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棉弯腰坐下来。
然后低低开口,“妈妈,首先我向你道歉……之前我口不择言,说了一些很伤害你的话,对不起。”
“……”朵母拿手巾擦了下脸,别过头,“嗯。还有呢。”
“还有……”朵棉无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扶手,深呼吸,心平气和地说:“我想跟你聊一聊,我对自己未来的一些想法,和初步成型的规划。”
“聊吧。”朵母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大数据,也知道你不喜欢被我牵着鼻子走,正好,我也想知道我女儿真正喜欢感兴趣的,是什么。”
朵棉直视着母亲的眼睛,认真道:“妈妈,你听过‘电子竞技’么?”问完,做好心理准备,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有些出乎朵棉的意料。
暴风雨没等来,等来的是朵母很平静地一个回答:“亚运会表演项目?”
第36章
朵棉怔了下,惊得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居然知道?”
朵母脸上没什么表情,“之前看过一条新闻,说电子竞技什么的被纳入了亚运会表演赛项目。不就是打游戏么。”说完稍微顿了下,看她一眼,“怎么问这个?”
朵棉看着母亲的眼睛,片刻才道:“妈妈,我对电竞很感兴趣。”
朵母也看着她。
“那个世界引力之强,连光都会弯曲。”
莫名的,MYS的战队口号又一次在朵棉脑海中浮现。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定定神,继续:“我想去打比赛,我想走上国级甚至世界级的电竞赛场,成为一名职业选手。”
这番话,朵棉在回家的路上深思熟虑,打了好几回腹稿,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朵母的表情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似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朵棉只字不变:“我想去打比赛,我想走上国级甚至世界级的电竞赛场,成为一名职业选手。”
屋子里静了静。
几秒后,朵母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她说:“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朵棉很认真,“妈妈,你不是想知道我真正感兴趣真正喜欢的东西么?我已经告诉你了,就是电竞。”
话音落地,朵母才刚消下去的火气隐隐有复燃的趋势。
坦白说,上周朵棉的爆发的确给她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震撼。在女儿离家的一周里,朵父劝了她很多,她自己也思考了很多——这十八年来对女儿的严格要求和身心管制式教育,是不是真的存在错误。
思考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朵母接受了朵父的建议,答应心平气和地跟朵棉聊一聊,听听朵棉的想法。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优秀孩子,真正喜欢的东西是游戏。
朵母别过头闭了下眼睛,竭力克制着不发火,然后用平和地口吻说:“棉棉,你听我说,‘电子竞技’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事实上就是把‘一个人打游戏’变成‘一群人打游戏’,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务正业。”
不是。
根本不是这样。
“不是你说的那样。”朵棉皱紧了眉头,正色道,“电竞并不仅仅只是游戏,和所有体育赛事体育运动一样,它是一种竞技,一种职业,是人与人之间意志与智力的对抗,不然亚运会也不会把电竞纳入表演赛项目。电竞选手也不是所谓的‘不务正业’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他们承受着各种压力、白眼、非议,通过自身努力让中国的电子竞技站上世界舞台,他们是英雄。”
“……”朵母闭了下眼睛,说,“就算你说得对,但是没有哪个真正成绩优秀前途大好的孩子会选这条路,走这条路的都是读不进书的。”
“当然有。”朵棉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想也不想地反驳:“PUBG世界级选手Broken,他就是一个智力非常好,成绩优秀的天才。他曾经为了电竞比赛放弃高考,而就在那一年,他参与的PUBG乌克兰联赛中国拿到了全球亚军,仅次于欧美最强的一支老牌战队。那是中国在FPS类竞赛中的历史最佳成绩,也是中国战队第一次登上世界级FPS竞技舞台。”
一大堆专业名词绕得朵母头疼。她拧紧眉,颇为不耐地摆了下手,“别人怎么选择走什么路是别人家事,我不管。但是朵棉你不一样,你是我女儿,我不能让你走歪路。”
“妈妈,这不是不务正业也不是歪路。”朵棉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和无奈感。母亲的不理解和排斥其实在情理之中,这就是国内电子竞技的大环境。
在大部分人心中,电竞=游戏,电竞选手=不务正业只知道打游戏的人。
没有人在乎他们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没有人在乎他们为国家为梦想作出了多少牺牲,人们只会将他们视作异类,好不忌惮地回以十二万分恶意。
正因如此,在梦想和现实的博弈中,无数人会选择妥协和放弃。
但,朵棉不想放弃。
这条路黑暗崎岖,又怎么样呢?她的太阳光明而璀璨。
她起身蹲在了朵母身前,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认真道:“妈妈,这是我发自内心喜欢的事业,非常有意义。在国外,电竞的接受度和认可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电竞选手和运动员们一样,很受人尊敬。”
朵母看着她,唇紧抿,没有说话。
朵棉鼻子酸得厉害,话音出口带上了一丝哭腔:“妈妈,你和爸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我在乎你们。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可以吗?”
朵母有些心软了,“……你也说了,电竞的接受度和认可度高是在国外。国内很不一样。”
“每项事业都需要先驱和开拓者,不为梦想拼一次命,怎么能算是完整的青春。”朵棉眼底涌出泪光,“而且我也不算是先驱了,真正的先驱已经把最难的年代挺过去了,今后这条路,只会越来越好走。”
听完这番话,朵母敛目,似乎在慎重思考什么。
朵棉握紧母亲的手,安静等待。
良久,朵母才抬眼,重新看向她。问道:“你真想去打职业?”
朵棉点头,“是。”
“真的只是因为你喜欢电竞?”
