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狗咬了么?怎么咬得这么深啊,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贺知秋说着,在上头倒了一些药粉。
贺知春疼得直抽抽,之前有血未能看清楚,这崔九下口可真是狠,简直深可见骨,“可不是被恶狗追么,害得我从树上掉下来了。你莫要闷在家中绣花了,眼睛都要熬坏了。外头的栀子花开得可香了。”
贺知秋一抬头,才看见了贺知春头上戴着的栀子花,快速的伸手取了下来,伸出头去往外看了看。贺府宅小人多,她与知春同住西屋,而贺知乐便住在东屋里。
见门外并无人,贺知秋送了一口气,取了一个岳州自产的青瓷素瓶,将那栀子花儿斜插了,放在二人床前的木箱子上。
“你怎么把这白花插头上了。阿奶见了要恼了。”她阿奶年纪大了,家中无白事,怎么头插白花跟戴孝似的,老人家最是忌讳这个。
贺知春吐了吐舌头,在贺知秋眼中,她不过才出了一会儿门,而其实只有她自己个知道,她已经离开家十年了,乍一看到这栀子花儿,简直像是见着了亲人,哪里还记得这么些。
虽然她是阿姐,但是贺知秋却好似生来便比她懂事三分,也谨慎小意许多。
“知了”,贺知春说着,环顾了一下屋子,墙角放着平台床,上头撑着贺知秋绣的蓝底白栀子床帐,看起来倒也雅致;在东边放着一个翘头案,上面还随意的搁着几张花样子和文房四宝。
贺知春将贺知章之前看的《大学》往案上一搁,寻了个方凳坐了下来,“快些来帮我瞧瞧,我这腿也崴了,先前里不觉得,这会儿感觉绣鞋都要撑破了。”
贺知秋赶忙上前,替她脱了鞋袜,看着那红肿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这都肿得跟馒头似的了,一会就要用朝食了,想也瞒不过去了。”
怎么可能瞒得过去?她可是将崔使君的侄儿,打了个头破血流。
贺知春看着正在替她揉脚的阿妹,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的,忍不住掉下泪来,“你轻一点儿,揉得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正说着,就看见门口两个穿着青衣的侍婢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顿时冷了脸,“小荷,白藕,一大早的,连小娘都不顾了,去哪儿耍去了?”
小荷和白藕都是十二岁的样子,是王氏寻了人牙子才买回来的,签的都是死契。那身上的规矩,贺知春想着,摇了摇头,都是不得用的。
“俏娘,不是你让我上早集去买碗糕了么?还热乎着呢。”说话的是小荷,她长了一张圆圆的脸蛋儿,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碗糕!贺知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碗糕是岳州人常用的朝食,将米擂碎了发酵而成,因为寻常人家只能用碗来当模子,因此又叫碗糕。
这碗糕白白嫩嫩,酸甜可口,上头还点了一个红点儿,瞧着就让人食欲大动。贺知春忙接了小荷递过来的碗糕,毫不犹豫的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着,还眯了眯眼。
“你吃了碗糕,一会儿还如何吃得下朝食?”贺知秋一想到阿奶又要使脸子了,不由得忧心忡忡。
贺知春吃完了一个,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不知,我现在不吃,一会儿去跪祠堂,就没有得吃了。”
跪祠堂?贺知秋不明所以,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穿着一件深红色绣着蔓藤的襦裙,系着深蓝半臂小褂的王氏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阿俏,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可知道你今日砸到的那人是谁?那是崔使君的侄儿,清河崔家的嫡出公子。你招惹谁不好,非要去招惹他!你阿哥马上要考解试了,你不让他好好在家温书,还让他搅和进去,你立刻给我去祠堂里跪着,一日不许进食。待你阿爹回来了,立即带你去给崔小郎负荆请罪。”
贺知春看了贺知秋一眼,制止了她同王氏顶嘴。开口道:“阿娘,阿俏知错了。”
王氏见她乖觉,脸色好看了几分。
而在王氏身后,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她身量娇小,穿着一条石榴红绣着兰铃花的襦裙,上着浅绯小衫,头插金步摇,一看便是个养在深闺里的美人儿。
“阿俏,你怎么一天到晚尽是惹事生非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贺知乐还没有张口,贺知春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她十句话中,有九句都离不得大家闺秀。她今年十四岁正是花信最好的时候,因为生得美,这岳州城中来求亲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儿。王氏对此与有荣焉。
贺知乐一提这四个字,王氏又黑了脸,摆了摆手,“把阿俏给我关起来,谁也不许给她送饭食。”
待门一关上,贺知春立即席地而坐,全然没有半分敬畏之意,说起来有些好笑,大户人家跪祠堂那跪的是祖宗牌位,他们贺家统共也就三代,阿爷还好好活着呢,他本是孤儿,连自己个祖宗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牌位。
也就是王氏自诩出自大宅门,学了这招来。跪祠堂,到底跪的是谁呢?
