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心里蹦出这么俩字。
等医生离开以后,导医拿来份服务评价表让他们填,借着这么个空当,秦深总算能把先前的疑问问出口。
“坐在车里那时候,是看到了什么人?”
何有时慢腾腾眨了下眼,摇摇头说:“猫看到了,我没看到。”
秦深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不说话。
大概是秦深的眼神太凉,何有时有点气短,她也懂得分析形势,吞吞吐吐补上后半句:“年年被我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它以前,只有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会吓得往我怀里钻。”
“什么人?”
何有时勉强笑了下,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
“以前一个同学,很久没见过了。”
*
把何有时送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胖橘在车上睡了两个钟头,已经饿得眼花了,临下车前还把从车上抠下来的一小块脚垫叼走了,回头得意洋洋地瞧了秦深一样,脚垫上留下一个丑得要命的大窟窿,跟报复他似的。
对上秦先生凉飕飕的视线,何有时心虚得厉害,连忙弯腰抱起了自家的小祖宗。
秦深目送她进了单元门,心里默数了半分钟,看见四楼的灯光亮起,打开通讯录记下了她的住址,顺便在地图上定了个位,保存了。
“秦先生?”孙尧清清嗓子。
“走吧。”
晚上八点多,这个点市里堵车堵得厉害,耳中充斥着乱糟糟的车流声,窗外不时闪过的光影让他连闭着眼养神都不行。
秦深一路上都没能想明白,一个很久没见过的“同学”怎么能仅凭一个侧影,就把人和猫都吓成这个样子。
更让他烦躁的还不是这个人,而是有时避而不谈的态度。尽管秦深努力以“有时认生”为理由说服自己,但被隐瞒的感觉当真不太好。
他生来掌控欲强,成年前这点还没完全暴露出来,接手江氏之后,秦深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个毛病。习惯了三思而行、制定计划、规避风险,他对任何脱轨的事都会觉得不安。
也是此时,他等到了消息。
“秦先生,您下午让我查的车主查出来了。您知道宏源新区那片么?开发商里有个盛氏集团,做商业零售地产的。”
秦深没说话。
对面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继续往下说:“您让我查的车主是他们董事长盛效宇的长孙,也是小区住户,住四号楼,叫盛安骅。”
秦深应了声,挂了电话。
盛效宇他听过,没听过他儿子,更没听过他孙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成器的。秦深怕自己记岔了,又搜了下齐氏地产的股票,散户多,盛效宇个人持股4%。
孙尧今晚车开得异常谨慎,连平时听惯的电台都没敢开,就怕秦先生会觉得烦躁。直到秦深开口来了句“给我盒烟”,孙尧的心提得更高,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秦先生怕是情绪不太对。
他是见过秦先生犯病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绪饱和时会连着三五天不出办公室,将公司积压的所有事情以让人匪夷所思的效率完成,会把有错别字的投资计划撕成两半,把高管怼得一无是处,哪怕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铃声,他都会中断会议,脸色铁青地把人请离会议室,直叫一群高管两股战战。
可等到精疲力尽之后就会立马萎顿下来,他会一次性吞下半瓶抗躁狂药物,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望着整座城市,目光深晦,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这还是在秦先生自制力极强的前提下,若换做其他人被躁郁症困扰,早就生活不能自理了。
孙尧还记得秦先生最近一次犯病,是在三个月前的董事换届大会上,秦先生几乎是硬撑着走出会议室的,出了门就眼前发黑,两个人使了老劲才撑住他,这是被气的。
想到这儿,孙尧战战兢兢从车内镜往后看了一眼,没晕。
他又想,秦先生的躁郁症其实要比何小姐的社交障碍严重多了,社交障碍尚且算在心理疾病的范畴,能通过心理开导恢复的。躁郁症却属于精神疾病了,必须配合药物才能控制,停药后连着两次复发,意味着这辈子再没有摆脱药物的可能性。
这种情形下,秦先生刚才还能表现得那么温和,当真是不容易。孙尧心里叹了一声。
等到回了家,开门后又是一室死寂,秦深原本就不太美的心情又低落了两分。
茶几上那包没吃完的小鱼干莫名少了半袋,保鲜膜被抠破个洞。秦深扯了扯嘴角。
入秋时天气转凉,猫开始换毛了,上午时胖橘爬过沙发,好几撮黄毛留在深色的沙发套上,特别显眼。
秦深嫌弃得厉害,往手上套了俩塑料袋,一腿屈膝跪在沙发上,开始认命地捡猫毛。
喜欢上一个养猫的姑娘,真是对洁癖癌的最大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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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接到虞诚电话的时候,何有时正在给自家胖橘磨指甲。这懒东西从来不用猫抓板,每回爪子长了就跳到她腿上摊开四肢,大爷似的抬起一条粗腿。
“有时你收到官方消息没有?说是下个月初要拍跨年MV,游戏、娱乐和户外主播各抽了八个,元旦的事,现在就要早早准备了。我看名单上有你,你们娱乐主播好像定在户外取景。”
后半句问得小心:“你,要去吗?”
