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暖应下谢过,目光从茶杯上扫过,抬头刚对这半西化半中式的大厅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就听到一个温柔有些柔哑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道:“阿暖,你可是到了,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和忠叔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差不多一样,只是语气声音截然不同,云暖心中暗自好笑。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就见袁兰绣卷着头发,穿了一身无袖高领冰蓝金丝彩线绣花的绸子旗袍,端庄又袅娜的从二楼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的领外还戴了一串小拇指般大小闪着莹白光泽的珍珠颈链,和她长长的胳膊那白花花的肌肤相映,颇有一股子风情。
袁兰绣其实不过是个中等偏上的容貌,但却十分会些时下新潮的打扮。
云暖起身站定,看着袁兰绣袅袅走过来,并没有答她的话。
袁兰绣走到近前,无视云暖的乔装,热情笑道:“阿暖又长高了,这模样,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等今日你父亲回来,见到你定会十分高兴。还有你姐姐,她听说你要过来,这些日子都兴奋得很,收拾了不少首饰洋装出来,说是要送你。”
阿暖待她那一串儿的话说完停了下来,这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袁姨娘。”
袁兰绣面上的笑容一僵,脸瞬间扭曲了下。
袁兰绣这几年随着云佰城回过三次延城,每次云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也多是唯一的一句话,雷打不动永远都是“袁姨娘”。
以前是在延城,旁边有偏心的云老太爷和云老太太在侧,大庭广众之下,袁兰绣顾忌着身份形象,哪里能和个小姑娘争拗?越争,越显得没脸。
所以哪怕心里气炸了,也只能当做听不见。
当然了,当年也正是云暖这句“袁姨娘”才让袁兰绣抓了理由一哭三闹的逼着云佰城让他或休了陈氏,或降陈氏为妾。
话说回来,此时袁兰绣听阿暖又这般唤她,心中又惊又怒,黑着脸心道,以前是在延城,那也就罢了,现在在北平,情况可是不同,这规矩就得立起来了。
袁兰绣收了笑容,示意了她旁边的赵嬷嬷一眼,赵嬷嬷就对云暖端着声音道:“二姑娘,您怎么说话的呢?这里是云公馆,对着太太,您纵是不叫声母亲,也该唤声太太才是。”
云暖听言也没恼,她抬头打量了袁兰绣一眼,也并不坚持,看向袁兰绣,就出声唤道:“云太太。”
云太太而不是太太。
声音平淡,不卑不亢,既没有被勉强的委屈,也没有丝毫的不甘和怨愤。
袁兰绣这才重新高兴起来,也并没有因为云暖加了个“云”字在前面不高兴,不,反而格外高兴了些。
因为她才是云太太。
而云暖这么唤她,显得云暖和她的生母才是外人。
她心道,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小丫头罢了。
她坐到主位上,也让云暖重新坐下,心情高兴,就云云罗罗地和云暖说了好一会儿话,说的无非是北平现在的风行时尚,贵族小姐们平日里的规矩爱好,多是她在说,云暖在听。
只是云暖一直木着脸,没有多少反应,袁兰绣也没有得到预期的卑微,怯懦和艳羡的表情,说得有点口干的时候,看云暖还是木木呆呆的,顿时就有些索然无味,她心想,这怕是被陈氏和云老太太给养得有些傻了的。
不过木头是木头了些,样貌那真是顶顶好的。
哪怕她面无表情,身上穿着京里时髦小姐们已不怎么穿的旧式袄褂袄裤,面上也明显故意涂黑了,可那眉眼的精致,却是掩也掩不住的。
袁兰绣突然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遂收了话,挂了个带了点倦色的笑意,道:“你赶了两日的路,也该是累了,就让阿环领着你去房间里梳洗一番,再歇息一下,看看若是有什么东西缺的,就跟我说,别委屈了自己。”
又看了一直站在云暖身后的阿碧一眼,道,“这是你原先的丫头吧,既然是服侍惯你的,便让她依旧跟了你,只是这北平和家里的规矩她不懂,就让她先跟着阿环好好学着吧。”
阿环便是先前给云暖上茶的伶俐丫头。
云暖应下便带了阿碧跟着阿环上楼去了他们给自己安排的房间。
云暖是在晚上用餐之时才见到云佰城和袁氏所出的一对子女,云琪和云浩的。
此时的云暖已经梳洗一新,换了装扮。
不过仍是简简单单的素底青花绸子袄裙,耳上戴了一对水色极好的碧玉耳珰。
云佰城态度温和地和云暖说了几句话,道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让她好好听“太太”的话,和姐姐阿琪,弟弟阿浩好生相处云云。
云暖俱是有礼的应下了。
至于云琪和云浩,应该是云佰城和袁兰绣对两人特别嘱咐过,两人对云暖的态度都很不错,云琪都已经是堪称热情了,用过晚餐之后,她就拉了云暖,要请她到她的房间里,道是特意收拾了不少洋装和北平流行的裙装出来,让阿暖去挑选喜欢的。
