰发现光靠母亲给的那点钱和粮食根本不能养活靳川——孩子长大了得上学。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才会被人骗,她一定得让靳川接受教育。
  靳小兰开始一边种地养鸡,一边去街上帮人洗衣服,承受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从窘迫,到麻木。
  靳川偶尔会跟隔壁的几个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打水漂玩儿。
  小哥哥小姐姐总是笑着喊他私娃子(私生子)。
  靳川不懂什么是私娃子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去问靳小兰。
  靳小兰听完以后冷了脸,叫他以后不许再跟隔壁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玩耍。
  对孩子来说,妈妈的话就是圣旨,小靳川不敢不听靳小兰的话,只好乖乖在家里待着。偶尔,跑到田里去捉蛐蛐儿。
  蛐蛐儿是靳川唯一的朋友。
  终于,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靳小兰省吃俭用攒下了街上小学的学费,把靳川送去了街上的小学报道。
  九月一号那天,六岁多的靳川背着妈妈给他买的新书包走进了学堂,孩子的世界是张白纸,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走出那间砖瓦房,靳川充满期待。
  而这一天,靳川又听到了“私娃子”这个词。
  小朋友们脸上全是乐悠悠的笑容,把他围在正中央,拍着手,不停地喊着“私娃子”。
  靳川皱眉,有点不高兴了,“为什么我要叫私娃子?”
  “嘻嘻。”一个小男生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因为你妈妈不要脸啊。我妈妈说,只有很坏很坏的坏女人才会生出私娃子喔。”
  小男生越笑越开心,露出一口白牙。
  后来,小男生被靳川摁在了教室门口,那口雪白的牙,被他一拳一拳打得只剩几颗。
  于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三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其它小朋友都不是私娃子,就他是。
  靳川讨厌别人说妈妈的坏话。
  有人说,他就打到他们乖乖闭嘴,不闭嘴,就打到他们说不出话。
  久而久之,敢当着靳川的面喊他私娃子、说他妈妈不要脸的人越来越少,而逐渐长大的靳川,性格也越来越冷,越来越怪,越来越狠。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靳川升入五年级。
  命运的悲剧和狗血在这一年,上演得淋漓尽致——长期劳累过度的靳小兰晕倒在了街上,那时天黑路暗,一辆小货车毫无意识地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靳小兰的突然去世在小山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小砖房里搭了简陋的灵堂,看热闹的村民把那间从来无人问津的小砖房围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悄悄观望着灵堂里终于聚在一起的靳家一家。
  靳母哭得肝肠寸断,说靳小兰走得突然,她最牵挂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孩子。靳川才十岁,还要上学还要生活,希望靳小兰的两个妹妹能收养靳川,给他一口饭吃,供他把初中读完。
  两个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思各异,都没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们展开了一场抛绣球似的拉锯战,又哭又闹,说自己有难处,说自己家连揭开锅都困难,总而言之一句话——收养靳川是不可能的。
  灵堂正中,靳小兰的黑白照片还摆在棺材前面,她清秀的面庞带着微笑,注视眼前的一切。
  两个姨越闹越厉害。
  靳川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后来,靳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夹杂哭腔把两个女儿狠狠痛骂一顿,当场把她们赶出了灵堂,“都给我滚!棺材里的是你们的亲姐姐,小川是你们的亲外甥啊,两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你们不管他,我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养大成人!”
  靳小兰尸骨未寒,小砖房鸡飞狗跳。
  靳川淡淡瞧着这一片众生相,忽然一勾唇角,露出一个讽刺到极点的笑容。
  ……
  农村妇人说完,已经哭得连发出声音都困难,她哽咽着,字里行间似乎全是悔恨,“我自己也有个娃,都是农村里种地的,条件都不好,我真没办法啊……”
  对面,朵棉的反应却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她眼帘低垂,一语不发,捧住奶茶杯的两只手,却收紧,用力到骨节处都泛起青白。
  “小姑娘,阿姨求你帮帮忙,小川能带你去看他姥姥,你俩关系肯定挺好的……”妇人忽然伸手想去拉朵棉,俨然把她成救命稻草。
  朵棉毫不掩饰地躲开了。
  “……”妇人神色微微一僵。
  朵棉用力咬唇,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然后才抬眼看向妇人,淡淡地说:“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
  妇人愣了下,“你……”
  朵棉盯着妇人的眼睛,扯了下唇角,笑得讥讽而风轻云淡:“我突然知道靳川为什么不接你电话,也不想见到你了。”
  “……”
  “你太让人恶心了。”她冷漠地道。说完连一秒钟都不愿再和这女人多待,起身,径直扭头走人。
  拥挤的地铁站人流匆匆,朵棉咬紧了唇,还没从刚才的故事里回过神,一时间,震惊、心疼、愤怒……各种情绪在脑子里交织,她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关于那个人的过去,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经历,狗血到仿佛所有不幸都撞到了一起。还真是完美映衬了“造化弄人”“天意难测”这些词。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怔怔,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难怪靳川会用那样认真的口吻对她说,人只有足够强大,命运才会对你低头。
  那时她还觉得有点好笑,心想他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哪儿来这么老气横秋看破红尘的觉悟。
  现在回想,才明白。
  只有曾被命运紧紧扼住咽喉的人才会说出这句话。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必须用尽全力,更别说要活得如此耀眼而张扬。
  无法想象那是番怎样的千锤百炼。
  朵棉忽然抬起右手捂住嘴,湿了眼眶。
  *
  下午的补习,老师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声情并茂,朵棉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度日如年算什么,度秒如年才是真可怕。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拿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立刻抓起书包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到楼下打了个车,直奔和靳川约定的见面地点。
  摸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五点半。
  打车过去应该就差不多了。
  朵棉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定定神,坐正之后猛想起什么,赶紧从包里翻出之前买的BB霜和眉笔,对着镜子有些笨拙地开始化妆。
  好了吧?朵棉对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
  ……好像左边眉毛粗了点?
  改改。
  ……好像右边的又粗了点?
  她皱眉,越着急越办不好事,一双眉毛也越画越诡异,就在她准备进行第七次修改的时候,前面的司机师傅丢来一句话:“到了。”
  “……”朵棉囧,只好默默地收起眉笔镜子,默默给钱,默默下车。
  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曼谷料理,包间名清柠。
  朵棉眸光闪了闪,回复:你到了?
  靳川:嗯。
  朵棉:我马上到。
  这种场合,顶着副蜡笔小新的眉毛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丢人就丢人吧,他一个人已经等了那么久,她不想让他再继续等。
  思索着,朵棉走进约好的泰式料理店。
  身着纱笼的服务员笑盈盈地迎了过来,朵棉报了一个包间名,服务员将她引导过去。
  “请进。”服务员贴心地为她推开包间门。
  朵棉抬眼。包间装修风格是十足的泰式风情,窗户半开,夕阳的余晖斜洒进来,里面的人听见响动,微侧头,在一片光影交织中看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很淡。
  遇见方知有,斯人若彩虹。
  莫名的,朵棉脑子里蹦出这么句文艺范十足的句子。
  四目相对,空气里有几秒钟的死寂。
  服务员关上包间门离开了。
  “……”朵棉移开目光坐到那人对面,尽量让自己遗忘下午偶遇那名妇人的事,若无其事的语气,“你不是说下午要训练么?我还以为是我找地方等你。”
  那头,靳川没答话,只是拿起杯子喝了点儿水,盯着她看,眼神直勾勾的,里头充满兴味。。
  “……”朵棉被看得有点发毛,清清嗓子,自己给自己找话缓解尴尬,“这地方我以前来过,味道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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