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现在玉藻前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拎出来反复念叨上数十遍的错处了。
意识到这一点,青之川一下子颓了,悻悻然转移话题,将话题放在了麻烦鬼绫人身上。
“多了个小家伙,可真是有的好忙了……”她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瞬间觉得心凉无比,“得给他买几身替换的衣裳,要买些点心和吃食。还要找个先生继续教他阴阳之术吧……”
“你来担任起先生的指责不就行了吗?”玉藻前忽然出声道,其中不乏拍马屁的成分。
青之川连连摆手,诚惶诚恐道:“我自己还只是个不够格的阴阳师罢了,哪儿能教孩子啊……”
况且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虽说她最近确实空闲不已,还有闲情逸致能够特地来右京“快活”几天,但她知道,身为阴阳师的忙碌期马上就要到了。冬日将至,对于某些要寻找隐匿处藏身以度过凛冽寒冬的妖怪来说,初冬是他们最后的快活时光了。不过他们的快活,对于人类来说是糟糕的灾难,因而每一年的初冬,就成了阴阳师们最后忙碌的季节。
到了那时候,她绝对会忙的整日整日回不了家,又谈何教导绫人呢?
“要不然你来教绫人吧?”青之川向玉藻前打起趣来,“你最近不是在读《灵符全书》吗,正好可以教教他。”
玉藻前笑着摇头,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淡淡道:“我是个妖怪。”
既然他说出这样的话婉拒,青之川也就不再多闹了。天早已暗下,青之川不知现在具体是几时,但也明白已经不晚了。车夫早前告诉她,明日午间就能回到左京的家。她明天还要去阴阳寮接受会长山下九川的教诲,不能露出倦态。就算困意还未袭来,但她也只能赶紧睡了。
“晚安。”她轻喃道。
她的自言自语收到了回应——来自于身旁的玉藻前。
“晚安……”
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在颠簸的马车上,青之川睡了格外安稳的一觉,直到车在家门前停下,才被青行灯叫醒。
她噌得一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眉眼飞扬,兴奋得都忽视了此刻空瘪的肚子,饥饿感也被抛诸脑后了。她抓起青行灯的手,不无兴奋地问道:“这么快就到了?”
青行灯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没错。”
绫人也跟着兴奋起来,仿佛未来的美好图景已然展开在了他面前。
“四十九院大人。”车夫忽然探头进来,对青之川道,“府邸门口站着个人,是来拜访您的吗?”
“嗯?”
青之川挑起车帘,往外瞥了一眼。正如车夫所说,她家大门旁有一个人侧身站着,青之川看不清脸,但从身量看来,无疑是个男人,大概还是个妖怪,身着玄衣,看上去神秘不已。
在她印象中,阴阳寮的同僚中没有那个人的式神长这副模样。青之川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来,然而隔着一段距离,她只能看到他裸/露在玄衣外格外白皙的脖颈。
青之川盯着男人,一瞬间竟是失了神。她跳下了车,式神们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近男人,青之川才发现他消瘦得可怕,从侧面看,几乎可以说单薄得如同纸片了,先前远看,并无如此震撼。
青之川越走越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好像存在着什么古怪的引力,迫使她向男人靠近。她的心脏再度失控,疯狂跳动着,几乎要冲出胸膛,无休止地将饱含疑虑的过度兴奋泵上大脑,旋即又回落到心间,周而复始,不曾停歇。
男人慢慢转身。青之川看到了他泛着灰白色的面庞,憔悴得如同将死之人,深绿色的双眸深凹,瞳孔竖若细线。
青之川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双眸一瞬之间涌满泪水,看着他走近,看着他拥住自己。
“我的女儿啊……”
他说。
“我回来了。”
第77章 空口白话
被紧紧搂在怀中, 男人的胸膛坚实却寒冷,如同玄冰般。他瘦极了,仿佛只是一具由单薄的皮囊紧包裹住的骨架, 肩膀处凸起的骨头硌得人生疼。不知是否他的行为太过突如其来了,青之川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男人似乎是想要将她揉碎在怀中一般,青之川甚至没有办法挪动身子。
她能清晰地听见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分外粗重的呼吸声, 如同破旧的风箱般,仿佛呼吸都成了艰难之事。青之川有些难受。
“啊, 我太唐突了!”凌穹松开青之川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显得有些仓促。他盯着青之川微微佝偻起的肩膀,知道自己的鲁莽举措弄疼了她, 霎时拘谨起来。
他分外谨小慎微的模样刺痛了青之川。她急忙连连摆手, 笑着向他澄清道:“我没事……真的,没事!”
