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咯吱”一声,被他推开,腐朽的门终于倒了下来,宛如被追捕的可怜幼兽一般的红衣美人跌跌撞撞跑进了他死去的夫人的屋子里,他的眼皮猛然跳了起来,一如那日第一眼见到书丹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皮跳得那样快。
日头终于坠落,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院子里的景物开始模糊,风突然席卷吹来,他的脸被风重重一刮,仿佛被什么扇了个巴掌。
“书丹!”
他阴着脸跟了过去,他把门一开,只看见一个红衣美人静静地站着,光线昏暗极了,他猛然吓了一跳——
杨心就是死在这里。
他暗暗压着浮躁烦躁,把耐心挤出来,哄诱着轻声开口:“来,到哥哥这里来,有官兵要来了,若是不走,你会被官府抓去。”
“你不是我哥哥。”
他听见美人这样说。
她声音冷冷清清,她的脸在明暗不定的阴影里,林玉成看不清他的表情,渐渐暗下来的天让他的戾气突然蹿了出来,他咧开嘴轻轻笑了:“我的乖宝儿,你可真是明事理,咱们俩又不是血亲,算哪门子兄妹?哥哥可从不曾将你当做妹妹,你见哪个哥哥会将府里的贵妾弃之不顾,日日顾着妹妹的?你见哪个兄长,想娶了自己的妹妹?”
他往前走了一步,木格窗的光映出了书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极了,漂亮而晶莹,带着不可置信与世界崩塌的绝望,这一瞬间这位毫不悔改的恶人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遥远的记忆里孩童的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奶声奶气喊着“哥哥”的女孩儿弯弯的眼睛在这一刻与眼前倾国倾城的美人极亮的眼重合,他的内心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压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看着她,低声开口:“若你不执意要听那等脏事,便依旧如从前那般单纯开心,我也可如你之愿伪装成温和的兄长许久,久到你有一天会爱上你的兄长。”
他躬身与她持平,只看着她眼睛,口气带着丝哄唤:“我希望你被蒙在鼓里一生一世,日日无忧无虑地笑,你瞧瞧,我也不曾碰你,只等着你主动。你说我要什么人没有,家财万贯玉树临风,又会哄女人,怎的就哄着你这般久?”
“还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你。”
他话一出口,突然一愣,他的心跳动着,想要拥有她的愿望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强烈,即使她不愿意,即使用什么手段把她捆在他身边,只要她属于他,什么都可以。
他有千百种办法来取悦她,有无数的情话可以说给她听,日日宠着她,要什么给什么,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吧?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了死去的杨心,他此时此刻如醍醐灌顶,忽地就明白了当年杨心对他的种种,他知道她爱他,但他从曾用心体会这样的爱,也理解不了。愿意为一个人做一切?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人,人生而孤独,皆是冷漠,怎么会有人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
但现在他突然就相信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忏悔和后怕,若是当年书丹因他作弄林家而死了,那该如何?
他猛然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过去摸摸她的脸,但他的手触碰过去,又碰了个空。
仔细想想,这么久了,他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到哥哥身边来。”他声音哑了起来,“哥哥带你走,去天涯海角,往后你要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只要你开心,哥哥都听你的。”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屋子里越来越冷,像有什么蚀骨的阴气渐渐蔓延。
被阴影掩盖的美人轻轻笑了一声,仿若有迷人的幽香在暗处氤氤氲氲,她的声音轻极了:“那么哥哥,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屋子里陈旧的白烛猛然被点起,灯火旁的绝世美人坐在床沿上,一双美目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只有这样,我才开心。”
第119章 妖狐的因果(6)
林玉成在这一瞬间冷得彻骨, 娇娇弱弱的美人突然强势起来, 她从床沿上慢慢起身,手指朝他眉心一点, 将他推到在床上。
他的鸡皮疙瘩立刻竖了起来, 他手指抖了一下马上从床上爬起, 但书丹按在他胸口,又将他按了下去,让他没有任何力气挣脱。
“乖宝儿……你说什么呢?”林玉成瞥着身下的床, 他的背脊阴凉而粘稠, 像是有什么阴物贴着他似的。
杨心就死在这床上,就是在他这个位置。
这一刻荒谬至极, 也是那样一个夜晚, 灯光昏暗, 一盏白烛, 两个人。
书丹居高临下盯着他,神色冰冷一如他当初。
“我说……”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我想要你哥哥的命,哥哥给不给?”
林玉成僵硬的笑了一下:“书丹,你是不是恨我?”他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若你不跟着我,林家散了, 你必然要过得凄惨,若是哥哥死了,你靠着谁?”
