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尘指尖动了动,却不开口,书丹笑了起来:“恐怕是你这和尚有甚怪癖吧,莫不是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却把奴家养在外头?面上一本正经,也不知内里是何模样?若是这般,你便两方背弃,一面对不住供奉的佛,一面也对不住我!”
书丹眼尾微挑,轻蔑看他:“奴家可是说了,今晚若是不曾有甚中意之人,便挑出价最高的,可是奴家已然找到了中意之人了!”
安尘手中的佛珠沾染着他手心湿热的汗,他一粒一粒转着佛珠,慢得几乎像是在一粒一粒碾碎,但是他力道那样轻,轻得如他平淡的声音——
“是谁?”
书丹在这一瞬间头皮几乎发麻,她瞧了一看乔装打扮的田尚。
安尘沿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他的眼尾渐渐挑开,狭长的丹凤眼定住了那男人,而后他朝书丹走了一步。
书丹眼睁睁地看着那田尚晕了过去,身形淹没在人群里,而台上有风猛然席卷而来,天香楼的窗扉被大风吹得砰砰作响,红毯铺就的高台红纱乱舞,满楼的灯火瞬间熄灭。
人群里有人高声尖叫,恐慌一瞬间蔓延开来。
花姐摸着火折子哆哆嗦嗦的再次点燃了灯。
微亮的灯火照见红彤彤的高台,只瞧见一张断弦的古琴歪斜的掉落在桌底。
瞧不见那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了白袍僧人的踪影。
……
深秋的夜里,风有些冷,空中的皓月洒着银辉,书丹被安尘打横抱起。
他速度极快,白色的僧袍与妖狐的红衣在风里交织着猎猎作响,书丹一动不动,她的身体被符咒定住,妖力被安尘封印。
法力高深的佛修可谓日行千里,安尘不一会儿便慢了下来,他脚尖点在银色的树尖上,一跃千丈。
他轻轻的落在了山顶的一间佛寺前,他将门一推,走了进去。
这佛寺清气十足,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隐隐约约渗着佛光,方圆十里干干净净,无一丝邪气。
书丹一进这佛寺浑身舒服极了,说到底妖也是靠天吃饭的,吸收天地之灵气,越是纯净越能淬体。不过又因寺内的佛光,书丹的妖力被压得更加彻地。
这佛寺不大不小,干干净净的,令书丹惊讶的是,这里头没有人。
“这佛寺从前只住着我与师父,师父圆寂后,便只有我一人住在此地,此地少有人能寻得见,安静。”
他推开了门,在佛场内施了个除尘的术法,然后将书丹放在一个大蒲团上。
“乖乖待着。”
他指尖一点,佛场里燃起了两盏青灯,他又在周遭布下了结界,这才解开了书丹的定身符咒。
佛场宽广而干净,月光往木格窗间透了进来,书丹活动着手腕站了起来,她站在窗前门扉用手一推,那脆弱的木门窗宛如坚硬的城墙一般不可撼动。
与此同时,她提不起丝毫的妖力,她此时此刻与普通人无异。
她站在窗前,明亮的月色与深重的影子映照在她脸上,青灯燃起的暖黄的光映得她身后的红衣暖红而安静,她回过头看着安尘,年轻的僧人已然打坐入定。
书丹走了过去,看着他问:“大师法力高强,为何与我一小妖过不去?我也不曾做甚恶事。当时在林家我见大人十分开明,不似那等见妖一律视为恶的极端之人,也分人妖善恶,也知众生平等,如今将我抓来是为何?”
安尘微微睁眼,他的睫毛长长地盖着,在昏暗的夜里几乎瞧不出他是否睁开了眼睛,但见他双唇微张,声音平静而冷清:“为你不再作恶,不再搅弄红尘。”
书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林玉成本来就该死,我不过是替天行道,大人却说的作恶?
安尘睁开双眼,冰灰色的眼珠子在夜里看不清颜色,只觉得黑漆漆一团,深刻而厚重,“我能杀他,官府可斩杀他,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妖。”安尘盯着她,“妖为天道克制,杀人得偿罪孽因果。”
书丹一愣,她当然知道天道不待见妖,也知道妖杀人罪孽更重,但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果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消失,而像林玉成这样的恶人,死的那一刻几乎很难成为厉鬼,他罪孽缠身,黄泉路上早有恶鬼等着他,把他拉上了路,还没彻底形成怨气执念恐怕就要被其他恶鬼弄死,书丹并不担心。
但是这名法师奇怪极了,居然在意一只妖会不会被因果所累?
而且书丹杀了林玉成,林玉成死的时候带着执念,但书丹却没有没有感知到什么纠缠不清罪果,她本来就十分奇怪,现在看来,恐怕是这位苦修的法师给她擦了屁.股。
书丹看着他,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想,他是不是自己的爱人?