这里四周静悄悄的,贺知春的思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才重生,凭借着对崔九郎的一股气,胡来了一通,现在想来,的确是给家中招祸了,说到底,还是贺家太弱了。
那要怎么样,贺家才能立起来呢?她这辈子可不想再想被那些权贵们任意欺辱嘲笑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贺知秋的病,若是不能寻到名医救治,她便是重活一世,知秋也是要早夭的。
她嫁给崔九之后,听那些贵妇人们闲聊起,说当今的皇后娘娘,一出生时也是有气疾的,可是她却比贺知秋活得久多了。若是能够寻到那位太医……
第4章 负荆请罪
这实在是太遥远了,贺知春叹了口气,她上辈子作为崔氏宗妇都没有请过太医,更不用说她这辈子不想再与崔九搅合在一起了。
首先她得有钱,贺知春想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刚刚悄悄塞进去的碗糕,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碗糕甜中带酸,软软糯糯的,让贺知春眼前一亮,她不是那种自怨自艾,成日里悲春伤秋之人。那十年里,她虽然没有与崔九圆房,但是宗妇的位置可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原本在闺中未学的那些事儿,崔九的母亲却是都手把手的教她了。而且她有一项无往不利的本事,便是一手的好厨艺。
她不是正愁着贺氏根基太浅,手头窘迫无钱给贺知秋请好郎中么?她可以开食肆,做买卖呀!她是女郎,并不怕因为经商了,便不能考科举,只要贺余不倒,她就是官家小娘子。
贺知春越想眼睛越亮,恨不得立即回到房中,拿文房四宝来,将想到的主意全都快速的写下来。正在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小阿俏,莫要跪着了,快些出来吧。爹爹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不会让崔家拿你如何的。只不过到底是咱们不对,阿爹备点礼,领着你一道儿去负荆请罪。”
贺知春一听门口的声音,鼻头一酸,飞奔了出去,扑进了贺余的怀中,喊了一声“阿爹”。
贺余见贺知春如此,惊讶了片刻,摸了摸她的头,只当她是吓住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埋怨王氏,孩子哪里有不犯错的,关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是个人都会害怕,阿俏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女童罢了。
“阿俏莫怕,有爹爹在呢。”
贺知春听着,却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若说这个世上,最宠溺她的人是谁,那便非贺余莫属了。
整个贺家的小辈之中,贺余唯独给她取了乳名叫阿俏,她非长姐,又非幺妹,按说是最被忽视的一个,可是贺余却一直将她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当初她嫁给崔九之时,阿娘好好的,贺余却一路哭了过去,直到送到了临县了,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岳州。
贺知春已经八岁了,最是爱笑,贺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了,赶忙蹲了下来,替她擦了眼泪,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心,正准备牵着她的手走,却发现她还光着脚丫子,脚踝已经肿得发紫了。
贺余冷哼了一声,“阿俏上来,阿爹背你。”
贺知春打了个嗝,扑到了贺余的背上,贺余背着她回了屋,一路上说着,“阿俏,阿爹知道你并非有意的,但是崔家小郎君到底因着你受了伤,而且……”
贺余说着,声音渐渐地放轻了。
贺知春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忙用手捂住了贺余的嘴,“是阿俏的错,只是阿爹莫要备什么厚礼了,崔九家财万贯,便是把您最珍爱的那方砚台送出去了,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的。我做些鱼片汤端了去,便是了。”
上辈子贺余便是将那砚台送了出去,这算是他唯一能入得了世家子眼的东西了。只是贺知春至今都记得,崔九那混人将砚台砸在地上时,贺余痛心的表情。
“鱼片汤?”贺余有些疑惑,“是阿俏新想出来的菜式么?”