书丹掩唇笑着:“我的好哥哥, 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是谁报的官?”
林玉成瞳孔慢慢扩大,接着他双目眦裂,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是你——!为什么!我待你不好吗?!”
他像一头发狂的病兽,挣扎着咆哮:“为什么!?我可是真心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陷害我!”
他的眼睛红得可怕,比起他的癫狂,书丹看起来冷静得近乎毛骨悚然,她弯着眼睛笑着:“宝儿可没有陷害哥哥,是哥哥做了恶事,老天爷看不过眼,恰巧被宝儿发现了罪证,宝儿可是老老实实的好良家,见着坏事必然要报官的,不然怎对得起天地良心?”
她的双目挑开,狭长的眼睛漂亮得近乎妖异——
“不然怎对得住枉死的杨嫂子。”
林玉成喘着粗气,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猜想着一定是书丹给他下了什么药,他日日吃着她做的饮食,那饮食里必然下了毒。
就像他当初在杨心碗里日日放下绝命的药一样。
他喉结滚动着,白烛的光实在太弱了,弱到他看不清头顶的黄粱,他的脑子里清醒极了,他几乎记得书丹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
真得不能再真,和此时此刻她冰冷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会这样?我哪里做得不好?这是一场从始至终的骗局,你的目的为何?
“为什么?”他突然平静下来,“为什么要骗我?”
盒子里的杨心被放了出来,她在林玉成身边哈哈大笑:“因为你该!因为你贱!因为你这贱人该受此报!看着你这样比碎尸万段还有解恨!狐大仙!快!快杀了他!不,不,先折磨折磨,把他舌头拔下来,把他的嘴撕烂,他这张嘴可是骗了不少女人!再把他阉了——”
书丹翻了个白眼,都说人狠话不多,这厉鬼话狠却不敢做,她在府里哭了一年,还把怨气东引让妖狐背了孽,却下不了手害人。
就是倒了的那些姨娘还是阿立干的,说她没本事,她本事大得很,说她有本事,也就只会放狠话。
书丹瞥了眼林玉成,拿着匕首对着他眉心,“因为你作恶多端,我来替天行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玉成笑得青筋鼓起,笑得眼泪与汗不断渗出,他脸色苍白,“对,我作恶多端!我是作恶多端,可是林书丹!”他面容狰狞,双目阴冷的盯住她,“为什么是你!若是要我死,有千万种方式,为何你要先迷惑我,为何要我让我爱上你!是拿着别人的心戳出了血,你才解恨吗?谁教你的这样的方式?林家又何曾对得起我?我不过是报复!我又做错了什么?对!你替天行道!可是你呢?何人来报复你?”他阴冷的笑了起来,“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得拉着你、缠着你,让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杨心在一旁流着血泪笑出了声:“你瞧,多像啊,我临死时也说过这样的话。啊,他也尝到了这样的痛了,无奈又绝望的,无穷无尽的恨意,太好了……”
书丹看见她身上的怨气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书丹清楚的感觉到契约的那一头,妖狐与老树的孽债减轻了一分。
莉莉丝又把杨心收进盒子里,官兵很快就会来了,此地不是超度亡魂的佳选。
书丹的匕首指着他喉咙,这个人必须得杀,杨心的等着他死在她手里。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狂风大阵,浩瀚的威压猛地压了过来,那威压直直朝书丹袭来,被阿立修葺好的门窗一瞬间全部枯朽崩塌,书丹掐着林玉成往后一躲,月色下满身清贵的年轻僧人抿唇盯着她——
“放下他!”
书丹娇声笑了起来:“法师大人,奴家与您请安,这大晚上的您又擅闯奴家闺院,这可不是出家人该干的!”
“你骗我!”安尘眉头紧皱,盯住书丹,“你是来杀人的!什么报恩,全是骗我!”
书丹掐住林玉成的脖子,猛然用力,林玉成瞬间鼓着眼睛伸出了舌头,安尘立刻执起法杖施法冲去。
他的佛法强硬而霸道,六百年的妖狐全然不是他对手,书丹被浩瀚的佛法一冲,瞬间退后十几丈,她被佛法重重的冲在了木墙上,桌椅板凳全部被她的身体惯性冲得粉碎。
“嘭”得一声,她倒在里地上。
安尘眼珠子动了一下,他连忙上前一步,接着又突然定在了地上,一部也不前。
他只使了一成力,六百年的妖狐**如铜铁,无论如何也不会受伤。
她又在骗人。
但是书丹趴在地上许久,久到他几乎要碾碎手指手中的佛珠时,她才终于动了一下
她肩膀颤抖着撑起身体,低着头猛地吐了一口血,安尘眼眸睁大,立刻要走过去看她的情况。
但是书丹连忙退开了距离,她姿态防备,眼睛一眨,掉出了两滴眼泪。
道行浅薄的妖狐自然是怕法力高深的法师,安尘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运转,他的眼睛深邃而意味不明,在黑暗的夜里瞧不清其中眼白眼黑,也映不进光与火。
只看见他把法杖往旁边一放,又上前走了一步。
他的声音很轻:“给我看看,可是哪里伤着了?”