书丹盯着他笑了起来。
只见那僧人立刻念了句梵语,而后闭上了眼。
有趣,太有趣了!
书丹纤细修长的手指攀在如木头般端坐的年轻法师的肩头,似笑非笑地在他耳畔轻声开口——
“法师大人既然买下了奴家,可是要将奴家养起来?”
满身清贵的法师耳尖渐渐染上了绯色,书丹轻笑一声,她的精神力已经探清楚了他的根底。
然后她朝他耳畔轻轻吹了口气——
“夫君。”
第122章 妖狐的因果(9)
安尘的额头冒出了细汗, 他手中的佛珠顿了一下, 接着转得更快。
秋日的深夜冷了起来,外边洒进来的白皓皓的月瞧着像落了一地的霜, 空旷的佛场里两盏青灯寡淡冷清弥漫出细微的檀香, 空气里的清气灵气冰冷, 但是安尘浑身像是在热腾腾的火山边一般,他背面的僧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妖邪不侵的法师安尘这一刻终于尝到了妖魔高深的本领,他手里沾染的妖魔的血多到数不尽, 他杀过的恶妖几千年道行的大有, 他们的妖术与名堂更多,幻境甚至能以假乱真。
但是生而佛体的法师从来轻易将其斩杀, 他曾以为他可以降服天下所有的妖魔, 修行者也隐隐约约以他为首。
但今天他终于见识到了妖的厉害, 他一动也不敢动, 这只妖的魅术甚至乱了他的佛心,他的呼吸、心跳、身体, 全权由她掌控。
他感觉到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流了下来,从他的额心流向他高挺的鼻尖,滴在了他拿着佛珠的指尖,又渐渐冷去。
他闭着眼睛,不看这破了红颜枯骨佛术的皮囊, 他抿着唇念起了佛经。
书丹拿了个蒲团过来,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打坐,她瞧见他满脸的汗, 忍不住拿了张手绢给他擦了擦。
“休要再使魅术,否则贫僧必不手软。”
年轻的法师微微睁开眼,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瞥见那袭红衣挨着自己的僧袍。
书丹一愣,她觉得自己挺冤,她可从来没使什么魅术,从前在林府不知道这家伙是自己老公的时候更加没使,她知道这和尚是个法力高深的,也不去讨那个没趣,而且她目的又不是戏弄个和尚,当然不会在他身上多花什么功夫,而现在她妖力被封印,就是个普通人,更加没法子使什么魅术。
而且你是我夫君,我用得着多此一举吗?
但她家大和尚老公并没有自己是她老公的意识,他紧张兮兮,身体紧绷,汗水甚至浸透了僧袍,书丹都不忍心逗他。
事实上书丹连挨都没挨着他,连擦个汗都是手绢儿轻轻的碰,生怕这位**师会突然爆炸。
“那我便离远些,你瞧瞧这个距离可好?”
安尘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抱着个蒲团坐在他一丈开外,漂亮的眼睛认真瞧着他,黑漆漆地瞧不清她眼里的含义,但她那眼睛在模模糊糊的月光与暗影下看起来湿漉漉的样子,安尘甚至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像个被主人嫌弃的小猫儿一样。
声音濡濡软软,乖乖地坐着,也不再动作。
安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口奇怪极了,像是心突然抽了一下似的,总想做点什么。
他垂眼看见自己指尖转动佛珠的手中的佛珠停下了转动,他的指尖不安的细细磨着指纹。
也不知道想做些什么,就想过去摸摸她,或者让她离得近一些。
“并非说你不好,也不曾嫌你,只是让你莫要使用魅术。”他抿着唇忍不住开了口。
书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奴家被大人封印了妖力,且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何用得了魅术?”
安尘一怔,他觉得自己耳尖热得要命,他开始反复的问责自己,对啊,她明明没有使魅术。
不过是你道心不坚定罢了。
书丹见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有点儿于心不忍:“我在此地恐怕扰了小师父的修行,若是小师父不便,我可先去外头呆上一宿?”
