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于眠——宣蓝田
时间:2018-08-06 08:5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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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的现场直播做得很顺利,秦深睡午觉的时候,何有时就坐在他的书房里看综艺。
  她是极喜欢看综艺的,上学的时候就爱看,那时是因为觉得好笑;这两年喜欢看户外真人秀,心境却大不一样了,成了羡慕。
  无论是在摄像头面前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跟团队中的同伴合作,甚至是身上背着奇怪的道具仍不在意路人投来的视线,还能毫不拘谨地跟陌生人说话……这些,都成了她特别羡慕的能力。
  书房里就她一人,何有时不在意坐姿了,驼着背趴在书桌上,看着真人秀里跟同伴哈哈大笑的明星,入了迷。
  得到什么时候,她和秦先生才能摆脱社交障碍呢?
  到了五点半,何有时准备离开了。秦深没像往常一样看着她进电梯,反而站在玄关处换鞋。
  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秦深言简意赅答:“去市里一趟,约了人。”
  话出口便觉得不妥。秦深顿了顿,很是慎重地补了一句:“见一位老先生。”
  他没追过人,也不太懂姑娘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但用心的人,诚意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名为半山公寓,这座山却矮得很,也没有环山公路,一路缓坡。
  秦深藏了个私心,特意挑了后座跟她并排坐着,拿着钥匙串逗猫玩,他一探手,大胖橘就直起身子抓一下。何有时看得触目惊心,真怕秦先生被猫爪子挠到,那她就真是罪过了。
  快到小区南门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黑玉色加长保时捷。大胖橘听到动静,耳朵尖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立马炸了毛,“嗷”得惨叫一声就往何有时怀里蹿,它用劲太猛,动作又太突然,前爪挂在何有时的亚麻衬衣上,下不来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叫。
  这一连串惨叫把秦深和开车的孙尧都吓了一跳,孙尧一脚刹车,忙问:“怎么了?”
  怀里的胖橘哆嗦个不停,何有时把它的前爪小心地从衣服上取下来,怔了短短一瞬,原本放松的肩颈立马崩紧了,心思电转间回头去看。
  下午六点天色还亮,因为这条路限速,那辆车还没走太远。驾驶位上的人从侧窗探出一只手,指间夹着的烟亮起一点火星,却早已看不到脸了。
  一人一猫这样的反应,秦深纵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寻常,“怎么了?”
  他一连问了两遍,何有时怔怔收回视线,好半天才轻声回应:“大概是我看错了……”
  嘴上这么说,她握在一起的双手攥紧了些,冲他笑的那一下也很勉强,摆明了心里有事。
  秦深回头再看,方才的车已经不见影子了。
  =o=
 
 
第16章 
  秦深什么都没问,尽管他心里的疑问已经到了嘴边,但此时明显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时机。
  何有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目光太专注,总叫人生出无所遁形的错觉,迫得她错开了视线。
  刚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便听到秦先生说:“掉头去医院。”
  孙尧一惊,忙问:“怎么了?”
  秦深闭口不答。何有时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下,了然。
  她胳膊上被猫爪子挠出了血道道,转着手臂又看了看,手腕内侧也有,甚至是左边锁骨往下一点的位置也有点疼。
  先前胖橘爪子勾到她衣服之后一阵着急忙慌地乱挠,何有时又穿得单薄,大概是被抓伤了。这会儿车里有人,她没好意思检查下。
  胖橘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怂了,低着头凑上来看她手背上的血道,看样子还想给她舔舔,被秦深捏着后颈皮抓了回去。
  胖橘气得张牙舞爪地要去咬他的手指,被秦深冷冷盯了一眼,立马不敢动了。一人一猫对视了半晌,气场强的完胜,胖橘悻悻跳下了车座。
  先前秦深说去市里是因为晚上有约,何有时怕耽误他的事,忙说:“现在太晚了,急诊都快下班了,我回家处理下,明早去医院就好。”
  秦深没看她,跟孙尧重复一遍:“去医院。”
  何有时抿住唇,秦先生这会儿有点凶,她不敢再说话了,跟自家猫一样怂了。
  高档小区地理位置选得十分好,离最近的医院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这一路车上再没人吭声,连缩在何有时脚边的胖橘都不敢哼一下的,只有语音导航兢兢业业。
  到了医院,孙尧正要推门下车,被秦深一句话堵回去了:“你留在车上,看着猫。”
  孙尧一怔:“那,挂号?”秦先生平时哪儿病哪儿痛都是直接打电话叫家庭医生的,孙尧真怕他不知道医院的挂号流程。
  秦深瞥他一眼,淡淡一句:“有贵宾卡。”
  孙尧默默闭上嘴,坐回了车里,跟胖橘一大一小望着俩人进了门诊楼。
  已经六点了,门诊楼里的人还是不少。何有时迈开的步子放小了点,刻意调整了呼吸频率,尽量走得稳一些。
  可跛腿这种事,是没办法隐瞒的。
