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家里这点事都得你操心,可是辛苦,二嫂怪过意不去的。”蒋氏殷切道。
“应该的,二嫂随二伯在外,也没少了为这家奔波。” 陈氏笑了,又问“二嫂晚上一起吧。”
“还真去不上了,儿媳这两日害口厉害请了大夫,我做婆婆的总得陪着。”
盛情推却,蒋氏有些不好意思,可瞧着陈氏那神情怎就有种释然的感觉呢?
早饭过后,姐弟二人陪老太太,容嫣得知叶寄临要随自己便劝祖母回绝,沈氏要么含笑摇头,要么岔开话题,就是不接这话。如此,容嫣越发觉得祖母恐生了旁的心思了。
晚宴时,叶寄临神色淡然,容嫣瞧不出蛛丝马迹,再看看陈氏,倒也没想象中那般抵触自己,唯是拉着她手温慈道:“一会咱先去看灯,走百病后舅母带你们姐妹几个去听戏,我记得你最爱燕归坊的水磨腔,今儿可是江南来的班子,据说还是魏良辅调出来的呢。”
容嫣莞尔应了。
沈氏道让寄临也跟着,陈氏抿唇看了儿子一眼。叶寄临则瞥了眼容嫣,淡淡道:“祖母知道我十五向来不看灯。”从八岁那年开始,正月十五他再不出门了。
听了这话陈氏嘴角才算松了松,容嫣也暗暗舒了口气。
京城花灯果然热闹,容嫣生在都市见惯了荧光霓虹只觉得冰冷得缺少了人气,这才是过节该有的氛围。
人影幢幢,笑语喧喧,整条主街宛如一副无限延伸的锦绣画卷,盛世繁华,一尽眼底。
陈氏带着女眷登桥走百病后去看灯,容嫣领着弟弟看的是眼花缭乱,心中欢喜,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容嫣,前世的她不过是一个梦,遥远,淡薄,看着兴奋的容炀,她越来越觉得此生才是真实的,身周的人、事逐渐清晰,渐渐代替了曾经……
突然一只烟花绽放,众人皆在惊喜中驻足而望,唯是容嫣还在沉浸在满足里,视线落向远方。烟花散尽,被耀亮的黑夜又暗了下来,随即又是一颗烟花腾空,照亮了黑暗。
就在这彩色的光亮中,容嫣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清润,隔着人群她辨认出了那清寂的轮廓,心下一动,随即紧得不能呼吸。她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腿不受控制地迈出……
然才迈了两步,暗色再次袭来,待第三颗烟花绽放时,那身影不见了。
凛风虽徐,容嫣还是觉得刺透了斗篷衫袄,直直朝心头里窜,刮起了一阵落寞……
“姐!看什么呢?舅母说咱去听戏了。”容炀摇了摇姐姐的手,容嫣偏头看了看他,笑了。她是笑自己,笑自己怎会突然想起他,竟想到看花了眼。
正月十五,燕归坊的人极多,亏得陈氏年前便把楼上雅间预定下来了,不然连大厅他们都挤不进去。
蒋氏婆媳没来,陈氏只带了二房的叶衾和叶寄穹姐弟,还有自家女儿叶怡,不知可是心情好,竟也让姨娘抱着四岁的寄尧也跟来了。
寄穹半大小子,外面热闹喧嚷,他如何能安静坐在这看戏,于是拉着容炀要出去玩。陈氏也知道耐不住他们,便嘱咐多几个护院跟着,随他们了。
二人兴高采烈去了,才一走,便听闻隔壁雅间有尖锐的女人言笑声。陈氏耸耳静听了会,便遣丫鬟去问问。
不过须臾,只闻隔壁传来一声“三夫人倒得可早啊!”就见隔着两间房的扇门统统被推开,两间房成为一间,容嫣也瞧清了对面的人。
一位年不过四十上下,体态丰盈的妇人从圈椅上起身,她身后几个姑娘跟着纷纷与陈氏福身问安。
“严夫人可是刚到?就说方才走桥的时候不见您呢。”陈氏迎笑,吩咐下人把两家桌椅挪得近些。
容嫣趁随着姐妹福身见礼的功夫悄声问了叶衾,才知道这是严家的二夫人宁氏,也就是严璿的二叔母。严家二爷在鸿胪寺任职,虽是淡口衙门又只是五品少卿,可架不住人家大爷严恪忱是内阁次辅,故而借光腰杆子也直了不少。
“我们家姑娘多,大嫂不来,都得由我和三弟妹带着,可不就慢了。诶……您家二夫人呢?”宁氏朝对面扫了眼,目光陡然落在容嫣身上顿了顿。这姑娘瞧着可是陌生,方才还以为是他家青窕,细瞅瞅可比青窕俊多了,水灵灵地跟那刚出水的芙蓉似的,看着都养眼,挪不开目。
“儿媳有喜了,二嫂陪着呢。”见宁氏正盯着容嫣,引荐道:“这是我们表小姐容嫣。”
听闻“容嫣”,宁氏心里不自觉地咯噔一下。这便是建安郡君儿媳,秦侍郎的妻子?不对,和离了,是前妻。哎呦,早先听闻和离,还道秦晏之娶了何等不入眼的媳妇才能下得了如此决心,瞧瞧眼前这位,说是二八佳人也不为过,美得跟画似的,他如何狠得下心,还扯了个外室。啧啧,也不知什么眼光。
