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裕翰是容嫣祖父容裕真的堂兄,年过古稀,一生清正为容氏谋福,威信极高。
容氏书香世家,但入朝为官者不多,而容嫣祖父和父亲皆是进士出身官职不低,故而族人对他们也是另眼相待。
每每相聚,万氏总是高人一等地看着各家妇人贴上来嘘寒问暖。不过今年几位姑嫂妯娌兴致可不大高,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和秦府断了关系的缘故。
三叔公家小婶是保定安肃县教谕家的女儿,三十出头,人长得俊平日里也爱美,给万氏拜了年一眼便搭见了她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哟,二嫂镯子真好看,这雕花可是少见,新添的?”
闻言,万氏悠然拖了拖发髻,两根镯子皆露出来,叮当作响。听这清脆的音儿也知是上好佳玉。大伙目光跟去,万氏压低眼帘扫了一圈,唇角溅出丝得意拉长音道:“可不是新添的,是我家嫣儿给送的新年礼。”
“容嫣?”大伙惊讶,视线追去。容嫣高雅依旧,丝毫没有她们所预想的落魄。不是说和离去了宛平,没了秦家还能过得好?万氏这是给自己贴金吧。
瞧众人撇嘴,万氏用脚趾头都猜得出她们在想什么。容嫣是和离了,可也不是一点吹嘘的资本都没有。万氏摩挲着镯子叹道:“我们嫣儿啊,是个知冷知热的,给我们每人都带了份礼,琳琅阁的。瞧瞧,容芷那宝石簪子也是她堂姐送的,还有他大嫂的这手钏……”
白氏识趣地凑上来,配合婆婆点头。万氏慵然地拍拍她手,又笑道:
“我和她说,你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虽说秦家给你的钱够你衣食无忧,也不必为我们破费。这不是又在宛平置了六百多亩的地,如此大笔开销,还惦记着我们……”
好生厉害啊!和离还能带出钱来,还置地?啧啧,到底是秦家家底厚,要不怎这么多人想要嫁进去。自打听闻他们和离,媒人差点没把秦家门槛子踩破了,可人家愣是一个没相中。传言秦晏之在京城订了人家,可通州和京城这么近,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如此,不得不让人联想:莫不是他还对前妻惦念不忘?
万氏瞧她们那眼神,估计也该脑补到秦府了,于是道:“……若没情义在,秦府能这般为嫣儿周全,予她下半生锦衣玉食?哎,这也就是她脑筋轴转不过弯来,看不出这片情义在。还背着我们买了田,早知道如何都不会让她买,买了有何用,早晚还不是得回来。”
再痴也听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了。后宅里的妇人,耳朵长舌头长,这会儿又围着万氏殷勤起来。而万氏似又寻回了当初的感觉,她还是被人捧着的……
人已到齐,小辈给长辈拜过年后,族长带着众人穿过承志堂去后院的追慕堂祭奠祖先。
容焕带着容烁和容炀给祖宗磕头,三人伏地,三叔公家几个和容嫣同辈的孩子怯怯私语,捂嘴嬉笑。最小的不过四岁,呆愣愣地指着堂上的三位从兄,扯着母亲的衣角奶声奶气道:“破了,娘亲,破了。”
三叔公家的婶子赶紧捉住儿子的手,低声嘟囔了两句。小孩子不知所以,茫然看着母亲,好似要证明自己没错声音更大了。“娘亲,他衣服破了。”说着,还要拉母亲去看。
听他这么说,几个孩子笑得更欢。
“肃静!祖宗面前不敢放肆!”
族长把手里的拐杖朝地上敲了敲,小孩子惊得再不敢吱声。兄弟三人互瞄一眼,祭礼继续。
礼毕,容焕和容烁掀裾而起,容炀动作稍缓,然就在他站直的那一瞬,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容嫣目光始终没离弟弟,见他不稳上前去扶。怎奈还是晚了一步,容炀一个眩晕栽倒在地。
“容炀!”容嫣不顾场合,扑上去抱着摔倒在地的弟弟大呼,把满堂人都惊呆了,连族长都从太师椅上颤悠悠起身,瞧了过来。
梁氏更慌,眼看着孙子唇色发白,急的赶紧让陈嬷嬷赶紧上前。
陈嬷嬷端了水,容炀一连喝了几口,可眉眼依旧不开。万氏怔了好半晌才缓过来,眼见地上脸色苍白的容炀,目光在众人间扫了一圈,赶上前一脸焦急地呼道:“炀儿啊,这是怎么了?可是哪不舒服,怎不早和婶母说啊。快,快,快掺小少爷起来,去西厢歇歇。”她唤了小厮过来,一面问着“可还能起来?”一面去拉容炀。
容炀体虚,昨晚又一夜没睡,方才是因起得太急一时头晕虚脱了。这会儿喝了水已缓过来,方要起身,只觉得姐姐揽在他身下的手掐了他一把,他登时会意,眼睛紧闭眉头锁得更深了。
容嫣护在那小厮不敢鲁莽去抬,万氏手劲不够又拉不动,容炀就这么躺着,直到族长走过来才缓缓睁开眼睛,红肿的双眼对上了这位老者。
族长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气色着实不好,神色凝重道:“可还起得来?”
