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着来时的记忆,临霜试着往回返。可是绕着木林石洞走了半天,停停绕绕,最终竟鬼打墙般诡异地回到了湖泉旁边。临霜心想自己大约是迷了路,登时有些郁闷。此地甚偏,又很少来人,看来一时半刻是出不去的。
想起临出门时翠云姑姑的嘱托,临霜心中暗愧。而今已迟了送经的时辰不说,那经卷也已被她摔脏了。淡金卷面上甚至还染了她掌心的血,混着泥土,脏败不堪。
就在这时,微风一袭,远远一阵林草擦响,伴着一道细微的啜泣。
临霜神思一凝。
又兀自凝辩了片刻,她小心翼翼沿着哭声走去。
第13章 团子
在迷宫般的丛林里绕了半晌,临霜终于发觉了哭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年龄不大,似乎是一个孩童,圆滚滚的一个,蜷坐在林中的一个小坑里。尽管已入了春,他身上着的尚还是早春的春衫,衣料是藕白的锦缎,衣饰精致。临霜走过去时,他正背对着人,小小的蜷在一处,十分似一个半大的团子。
即便临霜并不认得,但看他的装扮,也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只是身边既无小厮也无嬷嬷丫鬟,倒令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团子”似乎是偷跑来林子里玩的,一个不慎栽进坑里。那坑本不深,他虽人小,但估摸着也是可爬的出来的,却不知为何,蜷定在那儿不肯爬出来,只顾着放声哭喊。
临霜便就这么呆呆看了他半天,见他一直哭着不停,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了?”
团子大抵没想到身后有人,突然闻声吓了一跳,飞快地扭过头来。
临霜一瞬也怔了怔。
这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肥肥白白,虽然还未全部长开,但粉亮的双颊已透出了十分的漂亮。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趁着面颊上七七八八的泪痕,竟莫名有几分狼狈的可爱。
这小团子似乎也怔住了,一瞬连哭都忘了。两枚葡萄大的眼睛睁得老大,一滴泪啪嗒落下来。直愣了半天,才讷讷念出声,“漂亮姐姐?”
临霜一把将他从小坑中捞出来。
“疼……”她方想问他这林子的出口,然而还未及开口,他已然先糯糯开口,小脸现出苦巴巴的表情。
临霜怔了一下,才发现他一脚着着力,另一只脚点地半悬着,仔细一探,立即明白他是不慎扭了脚筋。想来是他贪玩,走走跑跑时未曾发觉地上的小坑,故不小心踏进了坑里,这才崴了踝。
其实这本没什么,以前临霜在小村时,常见那些成日务农的孩子抽筋拗踝的,只要咬紧了牙狠心往地上踏上一踏,让筋由着寸劲一瞬拗过来,也便七八成好了。
不过她转瞬又一想,像他这般大的小不点,又自小长在富贵人家,估摸着对自己是狠不下这个心的。心中略一周旋,顿了顿,干脆撂了手中的经卷,猛地一拗,趁他不备时将他的脚拗了过来。
“哇——”
小白团子没想到她会突来这一出,只觉得脚踝猝然一疼,张大了嘴便再次哭出来。
“不准哭!”临霜作势呵斥了一声。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抽了下鼻子噤住声。讷讷退了一步,才发现脚竟然神奇的不痛了。
“……咦?”团子愣了,又试着走了两步,满心的犹疑变作惊喜,“好了?”声音黏软稚嫩。
说着又不禁跳了跳,朝她仰起脸,“漂亮姐姐好厉害啊!”
临霜笑了,蹲下来,“喂,小团子。我帮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林子?”
