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媳妇,还要什么脸?”他把右手放在她后背,推着她往前走,一边笑道:“走吧走吧,咱回家去,你要是还不高兴,自家男人呗,你回家慢慢收拾,随你收拾就是了,跪床沿还是跪搓衣板,反正总不能在外头收拾吧,那才真是没脸了。”
两人说着话离开医院,并肩走出医院大门。等他们走后,小林从一棵塔松后面闪出来,站在那儿发愣。
姜茂松果然来了,可田大花却也在他身边,小林本能地就怵了一下,停住了脚,窥视。
她原本以为,田大花这样一个村妇,姜茂松跟她做夫妻,肯定是冷漠嫌弃的,夫妻两个只是道义,相敬如冰那种疏离。她甚至可以有某种心理优势,看,你保住了婚姻,你赢了我,可这个男人,他并不爱你。
人都是自私的,她的盘算,从来也没指望跟姜茂松再续旧情,她自己现在这个状况,看起来能比田大花老上一二十岁,两次结婚两次离婚,跟姜茂松早就是云泥之别,就算没有田大花,姜茂松都不可能跟她续什么旧情,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没敢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
十几年的生活磋磨,她早已经没那么天真了,在柴米油盐和琐碎憋屈的生活挣扎中,变得世俗市侩,变成曾经她最不喜欢最瞧不起的模样。
她只不过是想利用那么一点旧情,卖一卖自己大半辈子婚姻不顺的惨,看,我因为爱你,因为不能跟你在一起,此生不渝,一直无法忘却,才弄得婚姻不顺,才弄得半生坎坷落魄潦倒……利用他心中一丝愧疚,是否就可以,求他帮自己和父母解决目前的困境,改善自己后半生的生活。
田大花跟她说,姜茂松今天会来医院,所以她一直都在等着。可自从这二人一进医院的大门,她便察觉出某些情况,早已远远脱离了她的想象。
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是多么热情的人,他是理智的,理性的,可两人并肩走来,男人的目光,便一直在女人身上,对着她笑语宴宴,甚至带着几分自觉不自觉的讨好,再自然不过的亲近态度,装都装不出来……
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他们也只是夫妻闲谈的音量,离得远无法听到,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姜茂松对着田大花说了半天话,把手放在她后背,半拥半推,夫妻间不自觉的亲昵和保护,连护着她避开对面车辆的举动都那么自然。
小林筹划好的一切,愣是站在那儿,没勇气也没机会迈出去半步。
等人走远了,她才忽然后悔,就这么错过了一次机会,都不知道再怎么去找机会,她眼下的困境,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小林崩溃地蹲在地上,埋头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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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接了福妞回到大院,姚青竹就决定先回老家,赶紧回去照顾奶奶和孩子们,福妞平安生产了,她留在这儿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田大花又多留了两天,看着自家的院子里挂满了尿布,空气中弥漫着骨头汤的香味,屋里传来小婴儿洪亮的啼哭声……满满的人间烟火气,田大花喜欢这样的日子。
大家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乡下她和姚青竹也忙,决定还是让福妞就在城里,留在大院坐月子,生活上也更加方便。刘嫂子自告奋勇,唯恐别人抢去了似的,包揽了伺候福妞坐月子的活儿。
田大花于是决定,她也先回乡下老家吧,福妞平安生产了,也就放了心,老家那边姚青竹一个人忙,家里三个孩子日常读书识字习武,就只能等着她来教了。
她又留了几天,看着一切都好,便动身先回了乡下老家。
她一走,姜茂松便跟安亮调换了状况,以前是他一般回大院来住,安亮整天呆在部队,现在家里有个哇哇哭啼的小婴儿,外头非常形势,也不敢放福妞回学校那边的房子去住,可家里总有些忙乱,姜茂松索性省点儿事,就在部队吃住 ,反正也只隔着一条街,他在部队也有住处,有警卫员和炊事员,生活上头完全没问题。
