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混账话,不作数的。”
灵璧身形虚晃,后头的木门消失不见,似跌入了虚空之中,再睁眼时瞧见了北山寺的住持和尚。
“哪个和尚一辈子还没想过要还俗呢?即便是外头提着扫帚的扫地声,自诩看破了红尘,怕是夜深人静,也有想家的时候。”
住持和尚走在前头,寒松和尚跟在后头。
“然而佛法精妙,见识过经文里的妙法世界,滚滚红尘便算不得什么了。”
停下脚步,住持和尚蘸着香炉里的香灰,往寒松的眉心点去。
“故而还俗什么的,只是年少时的混账话罢了,不作数的。”
“可师祖化神大能,经历数千个春秋寒暑,不也还俗了?”
寒松年岁尚幼,刚刚到住持的腰那么高,就把住持给问住了。
“你也想还俗么?”
住持不甘示弱,弯下腰将寒松抱了起来,举在肩头。
“想。”
小寒松点点头。
住持和尚摇摇头:“佛心不稳。”
猛的回过神来,灵璧发现自己仍在屋内,身后靠着木门做墙。抬头对上了寒松那双澄明的眼,心跳的更快了。
第114章【一更】
眼巴巴的望着彼此, 灵璧与寒松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灵璧一脸原来你是这样的和尚,寒松则一脸原来你是这样的剑修, 对与自己同行一路, 经历了数次生死危机的人有了新的理解。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灵璧轻笑出声别过了头, 将视线从寒松的身上挪开, 望向了别处。双手背在身后, 灵璧不再靠着木门,缓步向着寒松走去。
“人人都说高岭门的规矩严苛,可重压之下必有勇夫。”
如灵璧一样,许多弟子都会趁掌门和长老闭关的时候不注意,去可以坏一些无伤大雅的规矩。
夜里不让饮酒,他们便聚众小酌。没有师命不能下山, 小腿上贴着甲马,在看门师弟没有发现之前,一天便能打个来回。不让随意结道侣, 晚上小树林子里多的是男男女女。
“此之谓尘世。”
拨弄了下头发,灵璧破罐子破摔, 也不觉得丢人了。
其实高岭门的掌门和长老对门下弟子的这些破烂事也是知晓的,可也就象征性的管一管, 只要不撞在剑上,还真不会特意去查去抓。
因着早年有一位死心眼儿的弟子, 将规矩奉为准则, 每一条都要遵守。可惜后来, 他入魔了。
是生生给憋疯的。
瞧见灵璧走近,寒松的视线可不曾挪到过别处,一直落在灵璧身上。鼻尖传来灵璧衣衫上的淡淡脂粉香气,朱唇和脸颊上也不知是点着胭脂,还是天生就红。
扫地僧说凡间的人心都黑求了,可在寒松看来,灵璧还是干净的。若凡间大多是灵璧这般的,那他还真不知晓为什么扫地僧会看破红尘了。
走近寒松后,灵璧的脚步不曾停歇,她绕过和尚走到了封鸿的凡人肉身旁才停下。
脚下踩着的石砖上被涎水浸湿,丝丝缕缕的银线自封鸿的嘴角向下蔓延,灵璧嫌弃的从他身上迈了过去。抽出师尊的巨剑,她用剑尖挑着封鸿的下巴,将他的脑袋调转到了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听寒松说完,灵璧知晓此刻师尊与掌门,连着北山寺的住持和尚,还有长石观的封龙观主中了封鸿道人的埋伏,被困在阵中一时出不来。
看着眼前这具翻着白眼的肉身,即便不愿承认,灵璧打心底对封鸿道人生出几分敬佩来。因着若换了寻常修士,还真想不出这么缺德的招数。
即便是修罗海里的魔修里,封鸿这样罪大恶极且自甘堕落,坠入魔道之人也就至多半数,剩下的全是不得已方才入魔。
但按着近年来的统计,即便是那一半罪大恶极且自甘堕落的魔修里,也挑不出几个比封鸿道人更有想象力。
用七个娃儿的命魂来做阵眼,简直是阴损到家了。师尊与其他几位前辈,若是不动手,叫封鸿逃脱日后定生灵涂炭。
可若是动手了,七个小娃儿又有何辜呢?平白害他们丢了性命。师尊几人背上人命的因果,道心受损以后就别想飞升了。
化神修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静之间有天地之威。可这威力并不能随意使用,更不能肆意屠戮践踏他人的性命。
灵璧还记得清清楚楚,曾有一次,巨剑尊者来山下城池中的饭庄里抓灵璧时,恰好说书人讲到了某某化神修士为报私仇,杀的血流成河横尸百万。
巨剑尊者停了以后嗤之以鼻,拎着徒儿的后领御剑离去。
“你师尊我什么修为?”
云头之上,巨剑尊者的声音被风一吹,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威慑力。
“化神。”
灵璧惦记着说书人后头到底说了什么,随口回了一句。
“你可曾见过我杀人么?”
