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断断续续的不曾停下,屏风后头的小妹扭扭捏捏,哼唱不停。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上了千万要躲开……”
不知寒松听不听的下去,灵璧只觉得女子夜莺般的嗓音剌的耳朵疼。将碟子里的花生米倒在了手心里,她拽着寒松起身。
“去隔壁瞧瞧簪子吧。”
按灵璧的性子,这时候应该过去踢翻屏风,问问清楚藏在后头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寒松回来之前,北山寺的和尚紧闭大门,害得不少人枉死。指不定是那时的苦主,真踢了屏风,徒劳惹得寒松一身腥。
掌柜的和小二见灵璧起身,扶稳了放酒坛子的木架,从柜台后头绕了出来,躬身给二人致歉。
“两位客官勿要动气,今日的花生米和茶水算在店里账上,实在对不住。”
这是寒松头一回在饭庄里听曲儿,先前跟着住持下山化缘时倒也曾路过饭庄,但至多在饭庄前停留半刻,得了素馒头后便往下一家走。偶尔有婉转的歌声传到耳朵里,没等听完便该走了。
是故寒松不知灵璧为何突然要走,若非灵璧拉的快,他指不定还会给屏风后头的女子叫好呢。就是这个调,住持在僧人们下山前,禅房里嘱托时唱的正是女子口中的旋律。
听着很是亲切。
“小师傅,女菩萨,怎的走的这么快,急什么?”
女子拨动琴弦的手停了,琵琶声跟着戛然而止。女子将抱在怀里的琵琶丢到了地上,掀起裙角站了起来。从屏风上的影子可以看到,她发髻上插着寒松在金玉店里看的那种钗子。
叮叮当当,主人动身便跟着摇晃。
城中活下来的人,能认出灵璧与寒松的不再少数。听见这声呼唤之后,脚步顿住,灵璧随手把花生米洒到了临近自己的桌上,眯着眼睛瞧向屏风。
在识海中搜寻了一番,灵璧试图用屏风上的影子来判断后头藏着的是谁。北山寺里,凡女子都睡一间禅房。回想许久,也没有谁的身影能与屏风后的女子重合。
“敢问姑娘是?”
屏风后的女子语气不善,怎么听也不像是要与他二人道谢的。对方既然唤住了她,灵璧便也不躲。扪心自问,和尚们指不定心里头还有愧疚,灵璧自己可是坦坦荡荡的。
“呵呵……”
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青天白日听得人脊背发冷。裙琚扬起,女子抬脚将她片刻前还在坐着的凳子踹了出去。
踹出去的椅子上火苗嗖嗖的蹿起,每每滚过的地方都被火舌舔过。大堂里本就没几个客人,只灵璧一桌点了茶水,剩下的都摆了好几坛子酒在面前。
饭庄刚开张,城中的修士能在此时来喝酒的,全是借酒消愁,灌醉自己后好忘了心里头的苦楚。
而也正因如此,当被火包裹着的凳子滚过时,火舌顺着桌子腿便向上舔起了酒坛子。砰砰砰,一声接着一声,酒坛子炸裂开来。
饭庄里的掌柜小二及客人做鸟兽散,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门外。屋内汹汹烈火,炙烤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寒松和灵璧没有出去,屏风后的女子明显是冲着他二人了。
“小师傅,女菩萨……”
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被烟熏的,女子原本婉转悠扬的声音沙哑了起来。比起二八年华的琵琶小妹,倒更像是七巧节街头叫卖鲜花荷包的老妇人。
纤细的手啪的一下落在了屏风的木头杆子上,火光便从她落手的地方蹿起,缠绕着屏风将其点燃。浓烟滚滚,熏得灵璧双眼酸痛。
寒松有慧眼傍身还好些,这点烟雾尚不能遮住他探寻的视线。双眼微微一眯,他朝着屏风处望了过去,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寒松的视野中,他瞧清楚之后,右手握紧拳头,腕子上缠着的念珠取了下来。肩头撞了下身旁站着的灵璧,紧抿着嘴唇,传了道音过去。
“拔剑。”
灵璧眼圈儿红的不像话,烟雾缭绕熏的她只能闭着眼抬手往身后去探。巨剑似能感应一般,剑柄落在了主人不靠谱的徒弟掌心之中。
“我以为女菩萨和小师傅好心肠呢,怎的我还没现身,便要打要杀的。”
屏风烧的差不多了,轰然倒了下来,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寒松也好,灵璧也罢,二人对这张脸都不陌生。是北山寺上诞下旱魃妖孽的妇人,是灵璧照顾了数日,眼睁睁看着被院判剥了面皮,被封鸿道人剥了手皮,还用寒松的匕首刺死的妇人。
“她死了,我亲眼所见。”
给寒松传了一道声音回去,即便那日夜里灵璧的识海模糊一片,可模糊也是在妇人身死之后,关于她的死,灵璧没有忘记也忘不了。
她到死都不曾闭上眼。
“何方妖孽?”
山中死去那位不过是寻常的妇人,身上没有半点法力,点不着这通天的大火。
“我是谁?”