安尘的心又是一抽,心里想着这只妖狐真是乖得不行,又想着,她必然以为我嫌弃她了,便想躲得远远的,这外头都快打霜了,却说要在外头待上一宿。
安尘想了想那场景,深秋寒霜的夜里,红衣的小妖狐可怜兮兮的守在门外,像只孤苦伶仃的小狗儿似的,必然心里难受。
接着他指尖一颤,心里又是一顿,又想着她与我非亲非故,修为妖力皆被我压制,她在此地不过是被逼无奈,倘若受了我不好的待遇,必然在心里厌弃于我。
他睁开眼看着她,她瞧不清她神情,只瞧见她行为乖巧,不知她喜怒。两盏青灯的火突然晃了一下,他的瞳孔在光线明灭间骤然变色,他猛然想起了死了的林玉成。
脑袋被她一刀割了下来,毫不手软,干净利落。
而此前她也是对着林玉成言笑晏晏,温柔小意,甚至说哭便哭,说笑便笑,那般不顾一切又情深义重,她的眼睛、她的嘴说的每一句谎话他都信。
安尘的心渐渐凉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皮,眼珠子看着虚空,茫茫地看着,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手指摸了摸窗口的冷风与即将成霜的露,外头的冷风微微吹了进来,他湿透了的僧衣被风一吹,粘在了皮肉上,凉意几乎渗透他无坚不摧的佛体钻进他骨头里。
他轻轻地开口:“你可是怪我将你带来了这里?”
“没有。”书丹说,“这儿好,灵气多,适合修行。”
安尘眼皮动了一下,又问:“你可是不高兴我封印了你的妖力?”
书丹笑嘻嘻问他:“那你能解开么?”
“不能。”他转过头看着她,“若是我解开,你必然又入红尘搅起是非、惹得满身尘孽,你若是在此地安心苦修,指不定能成仙。”
书丹坐在蒲团上打坐,她压了压丹田的气,朝安尘招了招手。
安尘下意识的应着她招手走了过去,末了又立刻止住脚步,居高临下的问她:“何事?”
然后他看见书丹仰起了头。
“你能活多久呢?”
她的眼睛很大,外头的月光照见了她的脸和眼睛,她在月光之下,皮肤有种光洁无暇的质感,像一尊美丽易碎的瓷器,世上最顶级的能工巧匠都雕刻不出这样一张脸,她的容貌穷极凡人对美的想象,她的眼睛在月光里,柔美又亮。
安尘别过脸不再看她,却也老实回答:“倘若我修行得道,可以活上三百年。”
书丹笑了起来:“我是妖,我们妖狐便是活上几千年的都有,修行得道的也有上万年。”
安尘瞳孔蓦然睁大,接着他慢慢地、缓缓地垂下了眼皮,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里被被月亮映出的光,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良久后他张了张唇。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又带着一丝隐忍的哑:“倘若我能活三百年,往后你便是自由了,只望你莫惹罪孽,你灵魂干净透彻,功德加身,有仙缘……”
他这个位置离书丹只有一步之遥,书丹伸出纤细雪白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她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只能活三百年,我还管什么尘孽因果?还管什么仙缘?”
安尘被她牵住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他浑身僵硬,却不挣脱。接着他听见她说:“你是我夫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不然我独自活着可没什么意思……”
“嘀嗒——”
手指的佛珠突然就断了线。
“嘀嗒——”
一百零八颗佛珠从他手中断断续续漏了下来,掉落在木板上弹跳不止,声音嘀嗒嘀嗒滚落得越来越远——
他面容背对着月光让人瞧不真切,他的手脚像是浸泡在水里,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自主控制。
他躬身跪在地上,突兀至极,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修长的手指触碰着她温凉的黑色长发,柔软的触感缠绕在他指尖,温软娇小的妖狐顺从的靠在他胸膛,他眼眸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很直,眼珠子一动不动,认真得像是在修行佛法。
寡淡冷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如释重负般温柔的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贴在她耳边:“我知晓你很会骗人,但你若是在骗我……”
“怎么?”
“你若是在骗我,便要永远骗下去,可好?”
书丹伸手从他臂膀之下轻轻抱着他,指尖碰见了他背面湿冷的僧衣,书丹心里一抽,心疼至极。
“我这些话不曾骗你,你若是觉得我是骗你,我便骗着你生生世世……”她仰头看着他眼睛,“你是修行的僧人,若是忌讳女色,我便不当你是夫君,我便变成小狐狸陪着你修行,做你一只妖兽,你圆寂之时与你一同踏上轮回路,你说可好?”
安尘觉得自己的心尖都在颤抖,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口吻自然得像是冗长的岁月下沉淀出的悠久深情,眼睛真挚温柔得几乎让人溺死,就像一种让人上瘾的毒,又像是高深术法、令人辨不清真假、窥探他心底秘密而制成的幻境。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语句间断的换气声,每一个眼神,就连发丝都贴合他心意到无与伦比,完美合意到令人害怕是场易碎的美梦。
也许从林府的第一眼相见,就已经注定了他会突兀地、不顾一切的走上另一条路,注定了他会想现在这样拥抱着她,安心又背道地听着她的心跳。
其实当初在林府,那日案发,他早早就躲在暗处跟在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