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呛了一口水,真他娘的冷啊,他哆嗦着捂着胸口,猛的咳嗽起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崔九这是枉顾法度,要私刑了崔七啊!
“九郎,你就听阿爹一句劝,你若是杀了崔七,阿俏也活不过来了,而你一辈子的前途,也就都毁掉了啊!”
崔九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崔七,某就问你一句,阿俏是不是你杀的,是谁指示你的,你若是说了,某可以考虑送你去大理寺。”
崔七此刻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是智远大师,智远大师说阿俏是天宝公主,乃是天生帝命,我若是替圣人杀了她,便有前程万丈。”
崔七的话音刚落,崔九抬起便是一脚,将他踹进了冰窟窿里。
崔二夫人哭喊着扑了过来,“快来救人啊,快来救人啊,崔九你疯了啊!”
崔九红着眼睛看了周围人一眼,“不许救,阿俏落水了,也没有人救她。”
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动,不知道是被崔九的眼神吓住了,还是因为崔七说的天宝公主,天生帝命什么的,震得他们脑袋疼。
“崔九你杀了我儿,崔家所有人都瞧见了,我要去长安城告御状,你还我儿命来。”
“不许去,崔七脚滑落水,不慎溺亡,与崔九无关。”
“凭什么,凭什么你到这个时候,还要偏心崔九?”
崔老夫人跺了跺拐杖,“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这些年我最偏心的人是谁?谁都有可能,却从来都不是崔九。崔七杀了阿俏,不过是一命还一命罢了。崔七不是我崔家人,你们若是想要崔家灭门,大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在场的人脑袋又是嗡嗡作响,这家大业大就是可怕,里头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啊。
惹不起惹不起。
崔九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告与不告,崔七是谁,他压根儿不关心。
他现在要回去陪阿俏了。
“元芳,走,咱们陪你阿娘去。”
雪越下越大,好似要将所有的罪恶,都掩面起来。
一直到阿俏出殡的那一日,李思文才风尘仆仆的从边关赶了回来。
第594章 君生我生(四)
贺知春站在自己的灵堂上,已经有些麻木,这些日子,他几乎一步都没有离开。
他说,阿俏你还记得在岳州的时候吗?栀子花开得很香,坐着游船在八百里洞庭之上,四处都是好看的小娘,唱着渔歌,夕阳西落的时候,归家的人踏着歌儿,面上带笑。
没有什么帝命阴私,看得顺眼了一道儿磕点瓜子儿,看不顺眼的,来,打一架!
圆滚滚的阿俏,笑弯了眼睛露出浅浅梨涡的阿俏,坐在大树上,晃着脚丫子,手中还拿着啃了一半的甜瓜。
他说,阿俏啊,那样的日子,某是日也想,夜也想,到最后,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幻想出来,添油加醋的了。
他说,阿俏啊,你还能不能听到,这十年,某没有对你说出口的喜欢,现在某要一口气说十年份的了。
……
他又说,阿俏啊,若是某当年没有去岳州带走你,是不是你会更好。
……
崔九说着,咳了咳,用帕子捂了捂嘴,又面无表情的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正在这个时候,李思文走了进来。
贺知春扭头一看,他满脸的络腮胡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是满目沧桑了。晋王登基,作为魏王党的他同崔九,日子都很难过,尤其他还是武将。
自打魏王战败之后,晋王便以平叛有功的理由,将他塞去打高句丽了。
他甩了甩身上的雪,快步的走了进来,“崔九,你不能这样,阿俏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他说着,越发的心惊,崔九还活着,但是他已经死了。
魏王已经死了,现在崔九也死了。
他李思文,又还能够活多久呢?