原本说的好好的,云佰城和袁氏也是含笑看着两人,气氛温馨。
只是云琪说完两句话,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她低头,目光凝在了云暖的手腕上。
云暖手腕上带了一个冰玉镯子,水色凝透,晶莹欲滴,衬着云暖幼嫩如凝脂般的细腕,当真是好看得......让人不经意间就失了神。
而此时,云琪正好握着云暖的手,两根手指搭在了那镯子上,镯子的触感清凉却又温润,让人在酷暑下的焦躁感顿失,只觉得冰凉舒适。
云暖见云琪盯着自己的镯子,就很恬淡地笑道:“姐姐喜欢这玉镯吗?我也很喜欢,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夏天怕热,冬天怕冷,祖母便寻了这玉镯给我,是冬暖夏凉的雪山温玉,据说戴了可以调理体质,后来我身体果然就好了很多,所以祖母让我带着这个切不可离身的。”
云暖表情温和自然甚至还有些木讷,原先云琪看她这样是觉得她傻和土,现在却像是被打了个闷拳。
云琪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刚刚不过是见到这镯子好看触感又那么特别,所以这才多看了两眼,却没想到引来云暖这一番话。
祖父祖母好东西多,可是却偏心得不得了,一样好东西都不肯给她。
此时不仅是云琪,就是袁兰绣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雪山温玉,冬暖夏凉,可以调理体质,还有那能看得见的水色,可以想见这玉镯的珍贵,可云老太太竟然随随便便就给了云暖......
云佰城咳了一声,打破了尴尬的寂静,道:“阿琪,你不是说要送妹妹衣服和首饰吗?带你妹妹上楼去吧。”
云琪嘴巴瘪了瘪,也怕自己露出了异样,转身就往上走,瓮声瓮气道:“这里,上楼吧。”
袁兰绣了解女儿的性子,不放心,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丫鬟阿英,命她跟着上去了。
待两人离去,袁兰绣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道:“老爷,老太太未免也太偏心了些,她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可是阿琪和阿暖都是她的孙女,可一个捧到了天上,一个踩在了地下,也未免太过了些。我们阿琪......”
说到这里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袁家是新政府新贵,所谓的新贵,其实就是没什么底蕴。
袁家祖上只是个穷举子,前朝新跟外国互通,选了一批穷读书人送去外国学习洋技,其中便有袁兰绣的祖父,后来袁兰绣的父亲就一直跟随新派人士革命,新政府成立之后,就做了新政府外交部的政务参事,这便是袁家的发家之路。
袁家发迹是在袁兰绣嫁给云佰城之后,且袁兰绣和云佰城是在英国成婚,袁兰绣根本一点嫁妆也没有。
而云家是有钱,可云佰城却没钱,就他那个薪俸,要过现在这么体面的生活,根本填个小角都不可能,他住的房子,开的轿车,平日里的应酬,家里的佣人,袁兰绣母女的衣裳首饰,大半都是云家补贴过来的钱。
袁兰绣母女的衣裳首饰,看着款式时新,但料子还真不是什么上等的好料子,首饰更不是什么价值不菲的珠宝,也就是面儿光鲜罢了,当然了,现在追求新派,这样的官太太,新兴起来的家庭也多得很,且袁兰绣母女有留洋的光环,也并没有人笑话她们。
云佰城也沉着个脸不出声,这事儿吧其实袁兰绣每次回延城都要和他闹上一回,但这么些年袁兰绣也就跟着回延城回了三次,每次待的时间也不多,她闹完自己哄哄,给她和大女儿送点东西也就完了。
可现在阿暖住到了京中。
这还是第一天,阿暖一伸手就是个镯子。
可云佰城知道,阿暖的好东西多着呢。
这话不是云佰城说的,这事是上次袁兰绣在云家时跟云佰城吹枕头风,道云老太太偏心,云老太太说的。
当时云佰城被袁兰绣怂恿着,头脑一热,就跑去问云老太太,其实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女儿小小年纪,戴的珠宝首饰也太过贵重。
第5章 试探
陈家从京中退回延城,彼时陈家家主为陈氏的大伯祖父,那一支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只余一女跟着陈氏的祖父这一支退到了老家延城。
这几十年陈家在延城都低调地不过如一没落的旧式遗绅,住的也只是灰扑扑的陈家祖宅,半点看不出豪绅的派头。
而云家本身就是当地望族,家产丰厚,所以云佰城一直也没把陈家看在眼里,更没去想陈家有多少家底,就是他自己,回国入仕之前,也是不怎么在意钱这种东西的大少爷。
还是回国之后,入了官场,处处需要用钱,而袁兰绣又常常缠着她添置衣裳首饰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有会为钱发愁的日子。
彼时袁兰绣初次登云家的门,云老太爷和云老太太看在一对孙子孙女的份上认了她,但给的见面礼竟然是一本云家家训和几件老旧的金饰。
云佰城可还记得当年他和陈氏成婚,父亲和母亲送给陈氏的斟茶礼分别是一整盒未镶嵌的珠宝和一套祖母传下来的红宝石头面!