贺知春有些恍惚,这个时候的她按说是不会做鱼片汤的。岳州人天生便有一条灵巧的舌头,吃鱼吐刺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压根儿不需要片鱼,都是直接炖了便吃。
老百姓最常吃的便是白鲢鱼炖白萝卜,美味的很。
“嗯,黑鱼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崔九是北地人,不擅长吃鱼,我便想了个新的吃食。”
她说着,贺余已经将她背到了屋子里,贺知秋一见,刚忙取来了新的鞋袜,“阿姐这鞋子是我前几日才做的,原本就做大了些,如今你穿着正好。”
贺知春接过了,看着上头绣着的锦鲤,活灵活现的,一看贺知秋就没有少下功夫。
“纳鞋底太伤手了,你还小,以后莫要做了,让婆子或者白藕做。”
贺知春换了鞋,贺余又背着她去了厨房,他是贫穷农家出身,并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想法,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贺知春。
“阿俏真是长大了,居然使得一手好刀法。”
贺知春裂开嘴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是半点不慢,很快便将一条尺余长的黑鱼片成了片儿,一根鱼骨连着鱼头干干净净的放在一旁的案板上。
紧接着她便往那锅中倒了油,烧热了锅底,取了葱姜蒜爆香了,又将鱼片煸得金黄金黄的,这才放了鱼骨汤来炖,还在上头添了几颗红红的枸杞子。
待屋中香气扑鼻,贺余感觉自己口水三千丈了,贺知春才将那鱼片汤用陶罐儿乘了,装进食盒里。
见食盒里空荡荡的,她又在厨里寻了寻,做了一个豆豉闷排骨,又细细的切了一碟岳州人常用的泡萝卜。见今日贺家的朝食是饺子,她又取了一碟,用油煎了,一道儿装进了食盒里。
“阿爹,咱们走吧。”贺知春准备好了食盒,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贺余跟前,贺余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大庆人的吃食,以烤炖为主,遇到了好鱼,甚至直接吃鱼生。
像贺知春这样的炒煎之类的做法,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好在她平日里就喜爱捣鼓吃食,贺余并未起疑心。
贺府离崔使君的宅邸并不远,过了一个街角,拐个弯儿便到了。临到街角时,早集尚未散去,四处里都是小食的香味儿,贺知春瞧着,那卖碗糕的生意极好,蒸笼已经见底了。
还有一双兄妹坐在竹篮儿面前吆喝着:“新鲜的桃儿,自家种的,保甜叻!”
贺知春听着熟悉的乡音,忍不住裂开嘴笑了。
贺余瞧着她欢喜的样子,问道:“阿俏可是想吃桃儿了,待去与崔小郎致了歉,阿爹便与你买桃吃。”
贺知春点了点头,“阿爹,咱们进去吧。”
看着崔使君府上那朱红的大门,父女二人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子,他们虽然势微,可是脊梁却不会弯。
第5章 暴脾气
要说这崔使君,先头里原在长安城中做侍郎,因着长乐长公主出嫁时,陛下心疼嫡长女,嫁妆违制良多,直言劝谏被贬来了这岳州。
大庆地界以道州论,这州又分为上中下三等,岳州远离长安,又无甚名产,地灵人不杰的,只是一下州。崔使君虽然担任一州刺史,但比起先前,已经是“失宠”了。
不过贺知春却是知道,崔使君在这岳州待不长,到了快年节的时候,便又起复了。
一进这崔使君府,便让人心神一凛,府中的下人们都穿着制式的青衣,在胸口绣着象征着清河崔氏的莲纹团花。一个个的眉清目秀,竟无一丑人。
贺余领着贺知春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儿,一阵悠悠的香味袭来,带着世家的厚重与压迫,让来客仿佛顿时矮了三分。
“贺司仓,使君等你多时了。”那府中总管笑眯眯的说道,不疾不徐的引着父女二人去了正厅。
一进厅,贺知春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那墙上挂着的都是颇有年岁的古董字画,窗前飘着绿色的罗纱,一个貌美的侍女跪坐在一旁,白手纤细,拿着小吊煮着茶。
茶叶被擂成了绿色的茶沫儿,她抬起手来,又添了几勺香料,搁了些细盐,顿时满室生香。
崔使君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穿着绛紫色绣着金色纹理的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着挂着玉璧的腰带,因着在家中,并未戴冠,只插了根玉质竹样的簪子,将头发挽在了头上。
他看了看贺知春明显肿起的脚,用白布缠着的手指头,眯了眯眼,笑道:“贺知仓太过客气了,小九儿顽劣,在长安城中连皇子都敢打,没想到来这岳州竟然被人制住了,我瞧着砸得好,不然他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贺余高高的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贺知春的头,“春夏多雨,小女是个不知轻重的,从树上不甚跌了下来,竟然砸伤了崔小郎,当真是大过,某羞愧难当,特领她前来负荆请罪,不知崔小郎可好些了?”
崔使君听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崔九是晚辈,当不得当不得,只不过他那脾性,我这个做叔父的也做不得他的主,贺司仓还是自行去与他说罢。”
贺余点了点头,也不在意。
崔使君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看了在一旁待命的管家一眼,管家心领神会,领着贺余父女两人便朝着崔九的院子中走去。
贺知春瞧着,一肚子的火气,他们虽然是有错在先,但是崔使君嘴中说着无事,却茶也不上一盏,话里话外都彰显着崔九的身份,她的手紧了紧。
在她刚嫁去崔家的时候,也受了不少冷嘲热讽的,但是她都扛过去了。可是瞧不起她可以,瞧不起贺余,她便受不了。她想着,心中越发的后悔当初逞一时之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