“我再想想吧。”何有时犹豫了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在户外取景,不光意味着她得露脸,还意味着腿疾会暴露在很多人面前,也瞒不过她的粉丝。而“身残志坚”这种夸赞,没点心理承受的能力的人当真受不住。
拿这个不怎么重要的话题寒暄完了,虞诚这才提起正事,“有时你这两天有没有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什么?”
“就是以前那个谁。”虞诚顿了顿,缓缓开口:“最近回国来了,跟咱们导师问你的联系方式,问到我这里来了。”
尽管他语焉不详,何有时还是从“以前那个谁”这么个古怪说辞里听明白了。手上劲儿没使对,小矬子大概是磨到猫爪旁边的肉,胖橘一哆嗦,气鼓鼓盯了她一眼。
听到她的呼吸一下子变绵长了,虞诚忙描补:“我没告诉他,真的,我还骂了他一顿,就怕他从别人那里问到你联系方式。”
何有时垂下眼睑:“不会的,以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那以后只跟你和盈盈师姐联系了,后来师姐考博了,联系也少了。”
胖橘敏感地察觉她情绪不对,鬼灵精似的直起身子,耳朵尖竖得笔直,好像在听电话里的声音。
何有时眼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稳了稳声音,自欺欺人一般:“没什么好怕的……都快两年了,我早就想开了。”
“哎,这就对了。”虞诚大松一口气,又拣着直播圈最近的趣事跟她说了两件,何有时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
十月底,清晨飘了会儿小雨,天有些凉了。
半山公寓起了薄雾,远远看到迎面驶来的黑色车子,何有时就紧张得厉害,唇色一点点变淡,直到距离近得能看清车标,不是保时捷,她才能得到稍许放松,慢慢地调整了呼吸。
弄得孙尧都误会了:“是不是车里味道不好闻?早上犯困,我就抽了两根烟。”
何有时连说不是,孙尧却已经调下了窗户。山风迎面,吹得人一哆嗦,她没好意思开口说冷。
可惜她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孙尧手里的钥匙刚插进去,门就从里边打开了。
何有时唇边的笑意都露出来了,结果开门的不是秦先生,是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个头不高,穿着件红色的小卫衣,视线从何有时肚子的高度一路上滑到脸上。
“啊?”何有时头个反应就是走错门了,谁知小男孩对着她呆了两秒,咧嘴笑了,回头跟屋里的人招呼,一开口就把她吓住了——“秦深哥哥,你女朋友来啦!”
何有时:“不不不……”
没等说完,就见这孩子屁颠屁颠跑回屋里了,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约莫四五十岁,都朝她望过来。
和秦深轮廓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怔了片刻,目光深邃。他身旁坐着的阿姨要比他温和多了,见何有时呆在玄关处,冲她招招手,“快进来呀。”
话落又推推旁边的秦立责,笑得眼睛弯弯:“我刚说什么来着,秦深呀性子淡,要是他自己一人烤什么小饼干呀?这不,一猜就准。”
何有时傻站在玄关,孙尧往前推了推,她才僵着身子往里走,一时间惊诧甚至压过了被陌生人审视的恐惧,呐呐喊了一声:“叔叔阿姨好。”
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社交能力。毕竟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里会来事的多了去了,像这样笨嘴拙舌的却见得少,看着实在,秦立责目光愈发温和了些。
两分钟以后何有时就懂了,他们把她错认成秦先生的女朋友,不过是因为秦先生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烤小饼干,用了各种可爱的模具,像是谈恋爱了。
“阿姨不是的……”何有时连连摆手。
秦深从厨房出来,跟往常一样在她面前放了一杯热橙汁,同时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这是?
