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叶菱歌
时间:2018-08-06 08:57:03

  苏瑶正欲答话,不想被吴氏抢了白——
  “请过了,郎中说无甚大碍,”接着,吴氏话音一转,“只是弟媳想把清晖园的水榭看台置上栏杆,不知可否?”
  苏遒微微皱眉,道:“弟媳想置就置便是。”
  吴氏睨了苏虞一眼,解释道:“府上郎君娘子们在水榭里玩耍时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
  苏遒立时明白了这话里头的深意,如刀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落在正一小口一小口喝茶的苏虞身上。
  苏虞活了两世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父亲的“淫威”,儿时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她有几分委屈,又有点佩服父亲对她的了解。
  苏虞放下茶杯,撇了撇嘴,道:“是我把二姐推下水的。”
  苏遒的猜想被证实,冷了脸,前因后果也不问,直接下了责罚:“不尊长姊,闭门抄书一月。”
  苏虞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谁想苏珞却急了起来:“不,不是的……”她看向祖母,祖母坐在上首纹风不动。
  吴氏瞪了她一眼,她越发急了:“大……大伯,不是三姊姊把二姊姊推下水的。”
  苏瑶又是一阵咳嗽。
  苏遒瞥了眼又开始自顾自喝茶的苏虞,又看了看期期艾艾的苏珞,眼角余光里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吴氏,他没有说话。
  苏珞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昨天看见,是二姊姊想要把三姊姊推下水,结果三姊姊反手一挡……”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完,她就埋下了头。
  苏虞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毫不意外地受了父亲的一记眼刀,她赶紧敛起笑意。
  脸上不笑,可心里还是止不住乐。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苏珞这么可爱。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父亲肯定瞧出了这事儿有猫腻,不然推人下水这么心思歹毒的事儿怎么会只罚她抄书?不过是糊弄糊弄急于给自家女儿出气的吴氏罢了。
  而观祖母的反应,加之苏珞适才望向祖母的眼神,八成是昨个儿苏珞瞧见了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不敢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偷偷跑去和祖母说了。
  想着,苏虞看向苏珞的眼神愈发柔和了。
  而另一边,吴氏的脸白了红、红了白,苏瑶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气氛又尴尬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
  苏遒的下首,苏庭嘴角微微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微侧过身,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身旁有些坐立不安的五弟苏琮的脑袋。
  闭门抄书自是不了了之。
  ***
  是夜,苏虞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今日同卫霄的见面让她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可自病中醒来之后多少个午夜梦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明明已经死在了兴庆宫里。皇太后苏氏薨逝,多少人盼着的,可她怎么又活过来了呢?还年轻了十八岁。
  大病一场,一睁眼,祖母激动地落泪,埋怨孙女儿又惹她担心,父亲松了口气,对着奉御再三道谢,阿兄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喜悦。
  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太美满了,像假的。她便自欺欺人地把这当做了一场梦,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可她错了,这梦醒不过来了。
  卫霄太真实了,他是她这满目虚假的梦里唯一的真实。因为他十八年都不曾变过,如今见面竟像是从上辈子里走出来的。
  上辈子她入宫为妃,青梅竹马从此陌路,十八年过去,她早已大变模样,卫霄却始终没变,依旧是那身绣着走兽的青色圆领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枚她送的玉佩。官衔未升,所以只能着青色官服,娶了妻却不曾取下腰间的玉佩。
  她恨这份真实。
  这份真实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告诉她那些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往事都将再次发生。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苏虞。
 
 
第6章 浮生若梦
  嗒、嗒、嗒……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血腥气。
  一只白鸽死相狰狞地挂在羽箭上,血水自心口淌下,染红了羽毛。血珠子坠在石板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的梅花,在阒静的大明宫里落地可闻。
  夜色沉沉,一颗星子也无,血色红梅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愈发地妖冶起来。
  一宫装女子拎着羽箭不紧不慢地走,身后零落了一地的梅花,长长的泥金色披帛搭在她的肘间,伴着步子轻轻浮起。
  渐渐地,梅花越开越小,鸽子的血快要流尽了。
  这是一只信鸽,载着主人缥缈的希望,妄图飞出这方正如牢的深宫。可它终究未能完成它的使命,一只羽箭当胸穿透,永远地定格了它展翅欲飞的姿势。
  不知走了多久,披帛落了地,女子在蓬莱殿前驻了足。
  她对身后的侍女摆了摆手,道:“在这儿等我罢。”
  殿前的小宦官甫一瞅见她,立马谄媚地跑过来行礼,俯首帖耳道:“苏贵妃金安。”
  女子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殿。
  小宦官目送着她进去,目光在她手里的鸽子上打了个圈儿,又抬头瞅了瞅沉沉天色,对一旁留在殿外的侍女道:“蝉衣姑姑,要变天了呀。”
  那侍女笑得清冷:“那李公公觉得这天是变了的好,还是不变的好?”