崔九看到李思文,笑了笑,“阿文你来了,还能够赶着送阿俏一程。”
他说着,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元芳,“你把元芳带走吧,某时日无多,某若不在了,没有人护着元芳。他跟着我姓崔,不若跟着你去军中,好歹还是姓李,李元芳。”
他若是死了,崔家长房再无后嗣,他爹本事凡凡,定是保不住族长之位的,元芳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崔家活下去。
李思文眼眶一红,“小九,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死呢,你同魏王,都聪明过我,聪明人怎么会死呢。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有功夫傍身,元芳日后跟着我,最多也就是个武夫,做不得贤臣也做不得亲王……”
崔九叹了口气,“贤臣亲王,到死也不过是一捧黄土。活着便好。你同元芳说,崔九是他的姑父,阿俏是他的姑母。”
李思文一惊,他并非真傻,顿时明白了什么。
崔九想了想,又接着说道:“等安顿好阿俏,某会去长安。若是成,便成。不成的话……智远大师说大庆女帝出自后宫,某思前想后,武昭仪乃是先皇后妃,今再能入宫产子,晋王对其颇为看重,乃是最有可能之人……”
“晋王看似软弱,实则野心勃勃,定然会重寒门轻世家,借武昭仪的手,来废王后……让武氏做大吧,晋王在位一日,你便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至于元芳,魏王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皇帝。元芳便是元芳罢。”
李思文擦了擦眼泪,频频点头,原本他们三个人当中,也是崔九当智囊的,他一直相信他,他看朝事看得很准,除了魏王,这是儿时就养下的情谊,乃是上天注定,无法抉择。
“你此去岂不是以卵击石?小九,我知道你心意已决,也不劝你,一路走好。”
崔九笑了笑,“抱歉,我同魏王都要先走了,把最艰难的事,留给了你。一路平安,如果你不嫌弃,咱们来世还做好兄弟。”
“嗯,来世还做好兄弟。”
李思文说完,给贺知春上了香,然后一把抱起了还在熟睡中的元芳,大步流星的出了崔家大门,翻身上马,又朝着高句丽边关飞驰而去。
他是戍边的将领,原本就不能随意离开,今日一别,再无他日。
李思文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这才住了马,仰天长啸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
崔家乃是清河大族,打老祖宗那辈儿起,就择了个依山傍水的洞天福地为祖坟,庇佑后人封侯拜相,子嗣延绵。
崔九站在墓碑之上,雪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头上,其他的人都已经下去了。
只有崔九同崔夫人还站在这里。
“九郎……”
崔九摸了摸墓碑,扭头跪倒在崔夫人跟前,对着她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阿娘,儿子不孝。”
崔夫人捂了捂嘴,“阿娘同阿俏相处的日子,比你还多呢,她就跟我的女儿一样。九郎,你小的时候,阿娘没有带过你,我先待你不慈,是以你不算不孝。阿娘啊,这辈子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看不开。或许这就是命罢。”
崔夫人说着,摸了摸崔九的头,不再说话,下山去了。
崔九目送着她上了马车,然后翻身上了马,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长安城中热闹非凡,上元节前后两日都不宵禁,大街小巷都挂满了花灯,好不热闹。
小童拿着糖人嬉戏着,拽着身后的大人,想要去富贵人家门口讨糖吃。
其中一个胖嘟嘟的小童,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怀中,他打了一个寒颤,抬起头来,吓得差点儿哭出来。
上元节戴面具的人很多,但是这种青面獠牙的面具,委实骇人。
那人将他扶稳了,看了看他手腕上系着的佛珠,指了指,“这个是新得的么?”
小童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师给的,那边寺里的大师,不要钱,白给……”
那人点了点头,给了小童一个银锭子,“压岁钱。”
待那人走远了,小童的娘亲这才发现了他,焦急的将他抱在了怀中,“你个死孩子,怎么乱跑,这钱是哪里来的……”
小童揉了揉眼睛,“阿娘,是一个过路的阿叔给的,他戴着面具,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觉得,他好像在哭。”
小童的娘亲赶忙抱起他来,匆匆忙忙的往家赶去。
……
崔九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不远处慈眉善目,正在给大家伙儿讲佛的智远大师,勾了勾嘴角。
第595章 君生我生(五)
“佛渡有缘人,只要心存善念,诚心祈祷,佛祖自会保佑你儿早日康复。”
智远大师坐在人群之中,他的周围围拢着一群妇人,她们或遇天灾,或遭人祸,总之对佛有所求。
他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气的大师,也就只有在上元夜的时候,寻常的百姓能够有这么一个机会,被他点化。
崔九远远的看着他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棍样,不由得在想,若是阿俏还在,阿俏肯定会说,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真够能的。
那妇人的儿子若是康复了,那是佛祖保佑;若是没有康复,那是你心不诚。
老和尚屁事没敢,就动了动嘴皮子啊!
