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叶菱歌
时间:2018-08-06 08:57:03

  秦汜抬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苏虞却一骨碌被被子里钻出来, 披上外衣下了榻。
  秦汜伸手拉住她,问:“夫人去哪?”
  她道:“去叫军医来。”他那伤口是她昨儿个夜里胡乱包扎的, 自是要请郎中来瞧一瞧才妥当。他眼下醒了,还得去给父亲他们报个信儿,断没有再赖在被窝里的道理。
  苏虞话落,坐在榻边伸手去穿鞋,却发觉手腕子被秦汜攥在手里, 动弹不得。她疑惑地回头看他。
  秦汜眸色深深地看着她, 一点点松开了她的手。
  竟半刻也舍不得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抵人都是这样,越轻易得到的东西越不珍惜,越是来之不易的, 越懂得其弥足珍贵。而她是他的失而复得, 失去的时候有多苦, 重新得到的时候就有多欢喜。回首往日和她互相试探、防备而蹉跎掉的日子,越发觉得这日子太短太短。
  苏虞某一瞬似乎看懂了他眼里裹着雾的情绪, 竟是压抑着的缱绻。她忽然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 似乎有人曾这般长久地凝望过她的背影, 而她一回眸,却只留得空空如也。
  苏虞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俯身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等秦汜反应过来,又赶紧退回来,俯身去穿鞋,末了,站起身回头看他一眼,便提步出了营帐。
  ……
  苏虞领着苏遒和军医二人一同回了营帐。
  “晋王爷昏迷了那么些日子,某医术不精,除了那箭伤,竟寻不出半点病症来……倒是王妃一来,晋王爷便醒了。”老军医一面走,一面道。
  苏遒闻言哼笑一声,道:“算他小子命大,那箭离心口只三寸,再偏上一些,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苏虞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老军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头对苏遒道:“这还不是晋王爷的一番孝心嘛,若不是他替您挡了那一箭,您这身子骨可不定能受得住。”他顿了顿,又笑道,“国公爷寻了个好女婿啊。”
  苏遒眯了眯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闻言,苏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问:“王爷是替父亲挡箭才受伤的?”
  苏遒轻咳一声,应了声“是”。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委实是我疏忽大意了,倒害得他受了伤昏迷不醒,还得被我当做幌子去迷惑鞑子……眼下醒了便好,夭夭好好照顾他吧。”前些日子秦汜一直昏迷不醒,苏遒都不知以何颜面面对女儿了。
  苏虞颔首,心情有些复杂。
  一行人掀帘进了帐,秦汜正斜倚着床头,手里翻着本兵书。见有人来了,便搁下书,坐直了。
  苏遒进来,瞧他气色不错,问了他几句诸如“感觉如何?”“可有不适?”的话,秦汜一一答了。
  老军医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溜瓶瓶罐罐,秦汜见了便配合着解了上袍。老军医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问:“这是王爷自个儿缠的还是王妃缠的?”
  秦汜嘴角勾了勾,答:“自然是我家夫人。”
  苏遒转头看了眼苏虞。
  苏虞扶额。她问那正拆着纱布的老军医:“是我的手法不对吗?”
  老军医答:“甚好甚好。就是……您大抵舍不得使劲儿弄疼了王爷,包得太松了,止不住血。”
  苏虞嘴角抽了抽。
  秦汜轻笑一声,压着声对老军医说:“您别逗她了,她脸皮薄经不住。”
  苏虞瞪眼,别以为她没听见。
  苏遒在帐中待了片刻,自觉多余,便打了声招呼出去了。
  老军医给他换好药后,又开了药方子。苏虞吩咐蝉衣跟着他离开,拿着药方子去拿药材煎药。
  一众人皆出了帐,帐内便又只剩下苏虞和秦汜二人。秦汜包扎完毕,穿戴整齐后,便又拿起了适才搁在一边的兵书看了起来。
  苏虞坐在塌边看着他,心头有些郁闷。分明早上还舍不得她离开,眼下一本书就把魂儿勾走了,半眼都不看她。他又不上战场打仗,看劳什子的兵书?
