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不想死,想活。
求求你们,不要破阵,不要杀我。
将方才所见所感统统说与灵璧,毫无保留。寒松肩头颤了颤,顶着骄阳却不自觉的发着抖。即便已经不再用慧眼探察封鸿道人,然而由慧眼建立起的和封鸿之间的诡异链接依旧存在。
识海中的画面消失不见,身上却可以感受到封鸿所在之处。
太阳穴的位置,肉眼可见血脉一跳一跳。被火焰炙烤出孔洞的僧袍,穿在寒松身上,似行走在大雨之中般黏腻。
封鸿那边下起雨了,骤雨倾盆。
“大师,为何还不动手呢?”
看不见不代表听不见,寒松的耳边响起封鸿兴奋异常的声音,心中竟然也升起一种诡异的期待来,仿佛他自己也想亲眼看到住持和尚破了法戒。
寒松是还了俗不假,但他知晓破戒对于僧人的严重性,住持和尚对他来说,亦师亦友亦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这种念头的。
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个正派修士都不该,也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即便识海混沌时劈了佛堂的灵璧,隔日回去仍然要跪在蒲团上,给神佛磕头道歉。见北山寺的僧人雨寒松说要还俗,灵璧还拦着问他们是不是疯求了。
“这么久还未选好?大师您可要急坏贫道……”
耳边封鸿的声音不曾停歇,手背上的雨滴也似线一般不曾断绝。
寒松不可察觉的蹭了蹭灵璧贴在他额头的手心,低声道。
“我能听见封鸿道人的声音,能同理到他的心情……”
甚至是有种我就是他,他便是我的幻觉。
灵璧眼里的和尚,大多时候面无表情,稍有情绪也都是凶巴巴的,她从未见过寒松脸上出现过这般困惑与迷茫的神情。
抽回手起身,小跑着从里屋的炕上揪了一床被褥抱下来原路折回,围在了寒松身上将其包裹。半跪在地上,双手隔着棉被,在寒松的胳膊上搓来搓去。
“可暖和一些?”
因着身上的寒意并非来源于自身,即便灵璧给他裹上八层棉被也派不上任何的用场,寒松仍旧觉得冷。
他明明看到灵璧就在眼前,近如咫尺,但她的问询声听起来朦胧又飘忽,仿佛伸手去握流水,捉摸不住。
倒是另一个挑衅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在耳边。
“几位道友,为何还犹犹豫豫的不来破阵呢?”
灵璧瞧见棉被没有用处,又急忙将它们从寒松的身上扯了下来。除了给和尚裹了一后背的汗,不曾缓解别的症状。
热锅上的蚂蚁焦急时团团打转,灵璧比起蚂蚁来说好不到哪里去。绕着寒松转了几圈,不知该如何是好。
儒修所说非礼勿视果然有一定道理,不能因为院判就全全否定。寒松就不该瞎看,你看如今把自己给带进去出不来了吧?
抱怨的话没什么用,她拿出了往日年终结业考试时的劲头,以站在掌门跟前回答主观问题时那种精神寻思眼下该怎么做。
回答主观问题如为何要修仙时,她灵机一动与师兄弟们截然不同,得到了师尊的赞赏以及掌门的咒骂。而今她依旧闪过灵光,再次半跪在地上。
抓起寒松的手,十指相扣两手交叠,掌心贴着掌心。
“和尚你看我,睁开眼睛看我。”
如果寒松此时通感的是个正经大能,灵璧巴不得多连一阵子,光是体会大能的道意,对寒松日后的修行就有无上的助益。
而想来想去,要彻底斩断与一个人的连接,也只有建立新连接这一条路了。与其和封鸿道人那样的魔修通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体会到了什么正派修士不该体会的,在佛心上留下污点影响日后的修行,还不如看她呢。
灵璧虽说惰怠了些,心眼儿还是好的,叫寒松看看也没什么。即便自己真的影响了他,那也是走走弯路,好过跟着封鸿走错路。
寒松抬起头对上灵璧的双眼,耳边风声,雷声逐渐消失不见,雨滴不再往他的肩头低落。炎炎夏日里热风扑面而来,身后汗水黏住了僧袍,掌心传来热度。
“看见了么?”
灵璧焦急的握紧了寒松的手。
断开了与封鸿那边的连接,通感之下,舌尖尝到了丝丝缕缕难言的甜。
“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也感受到了。
这感觉如此强烈,他能体会到灵璧在担心,紧张,畏惧且恐慌,更重要的是……
“女菩萨,你是不是心悦我?”