  “你靠边走,离阿姨远点!”迎面走来的老太太看见她,忙往前跑了几步,把快走到有时面前的小男孩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盯着她的跛腿,随口训了孩子两句。
  “奶奶,你看瘸子。”小男孩指着她,仰着脸,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样的目光……
  何有时呼吸变急,脸上慢慢失了血色。
  可会盯着她看的,远远不止他们。何有时惶惶地四下望了望,几乎所有迎面走来的人,待注意到她走路时明显的颠簸,无须思考就知道这是个残疾人,一道道视线盯着她的右腿看。
  面无表情的、冷淡的、皱着眉的、瞪大眼睛的、好奇的、同情的、上下打量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针扎一样刺在她心口上,泛起一片绵绵密密的疼。
  他们大多会往后退两步、往边上挪两步,哪怕周围再拥挤,她身旁也永远会空出一个圈子,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成为人群的视线焦点。
  最初的时候,何有时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那时她还能以一个温暖的说辞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善良的人,怕离得太近会绊倒行走不便的她,所以往边上退两步。
  直到有一次,她和何妈妈一起去超市,那时她刚开始复健,还不能脱离拐杖。收银台前排着长队,因为地太滑了,何有时滑了一跤,摔倒前本能地伸手扯住了身旁人的衣服。
  周围一大圈人看到她摔倒在地,没人上前,反而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
  被她扯住的那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甩了甩腿,语气慌张:“你干嘛?碰瓷呢你!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可没碰你一下!”
  何妈妈知道女儿敏感的自尊心,跟那个阿姨吵了十分钟,两人几乎在收银台前大打出手,最后保安来了才把人劝开。
  何有时闭了闭眼。
  那大概是她这二十几年来最难堪的时候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无论是漠不关心的、看好戏的,还是源于善良的同情,都叫人难堪极了。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很多路人看到她时会避让的姿势,其实与善良关系不大,而是警惕。
  怕被碰瓷,还是别的什么,她想不清,也不敢往深想。
  而此时,几乎在她骨子里埋下根的窘迫与恐惧,如黑色的潮水一般蜂涌而来,封住四肢百骸骨骼筋络,每一下心跳都似咚咚擂鼓般闷重。
  “秦先生……”
  何有时轻轻喊了一声。
  和她并排走着的秦深一个不留神,就看不到人了,听到这声他蓦地回头,就看见有时倚靠着咨询台,右手遮着半张脸,手抖得厉害。
  看到他望过来,又颤着嗓喊了一声:“秦先生,不进去……好不好?”
  正是周六,门诊楼人不少。周围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腿上,她脸色惨白,右腿使不上力似的虚虚点着地,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鹤。
  何有时看着他,都快要哭出来了:“我腿软……走不了了……”
  心口生疼的那个瞬间,秦深忽然就懂了。
  他停顿了短短的一秒钟,然后走回来,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
  ——打横抱起了她。
  “秦、秦、秦先生?”何有时猝不及防,声音都结巴了,忙要挣扎着下地。
  “你别动。”
  何有时彻底慌了,软着声几乎是在求他:“不行的不行的,这么多人都在看,秦先生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再动……”秦深眉心拧得极紧,这句话没说完,一时竟想不到可以威胁她的话。
  这么个尴尬的姿势,何有时比他低出一大截,只能看到他垂眸看向自己时眼底的冷光,还皱着眉,怕是在嫌她闹腾。
  她不敢动了。
  刚才周围还只有一半人看她,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了,何有时默默捂住脸。先前的恐惧在这一瞬间飞快地消褪,变成了尴尬和羞耻,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血液却全都涌上了脸颊和耳根,滚烫。
  大概是秦深气场太强,就这么个姿势抱着她进了电梯,等在电梯前的人竟没一个敢上来的。
  秦深也不招呼他们,垂眸吩咐:“六楼。”
  何有时莫名气短,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捏住后颈皮的猫,对他的话不得不言听计从,硬着头皮跟电梯外几个看呆了的人说了声“对不住”,然后乖乖摁了六楼。
  与导医说明情况,在贵宾室等了三分钟医生就到了。
  她的衬衫袖口紧,处理伤口和打针都不方便,秦深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合上了门。
  他找了条椅子坐下,手背抵在额头上,用了些力。
  太阳穴涨得发疼,心头憋着一股火,秦深隐约觉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
  这一个钟头里,无论是那辆莫名其妙的车,还是那只没轻没重的猫,甚至是她捂着脸眼神慌张声带哭腔的样子,都让秦深烦躁得厉害。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坐了十分钟,秦深拨了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秦深啊,你到哪啦?”