“当然知道了!”团子举了举拳。
临霜心中顿时一喜。
“那你也帮我一次,带我出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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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中院的正堂今日的氛围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
每年的清明前后,因正逢公府二爷沈震林的忌日,故在每一年的三四月内,老夫人云氏一向都要往灵隐寺住上些许时日。多则七八日,少了也便三两日的光景。然而今年因逢二爷逝世十年整,方入三月初,老夫人便已启程去了寺中。本来清明之后已打算回了,却偏偏又逢上了春雨,无奈又在山上耽搁了数日。就这样拖拖拉拉,便一直拖延了近小两个月方才姗姗而归。
老夫人因就年纪大了,这几年在府中已不大管事,府内一应事务多都交由乐安长公主打理。她一向深居简出,虽与儿孙等都同处一府,但五院较远又各自分隔,遂平日除却日常请安,其实甚少碰面。但毕竟一府主母,此番虽不算远归,毕竟也隔了两月,这一日回府倒也弄了不小的动静。
今日一晨,长公主便已命中院的丫头嬷嬷们将整个中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又将老夫人的寝房仔细收掇得整洁齐静,熏上了她惯爱的沉香。因不知具体的归时,所以她自上午起便一直待在中院等候,生怕不慎误错了时辰。
静候了良久,门房终于有人来报,老夫人的马车到了。长公主立即出门相迎。一出门,便见一辆马车停至在正门前,车帘微掀,正露出其中一个六旬妇人,发丝灰中透白,着着一袭深色常服,深眸紧闭。
止住了欲上前搀扶的婢女,长公主亲自上前,将老夫人慢扶下车。
定国公府的大夫人乐安长公主是个贤淑温柔的女子。
大抵是她从前自皇家时并不得宠,故一先便练得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内敛性子。即便是后来真个成了身份尊贵的嫡长公主,也无一般公主的娇纵性情。她自嫁入公府起,便同普通世家媳妇一般努力习着相夫教子,为夫家排忧解难,又有着自身身份的加持,无论从何处看,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绝佳媳妇。
刚一下了车,老夫人便反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念着何必大费周章的特意来迎,脸上的笑却掩不住欣慰。长公主直说着本分,又立即提到春日风寒,忙将她迎入堂中。
轻抚着乐安长公主的手,老夫人边走边问,“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家中可都还好吧?”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长公主还以微笑,侍候着她在软榻上落座,又自嬷嬷手中递去早已备好的熏香温炉。
“都好就好。”老夫人欣慰地点头,“辛苦了你了,乐安。好在这家中还有你,能让我这一把老骨头轻松轻松。”
乍得夸耀,长公主轻红了脸,含愧道:“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做媳妇的本分。能为母亲分忧,是媳妇的福分。”
婆媳俩聊聊笑笑,互相说着这段时日府上与寺中的趣闻,不过转眼也过了几刻。是时,屋外过来一个嬷嬷,说着三少爷与四少爷来了,正在院外候见。
老夫人立即令嬷嬷请进来。
很快院外响起了两道交错的脚步声,自堂槛处轻微一跃,迈入两个翩翩少年。二人一前一后,自堂中央沉稳站定,卓然恣意,神采飞扬。
打头的少年率先抚礼,朝着堂上老人颔首,沉静道:“孙儿长歌,请祖母安。”
另一个少年亦立即道:“孙儿长昱,请祖母安!”
“好好好。”老夫人不禁笑了,立即朝着二人招手,“来,快过来。”
二人相视一笑,几刻步上前,并肩立在老夫人身前。
目光从二人身上慢慢扫过,老夫人笑着点头,“这两个月,你们两个可都还好?”
“回祖母的话,我们一切都好。”沈长歌道。
“那就好。”老夫人欣慰。
她视线随意一巡,才发现沈长昱的身后还随着一个半大的女孩,面相极是陌生。望了一望,立即疑道:“这个是……?”
沈长昱回头一瞥,解释,“回祖母,这是母亲为我择选的侍读。”
说着他侧了侧首,给那女孩递去一道视线。
女孩立即会意上前,跪地叩了三首,乖巧道:“奴婢彩月,见过老夫人。”
“原来是这样。”老夫人心下了然,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慈合开口,“好孩子,你抬起头。”
彩月应声抬头,敛面还羞,现出一张清丽容颜。
看了半晌,老夫人笑了,“这模样是生的俊俏。好孩子,你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
“在公府中多久了?”
“过了四月,便满一年了。”
“可都读过哪些书?”
“读过《女德》与《四书》。”彩月一一乖巧答。
老夫人不禁点头,“真不错……”
说着她视线又一巡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落向了沈长歌的身后,却只见安小开一人,神容登时似有了些失望。
沈长歌感觉到了,默不作声又一请礼,恭谨道:“祖母,母亲,方才听嬷嬷说星儿也在中院,长歌与四弟去看一看,免得他玩闹乱跑。”
长公主连忙应好,二人作了辞礼,慢慢退走了。
直到出了堂屋,苑内完全不见了少年身影,老夫人不禁叹了一息,“这歌儿身边,怎么还不见个贴身服侍的丫头?我走之前,不是已令人去寻了?”
长公主本也意料到老夫人是要问这个的,还是不禁面露窘迫,“母亲……知道的……”
老夫人顿时诧异,“歌儿还是不愿丫头侍候?”