然后姜茂松就不无哀怨地想,他们夫妻两个,在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终于结束了分居生活,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现在,却因为一场浩大的运动,她就丢下他自己跑回老家轻松逍遥去了。
几天后,姜茂松回住处去,警卫员拿了封信给他,写的是他的名字和部队的大略地址,却没有落款,姜茂松看着那陌生的字迹,便随手打开来,写信的人居然是小林。
这女人居然用写信的方式联系他,看来,真的是怕极了田大花,生怕当面跟她对上。
姜茂松读到一半,便把信丢下了。也没写什么需要看的玩意儿,回忆叙旧,然后跟他诉苦,哭诉她这半生的不顺,心悦君兮,忘不了你,离了婚,父亲的出事,母亲的重病……接下来不用想,就应该开始求施援手了。
之前在医院,田大花说她巧遇小林,小林后来又跑去找她。姜茂松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便只想着怎么让田大花别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于是他也没去理会。
就像他说的,对小林他问心无愧,当初能说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便只想离得远远的,有多远离多远,不该沾惹的东西,沾惹一下要倒霉的。
他把那信丢开,只当没看到,可几天后,又来了一封。
这次姜茂松没有拆开,看着同样的信封和笔迹,他随手拿了个大信封,把先后两封信都装进去,却没有去寄,而是叫了自己的警卫员来,对他说:
“你去帮我跑个腿,去买两包点心,连同这个信封,送到信封上的地址去,就说我工作非常忙,对老人生病的事情聊表同情。”
第91章 送别
警卫员转身要走,姜茂松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他沉吟着, 手指敲着桌子, 想了想说:“你把东西送去, 就说我和你嫂子工作非常忙, 顾不上,别的什么也不用多说,放下东西转身就回来。”
他刻意把田大花也带上, 希望对方能知道收敛。
“明白。”警卫员答应一声, 拿上东西出去了。
警卫员走后, 姜茂松坐下来,苦笑,头疼地捏捏眉心。
女人如此可怕, 小林这女人更是变得让他有一种隔应恶心的感觉。希望他这样做, 能够让小林不要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想了想, 最终决定这件事抽空还是告诉田大花的好。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半点都不能让她有误会。
可现在田大花, 却真的无暇去理会这些破事。
她回到村里,刚一进家门, 姚青竹就迎上来告诉她, 这两天奶奶像是不太舒服。
“怎么了?”
“她也没说什么不好, 就是……这几天饭吃的少,一顿比一顿少,昨晚只吃了小半碗汤, 我就有点担心,今早专门给她蒸了鸡蛋羹,说不想吃,我哄了半天,统共就吃了两勺。”姚青竹脸上带着担忧。
田大花心里沉了沉,奶奶九十岁的人了,虽说身体没病没灾,可毕竟这个年纪,尤其老人家年轻时候一连夭折了几个孩子,身体受过大亏,过去日子苦,又一直吃苦受累的……
她转念又想,奶奶没病没灾的,身体还不错,自己起居吃饭,都不用别人伺候,人也没糊涂,更没在床上躺一天……兴许就是秋老虎的天气,这几天燥热,老人家食欲不好罢了。
“没事儿,我去看看。”
田大花直奔奶奶住的东堂屋,进屋一看,老奶奶正坐在铺了垫子的藤椅上,笑眯眯看着她。田大花便又放下心来,她走过去,打趣的口吻跟奶奶说:
“奶奶,你看你,我陪福妞生孩子,才几天没在家呀,你这老小孩啊老小孩,怎么又不听话了?”
“青竹告我的状了?”老奶奶笑着说,“我这几天不饿,少吃了几口。你们,都是孝顺孩子。”
“您那不叫吃得少,您一早晨吃两汤勺鸡蛋羹,等于没吃。”
奶奶乐呵呵地笑,问她:“福妞给我生了个重孙,我听说七斤多重啊?”
“七斤四两。”田大花说,“胖嘟嘟的,可好了,长得像平安小时候。他们大人孩子的老远路,回来坐月子也不方便,我让她留在大院坐月子了,有她婆婆伺候着呢,等满了月,抱回来您就能看到了。”
“哎,福妞都生娃娃了,真好。咱们家人丁兴旺,儿孙孝顺,可真是好福气。”
“奶奶,石头也该娶媳妇了,等他娶上媳妇,赶紧再跟您生个重重孙,您就五世同堂了,连福妞的娃儿,你一边胳膊抱一个。”
“哎呦,看看我老成这样,我怕抱不动啊。”奶奶开心地笑起来。
田大花看着老奶奶精神头还很好,便放下了一颗心。
中午她给奶奶熬了点白米粥,奶奶年纪越大就越不爱吃荤菜,就炖了软烂的豆角茄子,可老奶奶却没吃菜,又是只喝了两口白米粥。
田大花着急了,陪着奶奶说了会儿话,奶奶只说不饿。
“那您晚上想吃什么?”