第113章【二更】
“撒撒撒手。”
灵璧将手抽了出来,红着脸退到了后头。
宅院的主人不想掺和, 假装没听见, 把门关上出了寒松和灵璧二人所在的这进小院。反正两位恩人也瞧见了,道人是自己歪在那里的, 就算死了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加之和尚与女菩萨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修士巴不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屋内剩了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叽叽咕咕只会口吐白沫与涎水的封鸿, 再有便是面面相觑的灵璧和寒松。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灵璧手心冒汗, 没了昔日的伶牙俐齿, 开口时结巴着:“胡胡胡说!”
寒松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呼吸急促起来。右手抚上心口,砰砰砰跳个不停。放下手来搭在膝头, 他瞧着掌心上的一层薄汗发愣。
对寒松来说,借着慧眼通感了灵璧, 他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感觉。
北山寺里青灯古卷, 夜里守寺门, 住持告诫他们要心如止水, 古井无波, 走路都不能太快了。禅僧们惯了,本就不爱动弹。武僧们得炼体啊, 可也至多只能去后山和大老虎切磋切磋。
还不兴把老虎打死了。
而心口砰砰跳的感觉, 也还是寒松筑基不久后打完老虎出现的。双手扶着膝盖大喘气, 等到寒松结丹之后, 打完老虎寒松面不改色。
时隔多年,借着灵璧寒松再次体会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而这些被他抛弃多年的凡人的情绪,如紧张,羞涩,慌张,手牵手涌上心头的滋味,竟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起码不像寺内的禅僧,多年不食荤腥,光是闻到味儿就翻涌着犯膈应。
“人有七情六欲,女菩萨若是心悦我,也无可厚非。”
寒松还替灵璧寻起了借口,住持曾说过,世上难测之事许多。上难测天意,下难测人心,最不受控制的便是人的感情。
“谁谁谁心悦你了?”
灵璧仍旧结巴着,哪跟哪啊?方才气愤还紧张兮兮的,怎的和尚突然说的什么话。
“你你你不要乱讲,我们高岭门规矩很严的。”
修士结婴前与道侣办酒席,只能请关系亲近的,还不能大肆操办。结婴后就不一样了,元婴修士不管放在哪个山门里都是中坚战力,他们结道侣全门都得随礼。
上至掌门长老,下至看门的师弟,一个也不能拉下了。
“在下目前根本没有考虑过此事!”
灵璧的脸通红一片,整个漫长的夏日里叫日头晒上一整天,脸颊也没有红到这种颜色。
躲闪。
寒松在听到灵璧说话的同时,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寒松不曾体会过,也从未体会过的想要逃避的念头。
武僧出身的和尚,遇事不论大小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正面上去刚。故而他十分确信,这感觉来自正此刻与他共享着五感的灵璧。
二人之间的连接,并不受寒松的主观控制。佛门里慧眼的初衷是为了看前后因果,寒松也不知怎么,眼前突然出现了别的画面。
是夜,有篝火。
身穿玄色披风的小剑修们围坐,火上炙烤着不知名的东西,鼻尖能嗅到肉的香气。若非火光照在人的面上,高岭门玄色的披风融在夜色里什么也瞧不见的。
灵璧的模样瞧着也就十五六岁,松松的挽着一个发髻。架在火上烧的不只是肉,还有她的剑。一边转动剑柄,灵璧一边往插在剑上的肉外头刷蜂蜜。
“你这是亵渎法器!”
掌门的徒弟直勾勾的看着肉,被火一烤,里头的油滋滋的往外冒。滴落到火堆上,火苗子蹭的一下窜起来,舔着肉皮快速掠过。
“行,一会儿不给你吃。”
灵璧也不反驳,似认同了师兄所说亵渎法器的话。
“我的也给你,亵渎吧。”
师兄没什么骨气,擦净自己佩剑给灵璧递了过去。
“两柄插着你转的快。”
围在篝火边的都是同一拨上山的,年岁相差无几。山门里的长辈们闭关,便来后山透着解馋。
“灵璧,你这手艺可得教给我。”
分了肉之后,咬上一口油汪汪的,一位女修边吃边说。
“上次你我去凡间听曲儿,弹琵琶的小妹可说了,想抓住道侣的心,就要抓住道侣的胃。”
“啊?你要找个不会辟谷的道侣啊,太没出息了。”
掌门首徒一张嘴,每次开口都叫人动气。
“以后不带他行不行?”