女子缓步朝着寒松与灵璧走来。
大堂地上用石砖铺就,也不是木头板子,按理说是烧不着的。可凡妇人踩过的位置,烧的通红快要化掉一般。
那女子越来越近,灵璧忍着熏眼的烟雾将视线投了过去,手中的巨剑嗡嗡作响。
是妇人的面皮不假,却是贴上去的,脖颈处还带着干涸了的暗红色血迹。而再仔细一看,那双手她也熟悉,正是封鸿剥下的不假。
第108章【一更】
女子的身形并不如隔着屏风看起来柔美,反而有种诡异的生硬感。就连那双不久前还在拨动琴弦的手, 此刻看起来也没有那份伶俐了。叫灵璧不由得怀疑, 方才的曲子是不是她弹出来的。
劈挂在身上的衣裙松松垮垮, 仿佛底下的人瘦的只剩了一把干骨头。她一路火花朝着灵璧与寒松走来, 似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踉踉跄跄。每每路过一张桌子,便会把手放上去, 好撑住她不大稳当的身子。
现下她扶着的桌上, 不久前坐在这里的客人定是心情不佳,点了坛子烈酒。火星顺着女子的手爬到了坛子上,当即便嘭的一声炸裂开来。
烈酒遇火便燃,四散的火星蹿到了女子的衣裙上头,一路向上攀爬。嘶嘶嘶嘶,火舌舔过能够被点燃的一切, 空气中到处是烧焦的气味,女子也被熊熊烈火与浓烟吞噬了。
然而灵璧吸吸鼻子, 不曾嗅到那种人被火烧着后特有的味道。
“来了。”
寒松伸出手, 将灵璧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什么来了的问询尚未出口,灵璧便看见那顶着妇人脸面的女子从火焰之中钻了出来。披挂在她身上衣裙燃烧殆尽,藏在下头的身子还真是瘦的只剩了一把硬骨头。
灵璧从后头跳起来去捂寒松的眼睛, 就算和尚还俗了,也不能看姑娘的身子不是?寒松扒开了她的手, 示意灵璧瞧仔细。
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焦黑一片, 似结着硬痂, 没走一步便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叫人听了后脑发麻。走路走的太累,女子,如若还能称起为女子的话,女子双手掌心贴在地上,像山间的野兽一般四肢着地。
张开嘴呲着两排尖锐的牙齿,试图威胁面前的敌人。
因着她身上黑,映衬之下,越发显得脸上与手上贴着的那层皮不和谐,怎么看也不该长在她的身上。
“女菩萨,你怎的眼睁睁看着我死呢?”
脖颈扭了个诡异的弧度,她自下而上定定的望着站在寒松身后的灵璧。
“剥皮的时候可疼了……”
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天夜里的场景,灵璧握着剑柄的手心满是汗渍,师尊的巨剑险些从她手心里脱离。
“你不是她。”
寒松站在自己的身边,灵璧倒没有如那天夜里一般混沌一片,仍留有能够思考的理智。
“她是凡人,且已经死了。”
眼前顶着妇人面皮的东西,不过是个妖孽。
四肢伏在地上的东西哧哧笑了几声,后背上的骨头似要刺出她的皮肤一般,漆黑的血痂因身体扭动而嘎吱作响。相邻的两块摩擦几下后从她身上脱落,掉在了烧红的石砖地上。
识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灵璧总算是知晓眼前的她是谁了。
“你死去的娘亲定然不愿瞧见自己诞下的孩儿如此。”
越过寒松,灵璧自作主张蹲下了身,试图与地上的人讲清楚道理。
所谓旱魃,是天道降下来惩戒世人,降下灾祸的。今次并非是她头一回出现,史书之中凡人间帝王暴虐荒淫,修界被魔修把持时,总会有旱魃的身影。
上次旱魃出现还是几千年前,那时凡间正四分五裂,有位小国的帝王也不知是为了血统纯净,几代兄妹相交后生下来脑子不大伶俐,还是日日担心敌军打过来心理出了问题。
若说残暴,或许这位帝王在史书上都拎不上台面,可就是他引来了天道降下旱魃惩戒,因着此人有个叫人无法理解的怪癖。
旁的帝王,或是找道士炼长生不老丹,或是派人去海外寻仙山,又或是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唯独他,所有的罪过都在嘴上。
此人喜食血痂。
常常下令把宫里的侍人打得血肉模糊,等到伤口结痂,便亲自将其一块块剥落。刚刚结痂的伤口脆弱的很,血痂被帝王剥落的瞬间,便冒出血来。侍人苦不堪言,往往撑不过几日就会一命呜呼。
而剥下来的血痂呢,他转手扔在了托盘里,送给宫里的厨子煎炸烹煮,热气腾腾的端到龙床侧榻。
该国上下臣民皆不堪其扰,生怕哪天被抓去的就是自己。天道感应,降下了一个满身血痂,黑漆漆的家伙,亲手送到了帝王枕边。
那次现身,旱魃烧得一国化作灰烬,如今天道降下她做什么呢。
知晓了眼前这个黑漆漆的东西是什么,灵璧放下了为什么她会从牢狱中出来,或是她怎的会从小小婴孩长到这么大的疑惑,柔着声音道。
“寒松呢,他那时不在寺里,被黑心的院判捉了。”
灵璧指了指和尚,警惕的注视着对面旱魃的一举一动。
“我呢,金丹修为,面对院判化神大能,毫无还手之力。”
“休要假慈悲了。”
旱魃向前俯身,说话时自喉咙深处喷出了火来。她初生不久,识海中仅剩的都是刺骨的恨意。
灵璧立刻后退,将巨剑横在二人之间,以防她冲上来的时候没个独挡。师尊的巨剑能刺院判化身修士,能斩蛟龙,想来对上旱魃,也不会逊色几分吧。
胸中有了底气,灵璧开口道。
“和尚已经还了俗,我也不是佛门中人,你用慈悲来要求我二人似乎不大合适。”
能做到坚持初心,做个良善的修士,入土前不走火入魔就很不容易了。
缠绕在旱魃身上的火越烧越高,不管是天道降下的也好,还是山野中自己吸日月精华化形的也罢,统统一根筋,认死理。
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眼前的旱魃呢,没有听灵璧叨叨的意思,小腿绷紧,似要俯冲而起,朝灵璧扑将上去。
“且慢!”