  转念想想他为父亲为她才北上和谈,又在战场上替父亲挡了一箭……终归是不想让她伤心罢了,于是又心软下来。
  苏虞脱下鞋履上了榻,勾头去瞧他看的是何兵书。就这么吸引人吗?那她也得好好拜读拜读。
  她刚探出一颗脑袋,便被人勾着腰背,猛地扯进怀里。
  苏虞抬头瞪他一眼,却发现他仍定定地看着那书,目光不曾挪开半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地低头去看那书,只一眼便愣住了。
  兵书是兵书不假,可他看的分明是那书页里夹的信纸。
  熟悉的纸,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词句……这分明是她先前寄给他的家书。
  苏虞这才发觉他一直看着这书,却从来不曾翻过页。
  秦汜把她搂在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肩头上,侧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想你念给我听。”他说话间,气息全喷洒在她耳畔,那小小的耳垂立时便红了起来,娇娇嫩嫩的,看着让人想咬一口。
  苏虞想起她在信里写下的不知羞的话,半张脸都烧了起来。
  偏偏秦汜还握起她的手放在书上,让她的手指划过那一列字——
  “我想你了。”
  苏虞和那几个她亲手写的字大眼瞪小眼了良久,咬了咬唇,转头飞快地在他耳边道了句:“我想你了。”
  秦汜眯了眯眼,嘴角上扬,嘴上却道:“声音太小了,没听见,再说一遍。”
  苏虞瞪他一眼,再不买账了。
  秦汜笑了声,侧头轻咬了一口他垂涎已久的小耳珠,又抬起头坐直了,搂着她的腰。
  苏虞吃痛,转过身来横眉道:“你这是什么怪癖?专咬我的耳朵。”
  秦汜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后答非所问:“我想亲你。”
  苏虞:“……”
  不等她作出反应,他便低头吻住她,倒是比昨儿个夜里要温柔许多。
  苏虞被亲得意乱情迷,勾住他的脖子吻回去。恍惚间想起她那信上写着要坦白,却不见他提起。
  ……
  几日后,大军便出营北上,领军的是年纪尚轻的副将,苏遒则带着一小队精兵绕远路打算从敌军后方突袭。
  大军出征的那一日,秦汜和苏虞上了瞭望台。
  自高处往下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影,尘土飞扬。
  那整齐有序的一个个方阵行进间气势迫人:打头的是举着盾牌的步兵;其后则是战车车兵——每辆战车前都由两匹骏马拉着,车上三兵,一人御马,一人射箭,一人举矛;再往后便是一队队训练有素的骑兵。
  将士个个皆英勇,昂首挺胸,飒爽英姿。
  苏虞心中澎湃。
  可眼见着大军越去越远,心中浪潮退去,只余下滩上浅浅的皱纹。
  一将功成万骨枯。昂首此去,又有多少人能昂首归来?
  她不知怎地又想起前世被她害死的赵王来,她不过是在安逸的京中随口下了命令,赵王被陷害致死,可他一人死去的背后,又埋葬了多少连名字也留不住的枯骨?
  她是有多混账,才会去做残害忠良的事来?她和疑神疑鬼、残害心腹的嘉元帝,哪里有半点不同?
  被仇恨蒙了眼,最终竟成为仇人的样子。
  午夜梦回时,那些孤魂野鬼可曾造访她的梦境?
  苏虞整个身子都微微发起颤来。
  秦汜手搭在她腰际,立时便察觉到了。他皱着眉问:“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苏虞忽然转身抱住他,埋首在他怀里,呜咽道:“我……我对不起他们……”
  秦汜眉头紧了紧,伸手环住她,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脊背,轻声问:“对不起谁?”
  苏虞怔了怔。她对不起谁?
  她哽咽着道:“对不起赵王……”还有那忠心报国、奋勇杀敌却屈死的将士们,对不起天下黎民苍生。她不是一个好的上位者,对不起先辈们苦苦打下来的太平江山。
  秦汜眯了眯眼。对不起赵王?
  怀里的人闷闷地抽泣,哭得他心口疼。他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道:“其实……三弟没有死。”
 
 
第88章 娇里娇气
  远处军阵的马蹄声犹在耳畔, 号角声阵阵,可秦汜的那句话轻轻巧巧地就盖住了这天底下所有的喧嚣, 沉沉地叩在苏虞的心上。
  赵王未死?
  苏虞怔怔地自他怀里抬起头, 眼中仍带雾气。她问:“你说什么?”
  赵王眼下不是在京中活得好好的吗?她适才一时失言,压根儿就没想过秦汜能听懂。他这话何意?
  苏虞某一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尖狠狠颤了颤。
  秦汜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
  怪道她知晓那些尘封多年的宫闱秘辛, 怪道她早早地给“赵”画了叉,怪道她百般不愿苏遒出征, 怪道她在见了三弟的那日夜里惊梦而起,怪道她对郑月笙敌意满满……她是何时记起的?是在何时起把这一切全都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担?