  小宦官嘿嘿地笑:“自然是变了的好。”
  那厢女子行至内殿,殿门口总管模样的宦官对她低低道了句安。鸽子血顺着箭尖滴落在他的鞋履上,他一动不动。
  女子顿了顿,问:“圣人就寝了么?”
  总管答:“应是不曾,皇后殿下还在里头服侍圣人用药。”
  闻言,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移步进了内殿。
  总管眼角余光瞥见那笑,心中凉了一凉。
  殿外,浓重的夜色里,各怀鬼胎的宫人们不断地交换眼色。改朝换代更迭的,既不是他们的朝,也不是他们的代,见风使舵是他们在这深宫里的立身之本。
  殿内,烛火摇摇曳曳,榻上之人紧阖着眼,形容枯槁,不过五旬出头已是头发斑白,明黄色的寝袍也未能掩盖他蜡黄的脸色。
  榻前跪坐着一个人,身形干瘦,神情憔悴,正把玉白药盏搁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末了又起身替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角。
  一旁的镂空雕花铜香炉里,一缕薄烟袅袅地燃着,愈来愈细,如同榻上之人的魂,不多时便要燃尽了。
  女子进殿,一把将鸽子扔在塌前之人的脚边,血水溅起,濡湿了那人绣鞋上绣着的凤羽。
  她凉声道:“皇后何时学会的这飞鸽传书的把戏?”
  崔皇后转过身子,低头对上了鸽子乌黝黝的眼。
  女子慢慢走上前,挨着崔皇后坐下,靠在她耳边轻声问:“皇后可是要传信给崔尚书?可惜不巧,崔大人昨日便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崔皇后僵着身子,一言不发。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晃荡不安的烛火下,那只惨死的鸽子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见证了一代帝王的溘然长逝,作壁上观了一场胜负已定的战争——
  一个女人的天罗地网和另一个女人的垂死挣扎。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血脉之间勾连的那条线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不堪一击。
  梆梆梆,殿外忽传来报筹声。三更了。
  雕花铜香炉里的那缕薄烟终于燃尽,只留下灯罩里的烛火孤独而又无助地颤抖着。
  女子抬眸睨了眼榻上已呈灰败之气的皇帝,慢悠悠地起了身。
  她把小几上凉透的了茶端起来搁在崔皇后的面前,道:“皇后还是把这茶喝了吧,这出帝后鹣鲽情深的戏还没唱完呢。”
  半晌,崔皇后伸出干瘦的手,拿起了茶杯。
  女子缓缓勾起一抹笑。
  崔皇后抬手将茶杯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女子目送着茶水入了喉,语气放柔:“姨母早些歇息吧。”
  崔皇后自顾自盯着茶杯里翻腾旋转的茶叶,不曾对女子称呼语气的转变有丝毫反应,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女子敛下笑意,转身离开。正欲推开殿门之时,倏地寒光一闪,反射在鎏金铜香炉上,刺疼了她的眼。
  女子猛地回头,剑光袭来,脑子空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剑刃已被她抓在手中,赤红的鲜血霎时间便溢了出来。
  疼痛刺激着神经,剑尖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崔皇后枯瘦的双手握着剑柄,剑身微微发颤,她满面的泪光里忽地闪过一抹决绝,接着,她猛地从女子手中把剑抽走。
  女子手中一空,踉跄了一下,再抬头一看,剑光已急不可耐地吻上皇后脆弱的脖颈,溅起一条血色匹练,劈头盖脸地鞭笞在女子莹白的脸颊上。
  恍惚里,眼前闪过多年前的那个冬日,阳光暖得出奇,却敌不过她眸中漫天的血光。朦胧中,耳畔忽响起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绝望而又凄楚,连绵不绝。
  烛火仓皇地摇曳,映照出数条血色小河,安静地蜿蜒在地毯上。
  女子垂下眼睑,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目光自崔皇后汩汩流淌着血水的脖颈微微上移,捕捉到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女子慢慢俯下身,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她低头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您这又是何必?侄女知道姨母待我好,可您大抵忘了,那个在朱雀门前跪地恸哭的小女孩早就死了,您亲手掐死的。”
  言罢,她直起身子,抬手慢慢合拢了崔皇后瞪大外凸的眼,手上伤口渗出来的血抹在了皇后的脸上,异样狰狞。