灵璧跳起来一连后退数步。
“非要打的话,我们去外头打,把人家饭庄烧没了和尚得化多久的缘才能赔的起啊!”
第109章【二更】
旱魃白白长了个人形,脑袋是半点不灵光, 灵璧都说的如此恳切了, 她却大嘴一张扑了过来, 恰好被横在中间的巨剑挡住。
都说女子该一口银牙, 咬在巨剑上的却如同铁匠铺子里烧红的火炭, 是赤红的。上下门齿擦过剑身,火花飞扬而起, 差点儿溅到灵璧白白嫩嫩的手上。
“混账东西。”
灵璧担心师尊的剑被她咬坏了, 也忧心自己被牛乳泡出来细嫩手背烫伤后留下疤痕,啐了一句后抬起脚,踹上了旱魃的肚子。
喀嚓喀嚓
鞋底碰上旱魃的腹部,暗黑色的血痂一块接着一块脱落,脚掌心传来炽热的触感,再回神过来时, 厚厚的鞋底子烧透了还不算,灵璧的白袜也跟着焦黄了一块。
脚底差点烫伤, 然瞧着地上的血痂, 灵璧竟然在火场里生出几分彻骨的寒意来。
被灵璧踹到一旁的旱魃,似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浓烟滚滚充斥着饭庄的大堂, 呛的人喘不过气来,视野里模糊不清。
左脚点在右脚的鞋面上, 灵璧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打不打得赢她心理没数, 可两层楼高的饭庄子,她就是在街头算两年的命也赔不起。
修士损坏了凡人的东西不赔的比比皆是,被戕害了性命也没地儿说理去。修界唯独高岭门,可以找后账。若是灵璧不赔,凡人大可去高岭门找掌门告状,届时灵璧便要赔十倍。
火焰顺着木头柱子往上爬,不一会儿的功夫把房顶的横梁点着了,头顶传来轰轰的声音,灵璧心里头知道完了,今次算是亏大发了。
一想到她要在街头冬站三九,夏立三伏数年,省吃俭用的攒银钱,灵璧便窜起了无名火。不顾左脚半赤足,撸起朝着浓烟里黑漆漆的一团要冲过去。
寒松的一双慧眼穿透烟雾,抬头瞧见屋顶的横梁自中间裂开,眼瞅着就要砸下来了。横梁承重,若没了它,别说两层楼的饭庄,就是三层的酒楼,七层的高塔也立不住的。
扯住正要上前的灵璧,拽着她的后领,在横梁从高处跌落之前,二人一起踏出了门槛,并肩停身踩在了街道里冰凉的石头长砖上。
街面刚刚开张的店铺此刻大门紧闭,酒肆随风招摇的旗子撤了下来,转角处的小馄饨摊子只剩了搭了一半的灶台。
修士与凡人混住的城池里,修为不怎么高深的人,只要碰上斗法,便皆是保命要紧。除非有人极为自信,不然斗法的周围是没有人会停留的。
苦修得来的长生,若被打向别人的术法误伤丢了性命,说起来还不够丢人的呢。而不久前将将升腾起烟火气的城池,如今被旱魃在饭庄里一搅,四下一看,再度变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几乎是在寒松拽着灵璧出来的同时,踩着他们的脚后跟轰然倒塌,砸的尘埃飞扬而起。
灵璧高高将巨剑抬起,猛的刺进了石砖里。趁着里头旱魃还没出来,她踢掉了左脚上已经没什么用场的鞋,盘腿坐了下来。
手中掐起法诀,丝丝缕缕的光点连接成线,自灵璧的手中飞出,绕着方圆十余米的地方围了起来。一道无形的墙搭建而起,飞扬的尘土撞上灵璧搭好的结界,拐了个弯朝着另一处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