  他忽然恨自己记起来记得太晚,在她多少个困于前世的噩梦里惊醒的时候,他只能身处局外, 无可奈何地听着她抽泣, 却无法理解她心里的郁闷与苦楚。
  他吃斋念佛数十年,求的本是她能喝了那孟婆汤,干干净净地转世为人, 不受前世牵扯, 却不想老天竟让他二人带着记忆重头来过。
  她想来是极愧疚的, 因她性本善。她原本是多么善良美好的人呀,不吝于在天寒地冻里给萍水相逢的人最弥足珍贵的温暖, 却被他亲手毁掉, 家破人亡, 背负着仇恨活得面目全非。
  他早料到她手起刀落后定会恨自己持刀的手,是以尽所能将那些肮脏的血污一一洗净,或是暗地里接过她手里的刀,替她斩草除根——总归他早已身处泥潭,便也不在乎再添几桩了。可这一切她都不知,以为万恶皆是她所起,所有罪孽皆要她赎。
  千般丑恶,万般罪孽,究其根本是一心觊觎那金銮座的他所起。错的人不是她,命运弄人让她丢了本心,况且浪子尚能回头,迷途知返又有何不可?再说眼下明明什么都不曾发生,她只是在记忆里犯过错罢了,却一直走不出来。
  过往的罪孽要赎也该是他来赎。
  秦汜看着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微乱的碎发,一字一句道:“三弟没有死,死的是我安排的替身。”
  苏虞呼吸急促起来。她派心腹前去刺伤的赵王竟是替身?难怪她之前奇怪为何秦汜和赵王的私交甚好,却在赵王被她诬陷致死的时候一言不发。
  原来赵王压根儿就没死。
  她又问:“那赵王后来哪去了?”
  秦汜答:“他想留在边关守城,我便让他待在那儿了。你还记得后来边关赫赫有名的将军刘青山吗?就是那个你屡次召他入京屡屡推脱的那个。也算是……三弟心中所愿的归属了,你不必有何愧疚。”
  苏虞垂着眸,心里唏嘘。又忽然想到她手下心腹报回的信分明是赵王身死,偷梁换柱有这般容易吗?
  她想起她此行北上途中遇贼,是晋王府中护卫杨泰替她追回了父亲送她的字画。而她前世一手提拔的禁军指挥使杨泰,却是秦汜手下的人,这般想来赵王一案轻易掉了包便也不足为奇了,她那些所谓的心腹恐怕都是他秦汜安插的人吧?
  苏虞不知为何心里凉了一片,眼前模糊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涌出。
  秦汜察觉她目光不对劲,却又不知是哪不对劲,眉头轻蹙。
  苏虞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苏太后啊苏太后,你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是他秦汜眼里的一个跳梁小丑罢了。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秦汜看着她泪水涟涟,有些不知所措。
  苏虞眨了眨眼,泪水自眼眶滑落,眼前重又明晰起来。她问:“你那日醒来时是唤我‘母后’的吧?”
  秦汜怔了下,未料到她其实听清了却一直不提。
  “杨泰是你的人吧?”她又问。
  秦汜颔首。
  苏虞哽咽了一声,问:“何时想起来的?”
  他答:“醒来时便全都想起来了。”
  “全部?”
  秦汜“嗯”了一声。
  苏虞垂下眸子。所以他看了她信上写的有话要对他说,他却不问,是因他自己已经全都记起来了,用不着她说了。
  苏虞忽然又抬起头,眼神一瞬间凌厉了些许,她问:“王爷是为了什么?”为何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为何要装疯装弱惹她轻视,为何要偷偷摸摸进宫和她有染?
  秦汜有些发怔。他为了什么?
  他前半生为了那殿上金銮座而活,猛然间发觉那皇位也就不过尔尔,离之越近便离罪恶越近,登高极顶后是更深厚的寒凉,高处不胜寒。于是他便失了目标,重回游手好闲、醉心书画的日子。
  他从不是很高尚的人,也没多大志向,没有苏遒一戟平天下、救黎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将军义气,也没有苏庭一笔定乾坤、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文人意气。
  他秦汜不过只是一个无用的纨绔罢了,没四处祸害就已经是万幸了。
  越是游手好闲,越是容易惦记起过往。从宫宴上不经意的一个回眸起,他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偿清对她的愧疚,却不经意间丢了心。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太子为何会谋反吗?”
  苏虞皱了皱眉,道:“先是科举舞弊一案惹怒嘉元帝,后又私收贿赂……朝中废太子的呼声日高……”
  秦汜眸光暗了暗,问:“若我说,张寅舞弊是我授意,行贿的兵部侍郎是我安排的呢?”
  苏虞瞠目,心头狠狠一震。
  秦汜接着道:“太子谋反皆是我在背后捣鬼,只是没想到你二叔竟偷拿了你父亲的虎符。但不论如何,宁国公冤死,苏庭自刎,苏家被抄……都和我秦汜脱不了干系,你要恨我便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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