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心,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茧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长乐看着心有戚戚,自打那年上元节之后,所有的事情全变了,应当说自打天宝出生之后,他们几兄妹便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旧时光了。
天生帝命,这在皇家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长乐,你扶我起身。”
长乐闻言走了过去,将魏王扶着坐了起来,他一动,胸口便渗出了血迹。
“天宝出生那日,正是晋阳洗三之时。晋阳生来便体弱,阿爹担心她养不活,便让所有的人都去观她洗三,给她带来福气。那时候阿娘腹部尚未消,她对我说,青雀啊,阿娘总觉得,还有一个孩子在动呢,她舍不得离开阿娘啊。”
没有人相信,因为太医也并没有把出脉象来,魏王也不信,他只是忧心着阿娘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你们都不在,只有我和阮麽麽陪在阿娘身边。阿娘突然腹痛,阮麽麽大惊,去寻太医和稳婆了,我那时候初初十来岁,慌了手脚。你们知道吗,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天宝生出来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嫩得像是白藕,长得也是圆圆的,跟我那会儿一样胖乎乎的。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呢,她就躺在我的手中,睁开眼睛,对着我笑。”
以往的弟妹出生之时,身边都围满了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少年第一个抱。
再后来的事情,只要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忘记。
长乐也忍不住回想,圣人很疼爱晋阳,在她洗三当日,特意请了智远大师为她祈福,又怕人多惊着了她,只叫了血亲前来,说是老李家的人,身上带着龙气,能镇压邪魅。
就在那时候,天空中出现了异象,不少人都觉得是祥瑞之兆,晋阳公主乃是大庆福星,圣人也非常高兴。
可是智远大师却是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然后说道“帝星降临。”
他的话音刚落,阮麽麽便来报说皇后又生了一位小公主,圣人脸色大变,宗亲们都不敢言语。
牝鸡司晨,女主昌盛。
大庆的未来,要乱了。
第131章 天宝秘事(2)
长乐和晋王在魏王的话语中,仿佛一时之间,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圣人听了智远大师的批命之语,遣散诸亲,急召天虚省崔斗还有智真大师觐见。
然后领着几个嫡子嫡女一道儿去了皇后宫中。
魏王抱着小小的天宝,正在伊伊呀呀的逗着,完全不知晓老和尚已经给她的一生做出了最残忍的决择。
“父亲,你看小阿妹笑得可真甜。她壮实着呢,大约是怕阿爹不疼她,都舍不得出来呢。小阿妹,你不但有阿爹,还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疼你呢。”
皇后与圣人夫妻多年,见他直接不顾忌讳进了产房,心知有大事发生,她的手抠了抠床沿,笑道:“郎君出了何事?”
圣人突然抱着皇后痛哭起来,“智远大师说,这孩子是天生帝命。”
皇后身子一震,当即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转醒,“青雀,把这孽障抱过来。吾儿已为太子,这孽障只会让你们兄妹不睦,大庆纷乱,便是祸根。这样的祸根,还留着做甚,不若让我掼死她。”
她说着,将襁褓中的婴儿高高举起,就要往地下掼。
她尚在月中,刚刚生产,长长的襦裙不一会儿便被血染的鲜红,她眼角止不住的泪,刺痛了小小魏王的心。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就是圣人也只是拍着太子的肩膀,不言语。
魏王突然有一种出离的愤怒,这群人难道就没有心吗?
“就因为老秃驴的一句话,你们便要杀女杀妹,不怕天打雷劈吗?”
他阿娘一直贤良淑德,被称赞识大体。可是他宁愿这个时候,她不要那么识大体,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这样也不致于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而这群人,因为自己为难,便将所有的决断都交由阿娘来做,这时候天宝若是想活,只要太子的一句话啊!
皇帝那个位置,当真有那么好么?好到他的兄长,都变得如此陌生。
魏王这句话一说完,圣人一转身一个耳光便扇在了他的脸上,打完之后又后悔了,“你这个不孝子,竟然诅咒父母亲。青雀啊,你个傻孩子啊!”
魏王捂了捂脸,砰的一下跳了起来,一把从皇后手中抢过了婴儿,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
“大兄,她是个小娘,你日后给她安排一个好驸马,她肯定不会抢你的位置的。大兄,那个老秃驴一定是乱说的,若是批命有用,那历朝历代还用得着争储君之位吗,就让老秃驴手一指,他说谁就是谁呀!”
“阿爹,你把那老秃驴杀了,他妖言惑众!”