对了,传闻她不生养,想必定是因为这个。
寒暄几句,众人落坐。这一坐,宁氏身后那个还直挺挺发愣的人便凸显出来,容嫣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男子在。
男子不过二十,个子不高却生得俊秀,咋一看倒真像个姑娘。他正呆愣愣地盯着容嫣,瞧他那呆样,叶衾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宁氏蹙眉回首,登时又窘又气,牙缝里挤出一声“坐下!”又笑面艳艳地转了过来,解释道:“失礼了,这是小子严瑨,平日里竟是在家读书,今儿难得带他出来转转,勿要见怪啊。”
“哪里的话,瑨少爷聪颖好学,我常听我们家寄临提起呢。”陈氏面上笑应。
两位夫人无心看戏扯着家常,说着说着,陈氏挑眉看了眼宁氏,问道:“瑨少爷最近可有好消息了。”
“倒是盼着呢,姑娘没少说,没一个中意的。” 宁氏瞥着儿子哼了声,凤眼一眯扫了眼陈氏身后。“但凡有个若叶家姑娘那般的,我何必这么操心。”
“瞧着我家姑娘好,那不若说给你家啊。”陈氏也看了看身后,见叶衾和容嫣还在看戏,似没听清这话。
“好呀,我巴不得呢。”宁氏拔长了脖子笑道。“可二房的人都没来,您说话算数吗。”
陈氏闻言一愣,却也没察出什么,笑道:“我说话还真不算数,这得问问人家姑娘自己。”
问姑娘自己?这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问姑娘自己的。再说姑娘愿意,若人家爹娘不愿呢?毕竟儿子有那么档子事过不去。
严瑨今年十九,举人出身,除了太老实倒也没别的毛病。只是曾说过一门亲,迎娶后第三日归宁,新娘竟跟着情郎私奔了。这便在京落下笑话,笑严家的同时总要嚼嚼舌根,道莫不是二人同房严家少爷不行?这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严瑨又气又羞如何不肯再娶,于是耽误了两年。
宁氏正合计着,叶家请的茶艺师傅来了,坐在一旁烹茶。烫壶洗茶,冲泡封壶……眼看着一道道工序齐了,师傅分茶伸手示意,陈氏笑道:“这是我们家二爷从江南带回来的龙井,也给严二夫人尝尝鲜。”说着,回首看了容嫣道:“嫣儿,给严二夫人端一杯吧。”
这话一出,正看戏的容嫣回神愣住。只道是礼节也没多想便送去了。笑道:“严夫人请喝茶。”
容嫣不明白,宁氏可是懂,脸当即沉了下来,冷哼道:“这不明不白的茶,我可不敢接。叶夫人,您心思还真是深啊。”
话一出口,身后的严瑨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被宁氏猛地甩开了。
陈氏愣住,这话好不难听。明明方才好好的,怎送杯茶的功夫怎就变了脸了。眼见着热脸忽冷,阴得跟谁欠了她似的,陈氏也来气了。便是有误会也不用这般甩脸子吧,还鸿胪寺少卿夫人呢,礼数都不知道都学哪去了。
“人家不喝,嫣儿回来吧。”
容嫣站那没动,左右瞧瞧恍然大悟。方才两位夫人的话她不是没听着,只当是玩笑没在意,这会儿瞧着宁氏的脸色可是懂了,合着今天看戏不是目的,相亲才是吧。
低头看了看茶,容嫣笑了。“严二夫人,这可不是不明不白的茶。这茶名为狮峰龙井,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产量极少,乃皇家贡品。若非我家舅父是皇商,常人还真是品不到呢。舅母惦记您给你尝尝,为表敬意让我来给您端来,您说不敢接可真是太客气了。
春熙,给严二夫人敬茶。”说着,容嫣微抬下颌,气势清冷地把手伸了出去。
春熙应声,接过茶瓮声瓮气道:“夫人喝茶。”
瞧着那茶宁氏脸都绿了。她本以为今儿相亲说的是叶家二房的叶衾,没成想竟是这个嫁过的容嫣。自己儿子再不济也不会娶个嫁过更不会生养的吧,陈氏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这端茶的意思谁不清楚,不就是认认姑娘,瞧瞧模样举止。见是容嫣,宁氏带气本想折辱一番,却被她几句话怼得心堵。自己说的可是“人”,她偏往“茶”上引!什么贡品,尝不到的,话里话外讽刺自己没见识。还找了这么个人端茶来,瞧着握茶杯的那双糙手,心里好不翻腾。这丫头若在严府三等都算不上,可有资格伺候自己!