容炀虚弱点头。族长沧桑的嗓音“嗯”了一声,威严地环视一众,遣人都去承志堂……
第32章 对峙
承志堂,正厅。
梁氏遣下人备糖水, 小厮搀容炀坐在西侧官帽椅上, 就在他起身撩衣的那一刹, 众人目光齐齐跟去, 这才明白祭拜时几个孩子口中的“破了”是何意——容炀直缀臀部竟破了个大口子。
整日坐在椅子上读书,不及时撩起后摆难免磨得薄弱,一扯就坏。可问题是,这衣服必然穿了许久才会如此, 瞧那颜色也不似新的, 大过年的怎也不给孩子穿件新衣。
都知道容伯瑀去世后容炀养在二房, 大伙不自觉地打量起二房的几个孩子。真是不对比不知心寒, 从容焕到容芷,乃至白氏怀里的小儿子,哪个不是锦缎绫罗,瞧容烁那浆熨齐整的长衫,怕今儿是头一次穿吧……
万氏也瞧出来了,眉头一皱, 急得直咬牙。输了一夜马吊, 脑袋昏沉一早竟没在意他穿得是这件。昨晚明明给他送了新衣他不穿, 偏捡了个旧的是要打自己的脸吗!
大伙目光钉子似的楔在她身上, 万氏好不局促, 掏出帕子掩饰地试试额角,怎奈腕间的两只镯子叮咚一响,众人眼光鄙夷味更深了。
沾着人家的光, 拿着人家的礼,可好意思这般对待人家弟弟。还有没有良心!
再瞧瞧他们家,一个个脸色红润满面光彩地,越发衬得靠在椅子上的容炀苍白虚弱了。
此刻,梁氏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族长察出,对梁氏道:“二弟妹,炀儿这气色瞧着可不大好,是不是寻个大夫来看看,别误了孩子。”
梁氏连连点头,可瞧着瘦弱的容炀,族长心里不是滋味,又深叹道:“弟妹有功,二弟不在这个家都靠你撑着,含辛茹苦将儿孙培养成才。伯瑀是咱容家骄傲,且不提官阶品级,他抗倭被皇帝追封,追慕堂东厢的那块匾额是咱容家的荣耀,是他拿命换来的。咱可不能亏待了他的独子啊!”
这话一出,梁氏的脸是彻底没地搁了,强笑道:“大伯说得是,炀儿是我亲孙,更是我命根子,我哪舍得亏待他。”
梁氏疼孩子族长不是不知,寡妇不易,全付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可她毕竟年岁大了。“我虽是族长,宗族大事归我担纲,但关起门来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作为长辈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这话可是意味深长啊!瞧着是对梁氏说的,所指还不是她那跋扈的儿媳。万氏不悦,却依旧笑容可掬地上前对着族长道:“他大伯祖,瞧您说的,都是容家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能亏待他。府里头吃穿用度他可都是拔尖的。这孩子心思重又极懂事,生是怕给家人惹麻烦,缺了少了从来都不言语,可是招人心疼。这几日新年,他免不了思念过世家人,又耍闹了一夜这才倒下的……哎,早知就不该让他随兄长们折腾。”
万氏说罢,环视身周,见大伙冷色不改也知道这不是几句话能辩得清的。与其在这挨眼刀子,还不如赶紧回去躲个是非的好。于是看了眼容炀,言道要带他回去好生休息,便和族长告辞。
祭礼已拜,也无它事,族长点头示意他们回吧。
可算得了解脱,万氏匆匆唤了玉芙把小少爷搀下去,却被容嫣拦开了。万氏纳罕间,只见她昂首上前,面色沉而坚毅,竟“嗵”的一声跪在了族长面前!
这一跪可把大伙惊了一跳,再瞧她那脸色,只觉得这天要变啊——
“请大伯祖为容炀做主,为我姐弟做主!”
说着,容嫣伏地施了个大礼。
大伯公震惊,身子下意识前探,疾声道:“嫣儿,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族长不给我们姐弟做主,嫣儿便不起。”
瞧着这架势可是不小,一时堂上气氛冷凝,大伙屏息生怕气喘大了把这好戏打破。
这一跪,梁氏心沉,忐忑不安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就知道容嫣此番回来没那么简单。
族长的拐杖朝地一撑,又稳坐回去,正色肃穆道:“让我做主,究竟要做何主。”
容嫣淡定起身,看了云寄一眼,云寄点头跑出去不多时把门外候着的人请进来。来者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见了容家一众,匆匆拜了个年。
大伙识得,这是济善堂的坐堂大夫邢臣栋。容嫣先请邢大夫给弟弟把了脉,梁氏赶紧起身问及如何,邢大夫含笑安慰道:“小少爷这是气血不足,阴虚而至。容老夫人不必忧心,按我之前开的方子继续将养,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的。”
“之前的方子?”梁氏茫然重复。
邢大夫看了眼容嫣,容嫣平静道:“大过年的请您来真是抱歉,便请您与我祖母说说我弟弟的病吧。”
容家小姐几日前携礼求上门,他自然推辞不得,至于病因他也不过实话实话。
“小少爷本就羸弱,又气郁化火而耗伤胃阴,胃失濡养,生了胃疾。故而导致气血不足,胃病邪上乘心又致心痛,归根结底还是郁气所致,治宜通滞理气。”邢大夫说着,又补道:“小少爷正处少年,长此以往下去定要落疾,到时候悔都来不及了,还是好生调养别耽误了孩子。”
“哟,说这危言耸听的话吓唬谁呢,别以为就你是医家出身!”