可是他也知道,圣人是不可能杀了老和尚的,不是说完全信他,而是当初圣人夺了哥哥的皇位,也是智远大师说他将会是一位明君,才让他那么快的稳定民心的。
他若是说老和尚错了,那岂不是自打嘴巴,说他当初的“一代明君”之言,也是胡诌的?
这一夜,皇后的寝宫一直灯火通明,艾草烧了一盆又一盆,皇后一直血流不止。
圣人带着天虚省的人,在皇后旁边的书房里,关着门说了一整夜的话。
魏王则抱着刚出生的阿妹,跪在院中。
“四郎,你年纪还小,怎么能在这青石地上跪上一夜呢,身子会受不住的。你把小公主给老奴抱着吧。”
魏王摇了摇头,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不能给你,你若是要杀了她呢?我阿娘好些了么?也是,你们要杀她的女儿,她如何能好。”
阮麽麽用衣角擦了擦泪,“好的,老奴不抱,老奴不抱。可是小公主从出生到现在,一次奶都没有喝,该饿了。老奴抱她去乳娘那儿?”
魏王自嘲的笑了笑,“麽麽说的哪里话。谁会给她准备奶娘?那是晋阳的奶娘,小阿妹没有奶娘,连这身衣服,都是晋阳的。与其被父母兄弟杀死,不如饿死来得干净。”
魏王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将自己胖胖的手指在小婴儿的嘴边摸了摸,那婴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伸出肉肉的爪子,一把抓住了魏王的手指,拼命的吮吸起来。
他的声音极大,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而太子站在屋檐下,正远远的看着他。
黑暗吞噬了他所有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露出的金黄色衣角。
长乐领着城阳,还有不过三岁正揉着眼睛有些发困的晋王,站在院中不知所措。
晋王年纪小,实在是困顿得不行,奶声奶气的说道:“为什么阿爹阿娘要哭,四哥要在这里跪着呢。是你们都不喜欢刚出生的小妹妹么?不喜欢她,不要她不就好了么?”
魏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四哥若是不喜欢你,也可以把你扔掉吗?你这是做哥哥的人说的话。”
晋王被他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四哥坏,麽麽呢,我要麽麽。”
他无法理解,平日里最爱笑,说话都文绉绉细声细气的四哥,为何突然尖利得像是一把长剑。
小婴儿吸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吸到,瘪着嘴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
阮麽麽瞧着心酸,去端了一碗羊乳来,“四郎,给她喝一点羊乳吧。”
魏王还是摇了摇头,“你是阿娘的忠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李思文呢,你给我找李思文来,让他带一头母羊来。”
他的好友,多是以文字见长,各个吟诗作对在行,可要那种不怕犯上的鲁气却是没有,他思来想去,只有李思文了。
李思文是英国公的儿子,虽然比他还小三岁,但已经颇有乃父之风了。
最后是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脸懵,头发还乱糟糟的李思文,从家中牵着一头羊进了宫。
这是那日,太极宫里的人才知道,平日里像是欢喜佛一样,总是和颜悦色的小胖子魏王,才是圣人儿子中最倔,最一根筋的人呀!
李思文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悄悄地说道:“你要我牵羊来做什么?我可不会挤奶,你会?”
魏王身子一僵,他也不会。
“那要不你把她的嘴放到羊身下,她不是吸你的手指么,说不定会自己吸。”
魏王思来想去,也没有旁的办法,“你这羊没有让别人碰过吧?没有毒什么的吧?”
李思文生得虎头虎脑的,顿时就怒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呢,我的羊怎么会有问题!虽然不知道你是要拿来喂人的,但你交代了,我可以一路里不假人手,连侍卫要查看,都被我给赶开了。”
魏王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将小公主托举在母羊身下,一直到她不吸了,这才欣喜的抱进了自己怀中。
李思文瞧着气氛不对,他只当魏王犯了错误被罚跪,并不知道圣人就在屋子中。
“这个小娃儿是谁?晋阳么?不是听说晋阳公主身子弱,她长得虎头虎脑的……哇,该不会你闹出人命来了吧……
第132章 幼童崔九
魏王脸一黑,“我才十一岁。这是我阿妹,我阿娘又生了一个。”
李思文的下巴简直都要掉了,“圣人真的是太厉害了,竟然两天又让皇后生了一个娃!”
屋子里的圣人听得一梗,为何英国公一世英名,会生了这么大一块叉烧!