顿了顿,长公主点头,“原本是配了几个的,但却都被歌儿打发走了,只说有小开一人随侍便好。歌儿的性子,母亲也不是不知,我也拗不过,所以……”
老夫人蛮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小开再好,也是个男孩子,做事到底不如丫头们心细。不管怎么说,他不愿在内房里安置一个,怎般也要有个侍读,平时歌儿读书玩乐,也好随在身边有个照应。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宁家那孩子出了那档事之后,有多少人捕风捉影。歌儿不是那样的人,但到底是我们沈家最好的孩子,我们也要为他的名声多加考虑才是。”
长公主又怎会不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京州宁家也是个高门大户,曾在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宁家有一公子,本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少年郎,数年前却忽与自身的一名漂亮小厮厮混在一处。其实这本没什么,大梁民风开放,一些世族大家中也多宦养童娈优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闹一闹也便过了。然而那宁公子却是个执拗的,为了那小厮立誓终生不娶妻纳妾,直气得宁家老爷心急吐血,一病不起。
宁家人丁单薄,宁老爷又仅宁公子这一个独孙,怎能放任偌大家族就此断了香火?自然百般拆阻。可那定公子却宁为玉碎。与小厮一同投湖殉身。宁家老爷伤心难耐,就此断发出家,整个宁家就此败落。
自那之后,京州各大门户虽无明示,但内里却已纷纷将男宠断袖之癖类为猛兽。故在自家男孩及冠起,家中也都会安排些随侍通房一类,一来可令这些少年早些接触男女情愫,好断了偏异的趋势,二来也是堵住外人的猜言。
可是沈长歌不知怎的,自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过后,便一直不肯由丫头进行服侍,自小身边除却安小开一人,更无旁的侍从。平常府中的公子哥儿,房中多少也有七八个丫鬟,他的紫竹苑中却仅有三个婢女,还皆是入不得内苑的粗使。一开始长公主本也担忧,但细探之下才发觉,他与小开之间仅是普通主仆的相处方式,却又不愿女孩近身,不禁更为怪异。
老夫人道:“回头,你再劝劝他,你若是劝不动,就来告诉我。不管怎样,今年他房里必须收一个。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趁早出家去吧!”
长公主心中惊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期期艾艾应了下来,心头沉淀淀的。
又随意聊谈了一会儿,堂苑外响起了几声吵杂。问蓉出去探了一探,回禀是藏书阁的翠云,来寻过来送经的丫头。长公主闻声蹙了蹙眉,道:“哪里有什么送经丫头?我从早晨等到现在,就不见有人过来派送经卷,还以为是你们书阁忘了派人来了。”
翠云满脸通红,讪讪地低头。虽心念着以冬梅的行事,绝不会妄出差错,口中还是唯诺,“是是是,许是这丫头只顾着玩乐,把正事给误了,等回去,我定好好教训。长公主莫怪。”
“老夫人——长公主——”
忽然,苑外传来一个声音,急促而慌张。
问蓉面容一厉,急忙跃出门去,呵叱,“慌什么?这么喊叫!发生什么事了?”
“是小少爷……”
喊声出自于一个年纪较轻的丫头,她气喘吁吁地舒气,声音带着哭腔,“小少爷……失足落水了!”
第14章 家主
临霜低着头,看着嬷嬷怀中那个紧蜷缩在一起的团子,脸色冻得发白,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她褪下了外衫紧紧裹住他,却依旧能感觉到湖水的冷气,从他的身上徐徐透出来,气息冰凉。
事情发生的很急,她到现在都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她说让他帮忙带她出去之后,他应了声好,竟就转身自己跳进了小湖里。
临霜大惊失色,拼了命将他拽上来,却只见他被春水冻得咯咯发颤,脸上却笑得狡黠。
“嬷嬷若知道我偷跑,肯定又要骂我,这样才不会被骂!”团子是这么说的,奶声奶气。
临霜几乎傻眼了,没等说出话,又见他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喊声惊天动地,震得她耳膜一阵生疼。许是听到了动静,没过一会儿,林子里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嬷嬷丫鬟的惊呼。
“哎呦!造孽啊!哥儿这是怎么回事?怎就掉到了湖里去了!”
此刻出了林子外,临霜随着众人急匆匆向着正堂赶,耳边听着团子抽哒哒地碎语,大抵是自己乱跑、知错了云云。那些婢女嬷嬷见他这般,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责骂?纷纷抹着泪安慰着他不怕。
小团子乖巧地点点头,抹了把眼泪,飞快地回头望了眼临霜,对她眨了眨眼。
临霜无语,打心底佩服起这个小滑头。
还未曾到正苑的苑门,正前方的小道上立即赶来了另一批人,匆忙迎上来。这边的嬷嬷丫头见状正要下拜,刚福了福身,便被最前的老人摆手免了,一把抱住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