  女子冷眼看了半晌,又从袖袋里拿出一方素帕,面无表情地一点一点擦掉脸颊上的血迹。
  末了,她站起身,推开了殿门。
  候在一旁的总管模样的太监立时迎了上来,一眼瞥见她宫装上大片的血迹,目光后移瞅了眼被她关紧了的殿门,一时没有出声。
  女子细长的柳叶眉耷拉下来,杏眼盈盈似有水光,几抹愁色晕染其间。
  她幽幽道:“圣人驾崩了。”
  总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尖声唤了句“圣人”,便伏下身,额头贴地,痛哭起来。
  女子兀自走出了殿,步态优雅,丝毫不见凌乱。
  殿外候着的侍女无言地跟上她脚步。
  未走几步,女子忽停了下来,望着前方脚下漆黑寂静的路,默了半晌。
  夜风渐起,掠过耳边猎猎作响。
  身旁的侍女忽瞥见她袖口的血污,不同于凝结在前襟的血渍,渐渐变暗发黑,而是晕染得愈加鲜红湿润。
  侍女立时便明白了什么,有些忧心忡忡道:“您的手……”
  女子皱眉,疼意经人提起变得愈加清晰。皇后的剑是怎么在层层防守之下送进去的?
  她闭了闭眼,敛下眸中的汹涌澎湃,吩咐道:“去查查蓬莱殿的人。”言罢,女子睁开眼,眼里又是一口无波古井。
  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凉意:“揪出来杀了便是。”
  侍女颔首应“是”。
  女子摆了摆手,道:“让我一个人走走罢。”说完,便兀自往前走去。
  侍女犹豫片刻,终是留在了原地,看着那抹背影慢慢变小。
  四面哭嚎声渐起,惨白的素幡乘着夜风张牙舞爪。
  似是有那么一瞬,铺天盖地的白色向女子袭去,裹挟走了那单薄的身影。
  ***
  苏虞猛地坐起身来,喘着粗气,额上背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冷汗。
  眼前模糊一片,她一时分不清置身何处,一颗心砰砰乱跳始终落不到实地。
  她慢慢闭上眼,片刻后又缓缓睁开,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联珠纹的锦被,再往上是丁香色的鸾帐。是她少女之时的闺阁。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依旧是如墨般漆黑的深夜。睁眼闭眼沉酣一梦不过数个时辰,前尘往事却在她的梦里走了一遭,恍如隔世。
  苏虞在黑夜里静静地躺着,彻彻底底地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嘉元二十一年那浓重的夜色便在脑海里铺展开来,漫天的素幡伴着丧钟乘风飞扬。
  画面破碎而紊乱,一会儿是羽箭上死相狰狞血流不止的鸽子,一会儿是挥剑自刎时吃吃笑着的崔皇后,一会儿是朱雀门前跪地痛哭的自己,还有那剑刃割喉时满眼的血光。
  史书云——
  嘉元二十一年,帝崩。皇后崔氏哀思过度,崩。随葬帝陵。
  同年,九皇子秦淮登基,改年号承德,尊养母贵妃苏氏为太后。
  承德元年,太后苏氏以帝幼,垂帘听政。
  ……
  苏虞睁开眼,望进一片浓稠的黑夜。
  可又有谁知道史书上这些平淡字句后的血雨腥风?
 
 
第7章 冰心玉壶
  空气粘稠而潮湿,若有若无的咸腥气充斥着鼻腔。
  苏虞蓦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窗外繁星点点,夜愈发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内的一应摆设物件儿照得清清楚楚。
  苏虞俯身穿上绣鞋,移步至黄花梨雕双胜纹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月光透过一方错金银的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
  柳眉弯弯,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妆奁中取出一只梅花银簪,对着镜子斜簪进乌黑的发髻里。
  盈盈月光自半开的窗牖里透进来,同暖黄色的灯笼光杂糅在一起,洒落于银簪上,在藕荷色联珠纹的半臂上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光圈。
  光影交错间,她凝神细看,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缎子灯罩里,灯芯不住地摇曳,把堂皇的殿阙晃出几丝不安的气息来。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着一身金丝重绣的百蝶石榴裙,长长的裙摆在她脚下转了个弯儿,铺展在那层层的釉面台阶上。
  发髻高盘,金钗满头,眉心贴了枚赤红的花钿,水滴状的,像是一滴风干凝结了的血珠子,隐隐透出腐败的青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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