再一看崔斗被火烧掉了一半的胡子,不由得想起了崔家这代的嫡子崔景行,他如今不过四岁,就已经天天把家中闹得鸡飞狗跳了。
这么一想,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儿子女儿们都很好,就是命太好了让人犯愁。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圣人一直犹豫不决。
魏王跪在外头,一直跪到东方鱼肚发白了,怀中的小女婴半夜里又醒来喝了一次羊奶,尿了他三次。
而李思文正没心没肺的枕在母羊身上,呼呼大睡。
正在这时候,一旁李长治住着的偏殿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肚兜扎着小揪揪的男童走了出来,他显然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径直的走到了台阶处,撩了裤子就开始尿。
站了一夜的太子一跳三尺高,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你是哪里来的小娃,怎么这么不讲究?”
那小童抖了抖,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当谁想来似的,我曾祖正帮我抓蝈蝈呢,就被带进宫来了。我又不知道恭桶在哪里,麽麽也见不着一个,难不成还跟李长治那个哭包一样,直接尿到床上么?”
这是魏王第一次看到崔九,他只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好大的狗胆!
崔斗面上挂不住,拉开门走了出来,“小九莫要胡闹,这是太子,岂可对太子无理。”
圣人透过已经打开的大门,看着屋外一直跪着的魏王,好好的一个小胖子,一夜之间简直瘦了一整圈。
“青雀,你起来。”
魏王不理会。
崔九好起的走了过来,戳了戳魏王怀中的胖脸,“她为何不睡在床上,也嫌弃李长治会尿床吗?你为何跪在地上,因为你要抢太子的位置吗?”
魏王简直一脑门汗,小爷,你我初次见面,你作何要往死里坑我?我何时要争太子之位了?
他虽然只有四岁年纪,说气话来奶声奶气的,甚至有些吐词不清,但却将双手背在后背,跟个小大人似的,一看便是跟着崔斗学的。
“像我的大兄,就想抢我家主的位置,弄死我。阿娘很生气,就让他罚跪。”
圣人闻言若有所思,走到了崔九跟前,蹲下了身子,“那你大兄要抢你家主的位置,你害怕吗?”
崔九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为何要害怕?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打他。就像是蝈蝈一样,越打才越厉害,天天住在笼子里,怎么看得出哪一个才最厉害。我的乌头很厉害,把王老七的金羽打得哇哇叫。”
他说着,抱住了圣人的大腿,“你是皇帝么?那是不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你可以送我一只最厉害的蝈蝈么?”
崔斗一把将他扯开了,挂在自己的手臂上,“家丑不可外扬,你在圣人跟前胡乱的说着什么呢?老道士有错,实在是他闹腾得厉害,他阿娘又要看顾幼童,老道士便只好把他带进宫来了,圣人莫要怪罪。”
其实是崔九实在是太讨人嫌了,整个崔家上下,也只有老道士能管得住他,就这样,还被他拿火烧掉了半边胡子。
魏王却在崔九的童言童语中受到了启发,大声喊道:“大兄,难不成你连一个四岁的小童都不如吗?崔大郎你也见过的,学识武功都不错,人人夸赞,他比崔九年长许多,身强力壮,又占了一个长字,崔九都不怕他。”
“你身为太子,还怕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小娘子么?一个被老秃驴诅咒了的小娘子。”
他说着,狠狠的瞪了智远大师一眼。
智远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太子阴沉着脸,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掐了掐手心,朝着魏王走了过来,跪在他的身旁说道:“阿爹,儿不怕,把阿妹留下来吧。”
魏王一听,大喜过望,“大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让青雀失望的。我保证,小妹一定乖乖的。”
说完之后,整个人顿时往后一仰,呼呼的睡了过去,只是他即便睡着了,手中还抱着那个小婴儿紧紧的不撒手。
崔九有些不明白发生了啥事,“曾祖,我说错话了么?他怎么就倒了。”
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景行聪慧,没有错。”
崔九放下心来,趴在老道士肩头继续睡了过去,李长治那厮不光是尿床,还踢被子,简直气死他了,一夜都没有睡好,院子里还时不时的有羊叫。
这皇宫有什么好,还不如跟老道士睡在草窝里来得舒坦。
打那之后,皇宫之中再也没有人提起智远大师批命之事了,只是新生的小公主成了唯一一个只有名字,没有封号的公主。
你说她不受宠,天宝二子并非谁都能叫的;你说她受宠,大庆公主都以地封,她没有就没有品级。
魏王全然不在意,天宝没有食邑没有封地没关系,他有啊!
天宝公主除了比寻常公主聪慧一些,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反倒是顽劣得很,皇宫之中,经常能够听到魏王的怒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