  “爸爸,今天我不过去了。临时有一点事,走不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很快笑开,声音照旧温和:“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日每年都有,不差这么一次,你的事要紧。”
  话虽这么说,秦立责语气却明显比刚才落寞了些。
  到底是生疏了,他心底叹了一声,最后一次听到秦深毫不见外地喊他爸,他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自他二婚那年,秦深这孩子就自己决定了出国,回国这六年又在忙江家的公司,同在一个城市,一年却见不了几次。
  他和前妻都有了新的家庭,而留在原地的人,总是要格外艰难一些。
  电话那头有小男孩的笑声,秦立责打起精神,“你要不要跟你弟弟说会儿话,他这几天一直在絮叨你,说去年十一假你带他去方特玩了,今年还想去一趟。”
  “改天吧。”秦深垂下眼睑,“现在有点忙。”
  秦立责又沉默了,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他没往深处想,复又笑开:“你先忙你的事,有空多回家看看。”
  秦深应了一声,等着对面先挂了电话。
  他又在走廊上坐了会儿,拨通一个不常用的号码,开口时语气冷硬。
  “五点四十左右,从南门进去的一辆黑色保时捷,去查查车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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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疫苗得注射在大臂上,何有时褪下左边袖子。
  医生离得近,兜头罩来的消毒水味难闻得厉害,投来的视线又让她一阵心慌,下意识地侧了过脸。
  “你晕针呀?”女医生温和地笑了笑,利索地打完了小半管液,交待了几条注意事项:“最近注意不要碰到伤口,别吃刺激性食物,总共打五针,两天后过来打第二针。”
  何有时连忙点点头,拿棉签摁住针口。医生却没走,整理好药箱,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跟她唠嗑:“你防范意识挺好的,很多人被猫抓了都不来打疫苗。哎,你这是怎么被挠出来的啊?口子还挺深,你家猫都不剪指甲的吗?”
  傍晚这时候医院不忙了,又因为医院规定对持有VIP卡的患者得多些呵护,从伤口说到猫指甲,看样子还想跟她谈谈宠物的教育。
  跟头回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么多话,何有时坐立难安,好几次想先行离开的话都到她嘴边了,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直到秦深推门进来她才安心。
  “处理好了?”
  “您放心,小伤,不会留疤的。”医生又挂着职业式微笑,把刚才交待过的注意事项又重新说了一遍。
  秦深听得挺认真,何有时看着他走神。
  她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已经两个礼拜了,这两个礼拜,她在秦先生面前说话不像最初那么紧张了,偶尔还能隔着电话谈个心。
  她还仔细想了想原因,为什么呢?因为她最大的缺点都无所遁形了,无论是右腿的残疾,还是她性格的沉闷无趣,她的认生见外,通通都无法隐瞒,却被秦先生完完全全地接纳了。
  秦先生从来不会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没对她抱有任何偏见,也不像孙尧那样温声细语,对她刻意照顾,而是把她看成了正常人。何有时甚至生出一种自己的社交恐惧在一点点好转的错觉。
  可在门诊楼里,那时暴露在一群人的视线下,她就又被打回原形了。这半个月的努力还是没有半点作用,她的社交恐惧其实没有任何好转,只是这段时间两点一线、车接车送的规律生活,让她最大程度地远离了人群,所谓的好转只是幻觉。
  中国有八千五百万残疾人,包括盲人、聋哑人、智力障碍、肢体残缺、精神残疾等,但能回归社会的残疾人不足十分之一。
  这是她半年前在康复中心最大的那面爱心墙上看到的一句话。
  十分之一。
  每次想想这个比例,何有时就沮丧得厉害。
  她盯着秦深看了太久,秦深自然察觉,可他一看过来,有时又立马垂下了眼睛,不安地摸了摸伤口上的纱布。
  ——真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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