巨剑尊者敲了敲灵璧的脑袋,捏着徒儿的下巴严肃问道。
摇摇头,灵璧不曾见过师尊杀人。事实上,别说杀人了,洞府外头枣木上生了虫子,巨剑尊者都会一条条的捉下来,放生到别的树上。
“唯有罪大恶极之人,你我才能用剑取其性命。”
也不知徒儿能不能懂自己的话,巨剑尊者挥手劈开云层朝着高岭门所在的绵延高山上行去。
旧时的回忆如云烟般消散,灵璧起身站了起来,双手握着剑柄,高高的抬了起来。
“和尚,我有个法子。”
因着二人此刻五感相连,灵璧甚至不用开口,寒松的识海中便出现了她的声音。
正如灵璧与寒松之间有不知名的牵引,封鸿的真身与这具凡人的肉身相交更为亲密。一道神念,即便相隔千里也能知晓彼此的境遇。
眼神一动,寒松的双脚不听自己的使唤,朝着灵璧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冥冥之中似有什么牵引着,寒松身体被灵璧的想法操纵。
“我既然能连上你,你能不能把封鸿的神念拉回来。”
拉到这具肉身之中,我再用师尊的剑刺死他。
反正他是罪大恶极之人,灵璧又是个没出息的,压根儿没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化神飞升。与其让你我二人的师尊为难,不如让我们动手。
寒松的识海中不住的浮现着住持和尚的神情,他便是北山寺除了扫地僧之外剩下的最后一个僧人了,总不能叫住持和尚也破戒坏了真身吧?那还有谁能来侍奉佛祖呢?
“我且试试。”
蹲下身,不像灵璧嫌弃封鸿道人的狼狈,寒松毫不犹豫的将掌心贴在了他的前额上。与灵璧之间的那份牵绊啪的一声断掉,寒松的耳边再次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轰隆作响的雷声。
手背有雨滴跌落,丝丝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至了周身。
“你们可真是养了好徒弟。”
封鸿道人抬手揉揉眉心,那处传来的痛意叫他皱起眉来,对着阵中的几个人,开口颇为艳羡。
“可惜,还是嫩了些。”
第115章【二更】
“可惜, 还是嫩了些。”
同样一句话,不仅是封鸿道人对着巨剑尊者几人所说而已。几乎就在同时,蜷缩在北山寺下城池中一座宅院中的封鸿的凡人肉身睁开了眼,目光炯炯直视着寒松。
灵璧不用通感,也将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巨剑高举而起,灵璧反唇相讥, 冷哼一声道:“前辈, 你人都在这里了, 还说什么大话?”
若是寒松当真嫩,也不至于能将封鸿的神念从千里之外拉到此地, 由此可证,寒松不光不嫩,反而厉害的很!
眼下要做的就是让寒松稳住,且忍住。即是通感, 那当巨剑刺向封鸿胸口,恐怕寒松也会感同身受。
“哦?”
高山之上, 巨剑尊者一行人被封鸿困在了阵中, 一时半刻脱不得身。既然神念被拉来了,他也不躲藏,反而生出了与灵璧和寒松戏耍的心思。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虽不是和尚,却也是方外的出家人, 不说胡话的。”
嘴角两边硬生生的牵起弧度, 脸上在笑不假, 可封鸿道人的眼中并没有半点笑意。叫他看上一眼,能在炎炎夏日里生出跌入冰窖中一半的感觉来。
抬手擦掉了嘴角的涎水,封鸿的手不曾落下,反而拱起腰,试图去探向那锋利无比的剑尖。
灵璧手中所执,是带着师尊修为的本命神剑,躺在地上的虽说藏着的是封鸿的芯子,可肉身躯壳却还是凡人不假。
在北山寺时,封鸿为了将妇人的皮戴在自己手上,生生斩去了一截指骨。吃了院判给的伤药才止了血,而今指头也没好利索。
不过才抬起一半,还未碰到巨剑时,光是剑意便让封鸿的指尖出了血。
剑气凌厉,刺破了封鸿的手指不算,还顺着伤口钻进去横冲直撞。不多时的功夫,原本不过小米粒大小的血洞就变得如同大米粒了。
从伤口中涌出的血顺着胳膊一路向下,浸湿了封鸿身上的道袍。这身道袍本就脏兮兮的,如今叫鲜血浸染,越发呈现一种令人腹中翻涌作呕的颜色。
而寒松搭在封鸿前额的手指颤了颤,封鸿与灵璧二人谁也没有错过这个信号。
“你也会跟着我一起疼啊?”