何有时立马领悟了他的意思。她要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势必要提及秦先生的病情,明明秦先生深居简出就是为了养病,而他的家人却明显不知情的样子,想来是秦先生有意隐瞒的结果。
临到嘴边的话不能说了,她还得绞尽脑汁为秦先生的病情遮掩。手里提着一大包乱七八糟的道具,何有时偷偷往身后藏了藏。
烤好的一盒子小饼干被推到她面前,没人碰一下,何有时在他们灼灼的视线下吃了一个,咽下去忙说好吃,她太紧张了,喉咙干得厉害,愣是没能尝出是什么味儿来。
“有时多大啦?”秦立责习惯沉默,这会儿想努力表现得热情一点,看上去就生硬极了。
何有时答得小心,简直如坐针毡,对上两人热情的视线,嘴角尽量挤出一个自然的弧度,只觉头皮发麻。
秦先生的父母教养极好,只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哪怕她的腿疾明显得连膝盖弯曲成九十度都不能,他们也没有探问,何有时心里捏了把汗。
好在此时,秦深总算出声给她解了困:“爸,阿姨,她胆小,你们别问了。”
秦爸爸和妻子对视一眼,收敛了话头,笑意藏回眼底。
这说法简直是越描越黑,何有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窘迫的同时,她还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秦先生。
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了,总觉得秦先生即便在家人面前情绪也很寡淡,像是不常交流的样子。而一声“爸爸”一声“阿姨”,一个喊“秦深哥哥”的弟弟,已经能证实她的猜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一点,太困了,熬不住了。
大仙女们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赶完论文一稿了,然后就开始稳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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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为了扮演好“女朋友”的角色,秦深做午饭的时候,何有时就留在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自己一人在家时总是糊弄三餐,刀法本就生疏,内酯豆腐又软又滑,她死活切不成整齐的薄片。
坐在客厅的秦阿姨还时不时地跟她说话,何有时分心不迭,紧张得出了一脑门汗。秦深偏头看了一眼,覆在她的手背上握住了刀背,没等何有时反应过来,手里的菜刀就被收走了。
何有时被吓了一跳:“秦先生?”
秦深已经回头洗菜去了,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你别动刀,你帮我淘米就好了。”
手背上余温仍在,何有时一颗心蹦跶得欢腾,从后颈到耳朵都像被晒伤了一样,她悄悄伸手摸了摸,烫得厉害。
一家人都安然自在,唯独何有时连午饭都吃得提心吊胆。吃过饭以后,秦立责就带着妻子去楼下小公园散步去了,临出门前留下个饱含深意的笑,摆明了是不做两人电灯泡的意思。
何有时帮着秦深洗碗。他穿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何有时偷偷挪了下视线,一眼一眼地瞄。
平时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还看不出来,这会儿她才注意到秦先生真是瘦极了,手臂内侧青蓝色的筋络明显。他吃饭吃得也不多,远比不上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食量。
何有时正这么走着神,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开口问她:“我的家人,是不是让你觉得尴尬了?”
“没有……”何有时脱口而出,待看到秦先生微挑的眉梢,她就知道自己这话恐怕并没什么说服力。
其实她紧张得厉害,秦爸爸面容严肃,轻易不说话,但凡开口必有的放矢,一看就知是身居高位的人。哪怕秦阿姨句句温柔,言谈举止也远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对这个年纪的长辈有种近乎本能的恐惧,但凡他们目光中流露出一点观察与探究的意味,何有时就慌得厉害。好在两人都没有问起她的腿疾,已经是最大的庆幸了。
“躁郁症只能配合药物自己调节情绪,让他们知道也没什么益处。今天难为你了。”
何有时小心斟酌着措辞:“我以前看过相关的心理书籍,上面说有心理疾病的人最好让家人了解,亲情对治疗是很有帮助的。”
秦深沉默了一会儿,水流声中淡淡开口:“我父母在我十一岁时离异,两年内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同母异父的妹妹我都有。”
他适时地停顿了下,继续说:“那时候心里有坎,过不去,于是避开他们在国外生活了九年。回国以后忙着公司的事,与父母来往也少,上回跟爸爸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了。”
他开口说这番话前都没什么预兆,让何有时整个人都懵了,胸口闷得厉害,仿佛能透过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回溯到十几年前,看到秦先生幼时的样子。
父母离异,各自组建家庭,尽管在物质上从来没有缺失,可其他的呢?
秦深洗碗的动作不停,垂着眼睑低声说:“这病,不太好受。我朋友缘浅,有时候难受得厉害,翻遍通讯录,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