“也不想吃什么。”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能老不吃饭,您得好好想啊。”
奶奶果真歪着头想了半天,孩子气笑着地说:“想吃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放点儿嫩嫩的小青菜。小时候我最爱吃的,过年过节才吃上一回。”
田大花出来一说,姚青竹愣了愣,忙问:“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那怎么做呀?我还真没做过。”
“我也没做过。”
田大花想了想,转身去问三婶。三婶告诉她说,把白面加上水,用刷锅的高粱穗子反复搅和,往烧开水的锅里蘸。
“你说这老奶奶,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三婶笑道,“我也是小时候吃过一两回,看大人做的,过去不是穷吗,过年过节家里统共只有半碗白面,怎么弄也不够吃,就用脱了粒的高粱穗子搅和搅和,搅成米粒儿大,往锅里拍,半碗白面加点菜能做一大锅,够一大家人吃的,哄个肚儿圆。”
田大花回家给奶奶做了这个面疙瘩汤,端过去,这次老人家又喝了两口,嘴里笑着说:“吃饱了。小时候记得特别好吃,我刚才想吃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好吃,还觉得能吃一大碗呢。现在呀,好东西都让我吃全活了,你们啥好东西都舍得买给我吃,嘴都养刁了。”
头天晚上,田大花给老奶奶洗漱睡了,第二天早上,老奶奶破天荒的没起床,田大花悄悄推门去看时,老人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看着她一脸慈爱,说身上乏,想多躺一会儿。
“行啊,一家子都没活干,您早起来干吗呀,您就多躺一会儿。”田大花拍抚着奶奶,哄孩子似的轻声问:“奶奶,今早上想吃什么呀?”
“今早上不饿,不想吃。”奶奶说,“等我想想,想起来我就告诉你。”
田大花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出去喊三个正在院子里练拳的孩子:“平安,明东明南,你们今天先练到这儿,过来陪太奶奶。”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进了屋,明东拿了本小人书,说要读故事给太奶奶听。
田大花转身出了家门,径直去找三叔,让三叔赶紧进城去叫姜茂松回来一趟。
“三叔,你跟他说,就说我有事叫他抓紧回来一趟。”
三叔答应了一声说:“我赶紧吃了早饭,就骑生产队的毛驴进城。”
姜茂松下午落日前匆匆赶到家,田大花迎上去告诉他,老奶奶已经两顿没吃了。
“中午也没吃饭,躺了一天了,只喝清水,扶着起来解了两遍小手。”
姜茂松愣了愣,沉吟一下,说:“那赶紧送医院吧,我去安排。”
“我劝过了,奶奶说她没病,去啥医院呀,不去。”田大花低头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硬把她颠簸一路送去医院……她怕也不肯去的。”
姜茂松进了东屋,奶奶果然躺在床上,姚青竹给她背后垫了个软枕头,盖着棉毯子,姜茂松走过去喊了一声:“奶奶。”
“茂松啊,你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看看。”
奶奶说:“回来好,一家人都在一块儿。”
姜茂松陪这聊了一会儿家常,出来跟田大花悄悄说:“我看还行,你别太担心,奶奶精神头还好,也许就是一时不舒坦。”
田大花心里却总是不安。老人家这个年纪,好几天没吃一碗饭,现在干脆不吃了。
见她沉默不语,姜茂松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给茂林和石头发电报,让他们回来一趟吧,就说奶奶想他们了。”田大花说,“奶奶康健无事当然好,也叫他们回来给奶奶看看。”
姜茂松点点头,抬手拥着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转身去安排。
这天晚上,他们便商量着,奶奶跟前不能离人了,得有人守着。
姜守良自己也年纪一大把了,田大花就没让他守,孩子们也安排去睡了,她和姚青竹守上半夜,姜茂松守下半夜。
田大花坐在奶奶床前守着,看着老奶奶眯眼睡觉,老奶奶忽然睁开眼对她说:“大花呀,把他们都叫回来吧,奶奶这回估摸着是真不行了。”
田大花故作轻松地责备道:“奶奶,您说什么呢,年纪大了,谁还不兴有个不舒服呀。”
“行啦,你这孩子,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奶奶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避讳的。”老奶奶说,“叫他们回来吧,我看我也未必能等到了。要是我走了,别人都罢了,你先别告诉福妞,她还在坐月子呢,刚生了孩子。我这一辈子,年轻时候苦熬也过来了,晚年安康儿孙孝顺,享了这几十年的福,我心满意足喽。”
田大花一转脸,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
奶奶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却像全都看见了似的,安详地嘱咐她:“奶奶都九十了,现在走了是喜事儿,大喜殡,你们谁也不许难过。”
“奶奶……”
“大花,奶奶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啊,就是有你这么个孙媳妇,享福都享在你身上。”奶奶拍拍田大花放在床边的手,笑着说:“咱们姜家的儿孙,没有那不孝的,奶奶好福气,一辈子没啥遗憾的了。”
“奶奶,看您说的,我这一辈子的福气,也是有您这个奶奶。”
“奶奶有福气,你也有你的福气。”奶奶说,“你是好孩子,你的福气一定比奶奶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