卸去了武器的法师让妖狐的戒备心稍微小了些,书丹抹了抹唇角的血,仰着头看他:“大人,你可是要杀我?”
安尘呼吸一窒,书丹还在自顾自的说话,她声音濡濡软软的带着丝奶音,仔细听有种在撒娇的错觉:“奴家曾听大人说众生平等,人与妖皆有善恶,恶便要除,奴家不过是来除恶,与大人一般替天行道,这林玉成作恶多端,大人要为了个恶人杀了我这个尚未行恶的妖么?”
“还是说大人与那般法师一般,也是见妖便除的‘替天行道’者?”
安尘默念一声梵语,黑暗中的美人双目明亮,眼神与神态皆是一副信赖的模样,仿佛是她本是敬仰你、信赖你,而你做了与她期待相背的事。
便会在她眼里成了不堪。
安尘轻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来,干净的僧衣染上了细末尘埃,他看着她眼睛:“给我看看,可是伤着了。”
书丹瞧了她两眼,把手腕伸了过去,安尘默念一声梵语,他轻轻摸住她的手腕,细腻温凉的触感一瞬间从指间传递了过来,他手指一顿,还想继续探她脉搏。
正在这时,突然妖气大涨,细腻温凉的手腕沿着他修长的手指瞬间攀岩上他臂膀!巨大的妖力冲了过来,这一瞬间他没有丝毫防备,而后已然被死死的压在里地上!
刚刚还是楚楚可怜掉着眼泪吐着血的妖狐咧开了嘴,露出尖细的獠牙。
她眼眸狭长挑开,面容美丽妖异得令人心颤,殷红的唇微张,声音慢而轻:“法师大人果真地善良。”书丹的手指按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地笑了起来,“大人方才可是道心动摇了?容奴家说一句,您可真是好骗。”
“阿弥陀佛。”
安尘全身已被妖狐修炼的老树树枝藤条死死按住,双目微垂,倒在地上看着笑着的书丹,她手里已是拿着的林玉成鲜血淋漓的头颅。
“果然是妖。”他声音冷极了,“皆是这般会骗人。”
“哦?大人可是遇见不少妖魔骗你?大人这般良善,定然被骗了不少回吧。”
安尘缓缓闭上了眼:“他们都死了,只有你得了手。”
书丹收起了笑脸,认真的看着他,“那许是我手段高明,您技不如人,别怨我,我也不害你……”
书丹往他口鼻吹了口妖气:“也许是大人不曾防备于我。”
安尘眼皮越来越沉,红色的背影提着头颅渐渐远去,最后迷迷糊糊听到的是——
“别了,望再不相见。”
他挣扎着想,不,我会逮住你,下一次必然会毫不手软地收了你。
但那妖气着实厉害,狐族的魅术侵袭着他坚固的道心,连梦里也被无所不在的魅术占领。
他看见万年桃树下,那只妖狐温柔地笑着,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纤白的手指攀在他的肩头,朝他耳畔吹气,浓烈的幽香令人骨头发软。
她对着他轻声呼唤:“夫君。”
……
书丹提着头颅出了凉州城,一身黑衣的阿立等了许久。
书丹从怀里拿出了个盒子,盒子里是杨心的骨灰。
阿立小心翼翼接过那骨灰盒,轻轻的用布包住。
“七七四十九日香火不可间断。”
阿立连连点头,他看了看书丹,突然问了句:“她在旁边吗?”
书丹叹了一声,轻声开口:“在的。”
没了怨气的杨心渐渐变成了普通的鬼魂,她浑浑噩噩跟在自己的骨灰盒旁边,已然认不出人。
阿立笑了起来:“愿夫人来世荣华富贵,一世顺安。”
书丹看着他,终于开口:“来世你二人有姻缘,且多行善积德,言尽于此。”
阿立捂着眼睛边哭边笑,他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口中不断哑声呢喃——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谢谢……”
第120章 妖狐的因果(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