生病了,不应该去求医问药么?求神拜佛是什么鬼!
他这样想着,勾了勾嘴角。
再厉害的高僧,也是要出恭的不是。
崔九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跟了上去,智远大师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突然住了脚,“你在那里看着贫僧很久了,可否现身一观。”
回答他的便是一道袖箭,智远大师一时不擦,那利箭擦破了他的耳朵,插在了背后的大树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少年郎,不知道贫僧与你何愁何怨?”大师双手合十,一副高僧模样。
“那么阿俏,又同你有何仇怨呢?”崔九冷冷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
智远大师一听不好,拔腿就跑,边跑边说,“你是崔九。”
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跪倒在地,大惊失色,“箭里有毒?看来你今日是要来向贫僧索命了。阿俏同我没有仇怨,但是他阿爹同我有仇怨,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崔九已经走上前来,将他捆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
“某没有心情听你说故事,阿俏最常看的话本里说,那些杀人的人,就是爱听故事,才发生了变故,所以我不听故事,直接杀人。”
崔九说完,将智远大师装进了麻袋了,扛在肩头,“你是不是在想,你一大把年纪,已经活够本了,便是死了,也能成佛,受万人敬仰对不对?”
“那样的话,你就把某想得太好心了。放心吧,某一定让你死得轰轰烈烈的。”
智远大师暗道不好,崔九这厮简直已经疯魔了,今日怕是当真难逃一死了。也不知道那弩箭之上涂了什么药,竟然这么厉害,让他使不出半点劲儿来。
今夜长安乃是不夜城,而那平康坊一年到头都亮着灯。
穿着艳俗,袒着白肉的老鸨正挥舞着帕子站在门口揽客,“哎哟,客官进来耍一耍啊,我们这里的花娘嫩得出水,个个都是可人儿!”
她的话音刚落,神色陡然怪异起来,只见一个全身玄色,领口簪着白色小花的郎君,搀扶着一个白胡子的大和尚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鬼?家中有白事的男主人,同来做法事的大和尚,一道儿来逛平康坊?
她开青楼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怪异的组合。
那郎君走上前来,往老鸨怀中扔了一锭金,老鸨一瞧,眉开眼笑的过去搀扶住了老和尚,“客官里头请。”
智远大师此刻已经是双目圆睁,快要气绝了。
崔九将他搀扶进屋中,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丸药,不一会儿,智远大师便感觉自己全身发热,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他心中暗骂,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简直就是疯了!
崔九见药效已经起了,边走出房门边说道:“大师,某已经按照您说的安排了,您……过后,一定要给亡妻做够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啊……”
那老鸨正带着一群花娘过来,崔九又往老鸨手中塞了一锭金,“罪过罪过,亡妻……唉……”
老鸨接过金子,鄙夷的往屋子里看了看,“这长安城的和尚满地跑,你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呢?换一个不是更好?”
崔九声带哭腔,“大师德高望重,不过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小子家中寻大师做法已经多年,回回如此,习惯了便是。小子爱妻刚亡,便不再这里久留,以免她心中生怨。”
老鸨也是走江湖的人,只是唏嘘了一番,便大手一挥,好几个姑娘一同进去了。
崔九走出了那花楼的门,便又朝着热闹的长安城中走去。
让一个人死,不是最苦难的事,最苦难的是,让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身败名裂的死去,让他一辈子,都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可是他再怎么狠辣,他的阿俏,也回不来了。
崔九想着,头也没有回的离开了。
结果了大师,还有一个人,然后,他就可以去陪阿俏了。
……
上元夜,一阵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平康坊的夜空。
一个花娘跌跌撞撞的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死人了!那个老和尚死了!”
花娘大叫之后,不少人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过来看热闹,大师逛青楼,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啊!
老鸨脸色一白,摸了摸自己袖笼里的两锭金,真是造孽啊!
其中有几个乃是官府中人,挤进去一瞧,顿时大惊失色,“这……这不是智远大师么?”
“怎么可能,真的是智远大师?智远大师都多大年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