女修瞪了一眼师兄,转头问灵璧。
“不带他,他会跟掌门告状的。”
灵璧往肉上撒了些许椒盐,咬上去甜咸交错,别有一番风味。
“等我寻了道侣,你们都得给我随礼。”
女修嘟嘟囔囔的:“我要胭脂,要簪子,还要黄澄澄的金锭子。”
与灵璧厮混在一处的,皆是没什么大出息的,你听听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放在修界便是丢在路边,修士们都不会看一眼的凡人物件。
“灵璧你呢?你若是寻了道侣,想要什么?”
吃完了手中的肉,女修看向灵璧。
如今的修界,是不鼓励大家找道侣,结对子的。可人有七情六欲,哪那么容易说断绝就断绝呢,感情到了看对眼儿了,该找还是找。
高岭门的规矩又多又繁杂,巨压之下,如灵璧这般偷摸着钻空子的人不再少数。找个道侣,也不是罪大恶极不能容忍的事。
“我现在还小,怎么不得等到元婴之后再寻?”
灵璧咂摸着手指头上的油气儿,舔了舔嘴角。
“到那时候就迟了!”
掌门首徒虚长灵璧几岁,压低声音道。
“那会子你们度一夜春宵修炼半个月都补不回来丢掉的修为。”
万一遇上个血气方刚的,两口子谁也别想证道升仙了。
灵璧瞪了师兄一眼,骂道:“你知道什么,元婴后办酒席,全门上下都得给我随份子。你你你,还有你。”
起身绕着篝火走了一圈,灵璧油乎乎的手指头隔空点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还有你们师尊,统统要随。”
想象一下师尊那破烂的小院子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盒子,灵璧心里头就欢喜。
“一次不够,我要办两次。”
“不行不行,找两个道侣那是魔修才干的事!我们正经山门里出来的,都找一个。”
掌门首徒打断了灵璧。
女修推了一把师兄,骂道:“你就不能听灵璧说完?”
灵璧继续道:“办两回,收两次礼。”
若按凡间的规矩,还得去道侣那边办一次,加起来就是收四回。
识海中的画面突然消失,寒松睁开了眼,似有些不敢置信。
“女菩萨是要寻两个道侣么?”
“你看见什么了?”
灵璧着急了,年少的时候她说过许多混账话,寒松提起的就算一桩。右手往衣裙上抹了抹,灵璧一蹦三尺高。
“快快快些给我断开!”
慧眼跟着寒松近百年,一直用来看前后因果,通感一术和尚今次也是头一回遇见。如何开启的他不知道,如何断掉寒松也不知晓。
灵璧以为寒松不愿意,从后头一跃上前双手捂住了上的眼。
“不许看!”
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了同样的一句话,再睁开眼时,寒松的的视野中出现了巨剑尊者。
“不许看,那边是丹修的山头。”
巨剑尊者半弯下腰,拜过徒弟灵璧脑袋。
“那都是没有天分练剑的,才去烧火炉子炼丹呢。”
灵璧哪里扛得住师尊的力气,气鼓鼓的被他掰得面朝别处。
“明日便是年终的结业大考,为师给你偷了掌门殿试的主观题来。”
巨剑尊者担心小徒弟头一回参与这种考试心里慌张,夜里在山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后,才去偷了题来。
“若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想选什么修。”
身在高岭门,正确答案几乎无须多言,剑修。
说出剑修二字,这题就对了一半,后头看弟子的个人素质与临场发挥了。
“如若能重来,我要选双修。”
灵璧两颊鼓起,似后山树上的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
“逆徒。”
巨剑尊者如是说道。
画面消失,寒松试图睁开眼睛,然而被灵璧双手按着,徒劳试了几次未果。
手心传来痒痒的触感,寒松的睫毛扎的灵璧情绪稳定下来,她低下头凑仔寒松的耳边,低声道。
“年少时说的混账话,不作数的。”
然而当灵璧低下头说话的时候,她瞧见寒松的耳朵尖早已染上了绯红。立刻撒了手,再次后退几步,嘭的一声后背撞在了门上。
“嗯?”
身后有了木门的支撑,可灵璧仍旧觉得不真实,恍惚的很。狠狠的往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出了眼泪来。
“嘶……”
揉揉自己掐痛的地方,另一只手抬起,灵璧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耳垂,同样发烫。
似是不敢相信,灵璧又从怀中拿出随身带着的铜镜确认,看着镜中的人影,灵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通感通感,寒松能感受到灵璧,灵璧也能感受到寒松。
红红的耳垂并非是灵璧传与寒松的,而是从寒松那里传到灵璧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