袁兰绣起先不知道这对比也还没什么,但后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事差点没气背过去,自然是跟云佰城好一番折腾。
到了第二年再次登门,袁兰绣就对陈氏和云暖的首饰打扮上了心,立时便发现陈氏母女虽看起来低调,实则随随便便一件不起眼的小首饰都可能比她梳妆盒全部的东西都还要值钱。
袁兰绣那个肉疼啊,她觉着陈氏都已经和他丈夫离婚了,那些东西可本来都应该是属于她的啊!
于是她在云佰城耳边一哭二闹,若是云佰城不找老太太给她要东西,她就把陈氏已非云家妇的事给闹出来,没办法,云佰城只能硬着头皮跑去跟云老太太要首饰了。
他道:“母亲,兰绣在京中,常要交际,您知道,官场上的人最是势利,穿戴的稍微差了些,都可能被人低看了,于我仕途前程也不利,母亲能否拿些首饰出来借给兰绣,也是给儿子撑场面。”
云老太太瞅他一眼,冷冷道:“没有那么大的头就别戴那么大的帽,你若嫌她给你丢人,就接你媳妇去京中住,你媳妇哪样不比她强?”
云佰城涨红了脸,道:“母亲,陈氏她不过是一旧式女子,儿子在教育厅推的是新式学堂,接了她去京中也只会拖儿子的后腿......”
云老太太“呸”一声,冷笑道,“什么新式旧式,我管你什么新式旧式,袁家既然有权有势,那她眼睛还盯着我那么点子东西做什么?我是不懂什么新式旧式的,但我知道,自古以来儿媳妇要首饰撑脸面,可都是要拿自己的嫁妆东西,从没有找婆婆要东西撑脸面的理!”
“她眼睛盯着素婉的东西,呵,她可真是哪来那么大的脸去眼红。你也不想想,你媳妇她是什么出身,她的嫁妆有些什么东西,阿暖的穿戴,哪里需要我去偏心,你媳妇随意从梳妆盒里拿出个东西,都可能是前朝皇家赏下来的御赐之物。”
“她眼红别人之前也不先打听打听清楚,她自己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云佰城被云老太太连讥带讽给骂得脸色通红得回去了。
迫于面子问题或者某种愤懑不可说的心情,这事他还不想跟袁兰绣直说,只能从自己私房里掏出钱来,或者找了自己幼时的东西送给儿子云浩,又哄又骗的才算勉强安抚了袁兰绣。
另一边厢袁兰绣还一直都瞧不起陈氏。
她觉得陈氏不过是延城一个旧式小乡绅家庭出身。
陈氏母女吃的,穿的,用的,戴的,都是云家的东西,她还觉得,那娘俩占用的一直都是她的资源,哄着糊涂的云老太爷和云老太太,夺了本来应该属于她和她儿子的东西。
以前离得远,几年也未必见一面,这事也就没激发出来,现在阿暖就这样一身豪富的戳在她面前,可不是把那心底的那些不满和愤懑又给硬生生给挑了出来。
可这事要云佰城怎么办?
云佰城阴了脸,想了半天才终于道:“你从来未曾在乡下侍奉过父亲和母亲他们,老人家偏心也是正常的,至于阿暖,她不过是个女孩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母亲能给她的,也就是那么些个首饰罢了,你何必跟她计较。”
越说袁兰绣脸色越黑。
什么叫“也就是那么些个首饰”?
那么些个首饰本来都应该是属于她的!
那女人已经跟自己丈夫离婚了!
想到这里袁兰绣简直委屈得想哭,她才是自己丈夫的妻子,云家的正经儿媳妇,凭什么云家的家产被那个女人拿了,她吭都不能吭一声?
云佰城瞅着她那样子,叹了口气,语气软了点,道:“兰绣,是你要接了她过来,现在才来第一天你又受不了,那你到底想要如何呢?”
那你到底想要如何呢?
袁兰绣呆了呆,满腔的怨愤顿时像漏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
老太太的私房,云家的财产,这些可以慢慢筹划,可眼前重要的,却是要哄好那死丫头,让她嫁给冯厚平冯次长。
不过,该和自己丈夫说的话还是得说。
她重新调整了神情,对云佰城哀婉道:“老爷,我也就罢了,但是阿琪是我们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她这样日日对着那丫头,难免心里就会失衡,这可如何是好?而且,她要去阿琪的中学读书,那些个女孩子最是势利,眼睛也都尖得很,若是发现那丫头样样都比我们阿琪精贵,她们会怎么想?我们阿琪还怎么做人?老爷......”
云佰城有些烦躁,他道:“罢了,回头我会和阿暖谈谈,她那些首饰什么的在学校就不要随意佩戴,平日里能不戴的也别戴,毕竟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