封鸿察觉到了寒松的指尖点在自己的额头上,看样子寒松不仅能监视他的神念,还与自己感同身受。
我受伤,你也会痛。
寒松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眉眼冷硬。筑基也好,结丹也罢,寒松有过比这疼上千倍百倍的经历,不过是手指头被剑气刺破,这点小痛甚至不能让和尚皱皱眉。
掌心用力一按,他循着灵璧所说,将封鸿的神念困在了此地。
“小友无须费力,眼下你就是让我走,我也不会走。”
那边几位大能被他困住,除非有谁不想升仙了,否则是出不了这困阵的。哪里有眼前的寒松吸引力更大呢?
没听说过北山寺还有这样的招数,竟然能将两个人连在一处,互通五感。
“奇哉!”
双眼亮起,像深夜里点亮了火把。
“小友,你还有什么手段,大可都使在我身上。”
血淋淋的一双手按住了寒松的腕子,生怕他将手抬起,二人的连接因此斩断。
灵璧见状,心中莫名慌乱,就这么轻易的将封鸿的神念拖来,还真是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举着剑的手有些许颤抖,高悬许久,直到两臂生出酸胀的感觉,她也迟迟没有让巨剑落下刺进封鸿的胸膛。
倒不是她怕沾染人命,封鸿罪大恶极,杀了他天道不仅不会怪罪,恐怕还要降下功德呢。就算怪罪,灵璧也不害怕。
令她放心不下的是与封鸿互通五感的寒松。
方才不过是剑气碰了下封鸿的指头尖,和尚便能同时察觉到疼痛。若是一剑刺进封鸿的胸口,为了让他必死无疑,灵璧恐怕还要在他的胸口搅上一搅。
而一想到这些寒松也要同时经历,灵璧犹犹豫豫的反而不敢下手了。
“来。”
寒松紧闭的双唇刚刚开启,牙齿还未露出,声音也尚在喉咙之中。耳边响起了一个他正要说,却还未曾出口的字眼。
封鸿牢牢的拽着寒松的腕子,斜着眼睛看向灵璧。
“灵璧小友,和尚让你动手,他说自己不怕痛。”
寒松与灵璧相连之时,灵璧能够感知到寒松。而此时同理,封鸿也能感受到寒松。五感相通时,甚至不用开口,寒松的心思在封鸿面前展露无遗。
余光看到灵璧时,封鸿道人按捺不住笑出了声。如果说自己与寒松五感想通,他无法在自己的面前隐藏情绪,那灵璧这里甚至用不着封鸿和她五感想通,光凭表情与眼神,他便能够读懂了。
“寒松小友,灵璧小友舍不得你。”
封鸿想起了溪谷之中初遇灵璧与寒松时的情景。
两个小辈一看就是天定的姻缘,待在一处指定是要出问题的。你瞧瞧,这才过了多久,灵璧小友便藏不住心疼与忧虑了。
“啧啧啧。”
封鸿心念一动,摇摇头,和尚就是和尚。
“寒松小友让你不要儿女情长,刺死封鸿就好。”
歪了一眼寒松,替他说出心声之后,封鸿心里有些别扭。
“我可是真心待两位小友的,几次三番放了你二人性命,怎的就换不来你些许的不忍呢?”
“那你忍忍。”
灵璧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话传进了寒松的识海之中。
当然,这不过是徒劳罢了,封鸿一样听的到。
树枝分叉一般的光缠绕在巨剑的剑身上,噼啪作响让人由衷的升起一股子畏惧。换了别人瞧见这把剑刺向自己,早就吓的慌了神。
封鸿却不然,他恨不得这剑快些落下,才好应证自己的想法。
“灵璧小友,你磨磨蹭蹭的可不像个剑修呀。”
双手紧紧扣住了寒松的腕子,封鸿还怕他跑了呢。
一狠心一咬牙,灵璧握着剑柄用力向下,朝着封鸿的心口处刺了下去。
扑哧。
剑尖刺进了血肉发出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后颈也跟着凉。
闭上眼不去看寒松的表情,灵璧握着剑柄横打了一圈,剑身在封鸿的胸膛里搅了起来。一股有一股的鲜血从他的胸口里冒了出来,汩汩涌动似山间深潭之中的泉水一般。
“呜……”
刚一张口,封鸿还没发出声音,喉头腥甜舌尖满是铁锈的味道。从腹中涌上来的鲜血将声音拦了下来。
微微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灵璧只瞧见封鸿的双唇嗫嚅着,似有话要说。可开开合合许久,耳边仍旧没有响起任何除了痛呼之外有含义的声音。
剑身刺入胸膛 ,扎进了封鸿的心脏。
寒松感同身受,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勉强站稳身形没有倒在地上。仿佛体内的脏器都被搅成了碎肉不再运行,血液在筋脉间流动的速度变的缓慢,识海开始便的模糊混沌。搭在封鸿前额上的手,若不是封鸿自己拽着,此时可能已然滑落。
筑基时将体内所存十几年的腌臢之物逼出体外,脱胎换骨不可谓不痛。结丹时要受天道雷劫降身,闪电自头顶莫入脚下的土地,不可谓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