不全是。
她继续点头,“是。”
“觉得自己能行?”
他说过她能。
于是朵棉还是点头,“能。”
“为什么觉得自己能?”朵母定定地看着她。
“我有一定天赋。”朵棉回答,“就在不久前,一个知名战队已经向我发出了邀请。他们想招我入队。”
“……”朵母微微怔了下,片刻,缓慢地点了下头,叹气,“好吧。你态度这么坚决,我想拦应该也拦不住。”
朵棉一下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妈妈,你同意了?”
“别给我高兴得太早。”朵母语气冷冷的,“我有条件。”
内心有狂烈的喜悦在翻涌,她想哭又想笑,激动得两只手都在发颤,动动唇,用力点头,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在高考结束之后再加入战队,一定全力以赴考出好成绩。”
“不止这样。”
“……”朵棉微皱眉。
朵母沉声说,“一,认真完成学业,考完高考;二,你的高考分数必须达到B大一流专业的录取线,至于要不要读大数据,你可以自己决定。这两个条件同时满足的前提下,我允许你休学一年去那个什么战队,如果你闯出了名堂,你就接着干你喜欢的事,如果你闯不出来,你就给我回学校好好念书,从今以后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
B大一流专业的录取线……
朵棉咬了咬唇,在心里掂量着完成这一目标的难度。
朵母看着她,“不是说得为梦想拼一次命青春才完整么。怎么,为了你的‘梦想’,连这个要求都怕?”
“……好。”朵棉笑起来,“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
聊完,夜已经深了。
朵棉离开主卧回到自己的房间,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几乎要从心口喷薄而出。看着女儿发自内心的笑容,朵父挑了挑眉,走到朵母身边。
“跟闺女聊了什么?看她高兴的。”
朵母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说,“你女儿说,她高考之后要去当什么电竞职业选手。”
“……”朵父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是,你同意了?”
“不同意能怎么样。”朵母看他一眼,淡淡的,“她态度那么坚决,管得住人也管不住心。小孩子嘛,只有摔过痛过吃过亏,才会相信父母是对的。”
朵父沉吟数秒钟,点头,“没错儿。”
*
妈妈同意了,她真的可以去打职业了?
回到房间,朵棉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问题。像是一个千辛万苦想要一颗限量版糖果的孩子,在终于得到那颗糖果以后,狂喜到难以置信。
她躺在床上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呆了几分钟,想起什么,猛地做起来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在里面翻找。
纤细雪白的指还在微微发抖。
摁出拨号键。
嘟了几声,通了。朵棉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
“喂。”那人应了句。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他声音的一刹那,她热泪盈眶,想说话又怕被他听出哭腔,只好憋着,不出声。
电话那头的靳川等了会儿,以为她出什么事了,嗓音骤沉,“朵棉?”
“……嗯。”她居然一下子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哽咽着说:“我妈同意我加入战队打职业了,就高考以后。”
“那得恭喜啊。”靳川淡淡地笑了下,“好事儿,你哭什么。”
“……激动。”
“有什么可激动的。”
“……”我可以打职业,就意味着我能跟你做同一件事,走在同一条路上,拥有共同的信仰。
意味着我们将为同样的目标拼搏,奋斗。
意味着我和你的距离,在越来越近。
意味着,我即将正式进入你的世界。
“别哭了,乖。”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他这句话的语气,听着异常温柔,
“……嗯。”朵棉抬手抹了抹脸,吸吸鼻子,“没其他的事儿,我就是想跟你分享一下这个消息。”
“有好消息了第一个告诉我。”靳川转眼就又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挺好一习惯,继续保持。”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个告诉你,这么自信自恋的吗?
虽然也确实是第一个。
朵棉脸微红,支吾了下,“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苹果。”突的,他叫了她一声。
“……”朵棉耳朵还贴在听筒上,轻轻地应道,“嗯?”
夜色下,周围寂静,连听筒里轻微的电流声都清晰可闻。她好像听见一种类似火星子燃烧烟草的轻响。
然后他似乎吐出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下周我得跟学校请个长假。”
朵棉眸光一闪,“……请长假?”为什么请长假?多长的长假?
“嗯。”靳川说,“大概两个多月。”
她皱眉,隐约反应过来什么,“亚洲邀请赛要开始了,所以要封闭式集训加参赛?”
“嗯。”
“……”两个多月,也就是请到1月底?后面紧接着就是寒假……那不是下周以后就得明年三月才能再见到他了?
太久了吧……
太太太久了吧。
之前的狂喜加上此刻的失落,一晚上心情火山车似的起伏,刹那间,一种在她心里潜伏已久的情绪被激发,毫无征兆,翻江倒海似的涌了出来,然后汇聚成了一股子冲动,势如破竹地席卷朵棉大脑。
她忽然问:“你、你明天有空么?”
“白天得训练。”
“晚上呢?”
“还是训练。”
“……”朵棉莫名有些焦急,“更晚呢?或者说中午?早上?连半小时的时间都没有么?”
靳川静了几秒钟,说:“集训下午五点半结束,应该能空出一两个钟头。找我有事儿?”
“有啊。”
“什么事儿?”
“……”朵棉心跳蓦的漏掉一拍,顿了下,假装很淡定地道:“就是想找你出来,说一点事情。”
电话那头,靳川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成,那就六点钟见。”
“嗯好就这么定了,不见不散。”朵棉说完就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靠在门板上,闭眼,伸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心跳那错乱又令人无比沉沦的频率。
决定了么?她轻轻问自己。
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