万氏为挽面子梗着脖子尖声辩驳,却惹恼了邢大夫。这是在质疑他的医术?
“容二夫人,您若信不过鄙人大可再找人诊,咱当面对质。”邢大夫气势不减她半分。
众人撇嘴,眼瞧着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容炀在那,她还好意思瞪着眼睛不承认!唏嘘声此起彼伏,容仲琨脸上挂不住了,生生将万氏扯了回来。
这事终是躲不过去,梁氏对族长道:“是我们大意了,没照顾好孩子,这孩子心事重有什么放在心里不说,免不了和叔婶少了沟通。”说着又对着容嫣道:“你若是不放心,留在我身边养便是。”
说这话时,梁氏语气是商量,可抛来的目光却是凛然凌厉,不容人置辩。容嫣忍了这么久为的便是今日,岂能因她一个眼神就放弃。
况且账还没算完呢——
房里正僵持着,只闻祠堂门厅里有人语声,待人走进来一看,是塾师的王怀瑞。
容家子孙都在家塾读书,王先生是大伯祖请来的,见了面起身施礼。
王先生赶忙回礼道:“老爷子,可不敢受您的礼。”
族长难得一笑。“应该的,您是举人出身我还得唤您一声‘举人老爷’,您能给我们容家做先生我感激不尽啊,这礼您自然受得。”说着,又施一礼。
这个时代崇文,大伯祖年轻因家事误了学业终身抱憾,故而对学者颇为敬重,也极重视族里子孙学业。
王先生受礼依旧还之,搀扶老爷子坐下,喜容道:“今儿拜年,本该写个飞帖不扰您祭祖,不过我这可是揣了喜讯而来,这门必须得登。”说着,他温慈骄傲看了看容炀。“炀少爷补考中了秀才,过了年便可入州学了。”
这可真真是喜事,不仅族长连梁氏也欣喜至极。唯是万氏撇了撇嘴,瞧瞧她家容烁,见他不屑地哼了声,怒其不争地拧了他一把。容烁冷不丁惊了一跳,嘶了一声甩开她胳膊,拧眉瞪目吼道:“干嘛!”
众人目光被引来,万氏被看得脸火辣辣的,只得讪讪笑道:“还是我们容炀有出息,我就说吗,他还有考不上的,他第一次就该考上——”
话一出口,容烁又瞪了母亲一眼,万氏愣了下,不明所以地继续夸赞。
王先生点头。“容二夫人说得对,这家塾里的孩子他悟性最高,若非首场失利他早就该是通过院试了。”
“毕竟年轻,偶有失利也属正常,还要谢过王先生为他操心。”
“您多礼了,为他争得补考也非我一人之力,到底还是因他考场的那半篇为完的佳文。”
“未完?”三叔公疑惑。
王先生叹息。“若非右手受伤书写吃力,也不至于毁在那半篇制艺上。”
梁氏心猛然一惊,她想问个究竟可不敢。只怕这王先生不是临时到访,是有备而来,梁氏看看淡定若水的孙女,突然明白了。
原来她隐忍这么多天,等的就是此刻——
看来这家丑,今儿她是要一掀到底了。
大伯祖自然顾虑不及许多,看向容炀下意识问道:“如何伤的?”话一问出口,瞥见身旁脸色阴沉的梁氏,忽而觉得自己唐突了。不是他作为伯祖不该问,作为族长他有这个义务,只是怕这话引出不该说的,折了梁氏的颜面。
覆水难收。话出口可收不回去了!容嫣等的就是这话。
她二话没说,拉起弟弟的右胳膊,把衣袖朝上一撸,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暴露!许是冬天保暖不及,结痂的地方还有些许冻疮。容嫣每见一次都心如锥扎,若不是为了弟弟的未来,为了计划,她绝不会忍到现在。
都是后院宅子里的妇人,这会儿若还看不出点什么,那可真是白活了。大伙啧啧声起,对万氏的嫌恶更是不加掩饰。
万氏这戏还得演到底,况且她确实不知道他这伤如何来的,她又何尝关心过他。
“我的侄儿啊,你这是……痛死婶母的心了,这哪个天杀的干得好事,有爹生没娘养的——”
“母亲!”
容烁实在听不进去,低吼了一声。万氏看着儿子呆住,登时明白过来了。
不止她明白,大伙也明白了。除了她家那手黑的容焕还能有谁!这一声唤,可是不打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