凌穹也笑了,眼底漾起暖意。他看着青之川那与他相似的面庞,久久不语, 但他的眼神透露出了他的心思——他想说些什么。
你长大了。你变漂亮了。你过得好吗。他现在能说出的话, 大抵也只有这些。
他叹了一口气,否决心中的所有问话, 转而抬手,轻抚上青之川的脸颊。
依旧是冰冷的触感, 青之川被激得微颤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一阵安定感涌上心头。
其实初一见到站在自家门前,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时,青之川下意识地有些抗拒他的身份。很羞于启齿,她从听说自己的身世起,就默认父亲已经不幸罹难了,因而当凌穹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会怀疑多过惊愕。但当他的眼神不会撒谎,这份心安也不是虚晃之感。况且,他们的容貌如此相像。
青之川不必再多问些什么,也无须要求眼前的男人给出任何所谓的能够证明血缘关系的物件。她知道,血脉的羁绊是无法否认的。
凌穹冰冷的掌心抚过青之川的眉眼,微微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皮肤,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沾染上暖意。
在青之川残存不多的记忆中——这些记忆还是从玄青那儿听说了身世后,她才想起来的——父亲是个相当温暖的角色。他的怀抱,他的掌心,甚至连笑意都是温暖的,而这份温暖已然消失。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苦痛让父亲周身的温度变得如此寒凉。
她的鼻子酸涩不已,隐约已有泪水迫不及待涌出眼眶了。仅仅只是胡乱猜想一下,她就已经忍不住想要落泪了。青之川忙中断了脑中各种的可能性,生怕枉自的无端猜测会先把自己惹哭。
她清了清嗓子,换上笑颜,可惜笑得有些勉强,一眼就能看出。
凌穹叹了口气,这也不知是他今日第几次叹气了。他再度将青之川拥入怀中,但这次他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我的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您……您……”
青之川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其实她想问父亲这几年来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迟迟不出现,但她害怕她的问话会听上去过于咄咄逼人,像是愤怒的指责,迟迟没有问出口。
凌穹不停地上下打量着青之川,眉眼间抑制不住的欣慰和骄傲。
“没想到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真的……很开心。”欣慰转瞬间化成落寞,他的眼底只剩下悲哀的凄然,“对不起,我错过了你这么多的时光。没有陪在你的身边,让你孤零零一个人,是我作为父亲的失责……对不起,我的孩子……”
青之川一怔,急忙否认:“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您不能陪着我,也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可以谅解……”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为虚无。当她说出违心的话语时,通常会这样。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凌穹可以早点回来。不过现在说这种话,似乎已经有点晚了,对于青之川来说,能够见到父亲,也已经足够让她满足了。
凌穹似乎没有听到青之川的话般,依旧在道歉,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无论青之川说什么,他都不曾停下。
“别再向我道歉了!”青之川怒吼出声,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由泪水溢出眼眶。
她的一声吼,终于让凌穹停下了无谓的自责。
“你只要活着,我已经就很开心了,父亲。”她呜咽着,以手掩面,如同孩提般放声大哭,“我以为……你死了……”
式神们站得远远的,没有靠近,也没有上前安慰。父女重聚感人的场景,不适合由他们来打扰。
说穿了,他们也不过是外人而已。再亲近,也抵不过血缘亲情,这会儿还是在旁看着为好。
玉藻前深谙此道,刻意站到了边沿最远处。他站的这个位置,仅能透过缝隙瞥见现下发生了什么。他盯着凌穹格外细长的瞳孔,抿紧了双唇,却仍是面无表情,无人能窥伺他的心事。
绫人搂着他的脖子,努力探身,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青之川离他这么远。
“那个男的,是谁?”他指着凌穹,转头看向玉藻前。此刻的气氛莫名地分外肃穆,平日里酷爱喧哗热闹的式神们都不说话,绫人自然也不敢大声嚷嚷,便贴近玉藻前的耳边轻声道。
玉藻前把他压得杂乱的头发捋顺:“这是青之川的父亲。”
“姐姐的父亲吗?”绫人小声嘀咕,“可那是个妖怪啊……”
绫人离得这么远还能判断出对方的妖怪身份,玉藻前不知为何,突然横生出了一丝骄傲,仿佛绫人是在他的教导下才得此成就一般,笑着摸了摸绫人的小脑袋。
不过既然绫人会问出这话,大概只知道青之川是四十九院家的养女,却不知青之川的真正身世。是了,玉藻前险些忘记了,就连青之川本人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得知真相,绫人当然不会知晓其中其中内情。