伺候她?让春熙去容嫣都觉得亏了春熙。
宁氏依旧不接,容嫣对着春熙道:“夫人不喝,再端便凉了,你喝了吧。”
话一出,众人都惊了,然更惊的是单纯的春熙连个推辞都没有居然真的喝了。
宁氏脸从绿到红,霎时间又白得吓人。陈氏也觉得有些失礼,可心里又好不痛快。见容嫣坐回来继续看戏,讪讪地也没敢搭个话。
然宁氏此刻可是不让了——
自己做了什么要受他们这般羞辱。呵,不就是个皇商吗?气派什么!叶三爷厉害,也不过就是个讲经授课的先生,岂能与入阁的大爷相比。那容嫣,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容家破败才跟了叶家。这才几天便真把自己当叶家小姐了,别忘了你可姓容!
宁氏推开拍着桌子起身,把众人吓了一跳,姨娘正喂着怀里的寄尧喝甜水,手一抖洒了寄尧一身。瞧她那掐腰甩帕子的模样,容嫣突然想起一个人,她二婶母“万氏”——
“严二夫人,糟践人不待您这样的,还带着个小……”
宁氏话未完,只见叶家雅间突然进了个人,大伙齐齐望去。
男子三十上下,相貌硬朗,脊背挺拔,一身玄青曳撒衬得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让人看了自生三分敬意,不由得脖子都抬了起来想要去仰视。
陈氏辨认许久才认出来,这是昌平侯世子赵子颛。
赵子颛微笑,可笑容依旧威严。这也怪不得他,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父亲昌平侯乃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在朝炙手可热。他也自幼便随父出征,如今是平羌将军。
而昌平侯,便是容嫣的姑父——
“叶夫人,打扰了。”赵子颛施礼道。
陈氏回礼。
“母亲听闻表妹入京,一直惦念着,本想请表妹来府上一叙,怎奈表妹又去了宛平。方才陪母亲和弟妹听戏,听闻叶夫人携家眷来此,估量表妹也在,母亲便遣我来冒昧询问。”说罢,他目光淡淡一扫便对上了容嫣,含笑颌首。
容嫣很惊讶她能把自己认出来,于是看了眼陈氏,见陈氏点头,便带着下人随他去见姑母了。
赵子颛领着容嫣走了,全程没看严家人一眼,陈氏缓过神来再瞧过去。宁氏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对着陈氏抽了抽脸,讨好似的一笑,庆幸自己方才那些话没都道出来。
那可是昌平侯啊……
容嫣跟着这个表兄去了,本想询问姑母可好,然见到赵子颛那张脸,她一个字都吐不出,好生的威势。
到了楼下包间,容嫣带着嬷嬷方一入门,门便被关上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听屏风后熟悉的嗓音带着笑声道了句:
“相亲是吧,可中意了?”
第47章 发芽
透过绣着牡丹争艳的绢素屏风,容嫣识出了那身影, 便是今日在烟花下所见。
她没眼花, 他是真的回来了。
“您何时回的?”见他从屏风后走出来, 容嫣问道。
虞墨戈勾唇道:“可是我先问的你吧。相亲?严家四少爷?”他佯做品味地啧啧了嘴, 摇头又道:“与你不配,不配。不该找个如此的。”
心中明明抑不住地喜,容嫣却板着脸哼道:“不找如此的,那要找何样的?人家好歹是个举人。”
虞墨戈摊出右手, 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颇是失望道:“我也是啊。”
文举和武举可不一样。但瞧着他较真的模样, 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虞墨戈眉梢一挑, 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扣着她腰贴向自己。
似怕他发觉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双手撑在他胸前。虞墨戈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猝不及防容嫣软糯糯地“呀”了声。
“背着我相亲,错了没有?”
明明是被相亲么,自己还委屈呢。“相了, 那又如何, 咱本就互不干涉的。”
话刚说完, 额头又被敲了一下。“还敢说互不干涉, 是谁说等我的。”
容嫣捂着额, 颦眉撅起了樱唇,挑衅道:“说等您了,也没说不许相亲啊……”
虞墨戈低头盯着怀里人顿住, 半晌没个话。
她竟然敢回嘴,想想往日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猫竟也敢挑逗自己了!他岂止是惊,简直是不胜欢喜。
若非把他当做亲近的人,她是绝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她在靠近他……
心里热腾腾地像火苗在燃,越来越旺。虞墨戈好想摸摸她的头,然伸出的手却被她一把握住了。
“我错了,我错了……” 她攥紧了他的手,楚楚求饶。
她以为他还要敲她——
怀里人颦眉望向自己,一双眸润得像水中浸过的墨玉,黑亮亮的,蕴着祈求,柔情,信任,还有无限依赖……虞墨戈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随即那把火苗窜起,熊熊烈烈,席卷而来……
他猛地低下头,就在双唇要碰上的那一刻,一双凉冰冰的小手隔在了中间。
她捂着他急迫地朝后看了一眼,虞墨戈这才注意到门口尴尬的杨嬷嬷。视线对上,杨嬷嬷脑袋嗡嗡响,左右不知道朝哪逃的好。
虞墨戈鼻间哼笑,在她额头啄了一下算是饶过她了。容嫣赶紧趁机转移话题,“您何时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