绫人尚且年幼,玉藻前下意识地有些想要向他隐瞒,但绫人都已经认出了凌穹的妖怪身份,再编织谎言也是枉然,玉藻前便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他也没有说得很完全,只道明了青之川的半妖身份,至于个中辛酸,玉藻前没有道明。
绫人听着,忽然叹了口气,满脸惆怅,忧愁得仿佛已经是个大人了。玉藻前忍不住想笑,逗弄般问他有何感想。
绫人的脸却瞬间变得煞白,双眼瞪得浑圆。他颤颤巍巍地回头瞟了一眼,就立刻转过身,把脸深埋入玉藻前的胸口,蜷缩在玉藻前怀中,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用力到指节泛白。
这不过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罢了,玉藻前没有奢求绫人给他什么正经的回答,但也未曾想过绫人竟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这近乎诡谲,已经有些不对劲了。玉藻前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急忙问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以为绫人病了。
绫人疯狂摇头,松开了手,但脸依旧埋在玉藻前怀中。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被衣料阻挡住了,玉藻前听不清楚他话中的具体内容。
“你能再说一遍吗?”
绫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乐意,可还是乖乖地重复了一遍。
玉藻前俯身侧耳,将耳朵贴近绫人的脑袋,虽然仍是有些困难,但这一次玉藻前听清了他想说的话。
“姐姐的父亲,好像很可怕。”绫人是这么说的,玉藻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玉藻前一时哑言,他抱着绫人默默后退了几步,顺势看向凌穹和青之川。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已经终止了,玉藻前也不太清楚,总之现在他们正准备进去,式神们也跟在他们身后。人头攒动,玉藻前看不清凌穹的身影了。
他与绫人如同孤岛般独立在空处,幸而无人关注到他们的异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玉藻前收回目光,低头问道。
绫人终于抬起了头,却是一脸迷茫,苦思冥想许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吓人……”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恐惧源自何处,但却是切实的,这点毋庸置疑。可没有任何答案与依据,也就只能纳入直觉的范畴中了。
玉藻前拍了拍绫人的背,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绫人毫无根据的话语,若是落入了旁人耳朵里,大概会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随口说出的白话,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地方,毕竟他连缘由都说不出来。
但玉藻前却愿意相信这所谓的直觉,因为他也觉得,凌穹在这个诡异时间点出现在众人面前,似乎有些过于巧合了。
玉藻前不相信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杀生丸有点帅啊quq
第78章 恶蛟当斩
大抵也是感觉到了玉藻前有些尖锐的目光, 凌穹回头,朝他所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玉藻前却向侧边迈了一步, 将自己的身影隐在酒吞的酒壶后,未让他瞥见到任何端倪。
凌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青之川,依旧是笑着。
玉藻前随着大流一到走回大宅, 绫人依旧俯在他的怀中,偶尔会壮起胆子抬头看向凌穹, 但只一眼就立刻缩了回去, 再度把脑袋深埋入玉藻前的怀中。他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依旧没有足够的胆量去正视凌穹, 倒是让玉藻前看得想笑, 毕竟这如同小老鼠一般的行为实在是有些滑稽。
不过笑归笑,这番龟缩行为下隐藏着的怯懦究竟源于何处,玉藻前想要知道答案。
青之川带着凌穹去了正厅,玉藻前没有跟上。他站在门外, 腾出一只手来, 向青之川招了招手。
青之川小跑着来到他身旁。她的眼圈依旧有些红肿,但眼里却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脸颊也因过度兴奋而映出些许绯红来。看出来了,她相当神采飞扬。
“怎么了?”她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 却很是轻快。
“我先去休息了。”玉藻前淡淡道,“绫人困了, 就先让他在我屋里休息,可以吗?”
“唔……好。”
玉藻前颔了颔首,转身离开。
是了,玉藻前确实不太喜欢热闹。青之川没有多想,复又回到了屋里。
惠比寿煮好了茶,为每个人的杯中都添上了些,好奇的式神们没有走开,显然他们也都想要知道关于凌穹缺席青之川人生的十几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