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个人告诉观众,那句他在嘴边挂了无数次,无论是登场还是快乐地哈哈大笑的时候都会出现的口头禅,真实意义是: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那是思考的痛苦。
是上帝赋予亚当的善恶之果,女娲吹给泥人的那口气,与聪慧相伴而生,是名为清醒的罪孽。
秦渡人前优秀又锐利,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中。可是这位天之骄子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无法生活,人间失格,是个愧为人类的活物。
于是,那天之骄子用香烟、用昂贵的酒精和震破耳膜的音乐,用疾驰的帕加尼和盘山路的引擎,用大排量的、机械的浪漫,和那些平凡人想都不会想的疯狂来证明自己活着,让自己痛苦又崩溃,令自己绝望又疼痛。
于是他放松地想:我大概没有死吧。
——让秦渡得以以人的姿态,迎接一干二净的黎明。
……
群里仍在闹腾,这群放假没有屁事做的纨绔纷纷猜测这个勾走了秦渡的魂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
一定长得很漂亮。那个加拿大的伙计笃定地说,老秦不是外貌协会吗?
另一个人说:肯定是个段位特别高的,能拿下秦渡这种人精的绝对不是普通人,啊好想被这种段位的姐姐撩一下啊……
陈博涛试图澄清:不是姐姐,是他师妹,今年才十九岁。
群里登时炸了锅,有人追着陈博涛问好不好看,是不是美得跟天仙一样?家里是干嘛的?加拿大回来的伙计又感慨:秦渡居然会去恶俗地勾搭自己学妹,我要嘲笑他一辈子。
秦渡:“……”
陈博涛在群里艰难地替秦渡澄清,漂亮,不是外貌协会,秦渡看上她的原因,你们看了就明白了。
黑暗中,秦渡耳边是人间的雨声,隔壁床的邓奶奶打着鼾,高中生熄灯之后还在抱着switch玩马里奥赛车,中年护士穿着软底鞋,轻手轻脚地穿过长廊。
许星洲会怎么想呢?
秦渡亲昵地蹭了蹭熟睡的、他的星洲湿润的鼻梁。
——她应该会思考马里奥赛车到底好不好玩。
会想知道护士姐姐家里有没有小弟弟,如果有的话,是在上小学吗?她会试图伸手去雨里摸湿漉漉的爬山虎叶子,可能还会告诉秦渡她小时候分不清爬山虎和壁虎。
秦渡自己小时候就分不清。
秦渡的手机屏幕不停地亮起,群里讨论相当激烈……
加拿大那个伙计猜测:“会不会是床上征服的?”
“不是没可能啊,”另一个人发了个蘑菇头表情包,饶有趣味地道:“女人忘不了自己第一个男人,我也忘不了我第一个女朋友嘛!话说回来谁能想到,老秦,都二十一了还是……”
秦渡:“……”
陈博涛说:“不要上升到对黑山老妖的人身攻击。”
“可是不是吗?”加拿大那个傻逼说:“咱们这波人就剩一个雏儿。”
黑山老妖终于在群里冒了泡,慢条斯理地说:“你再说一句。”
秦大公子不威慑则已,一威慑就极为可怕,令人想起他疯狂记仇的模样,但凡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都被他吓得不轻,群里立时安静了。
加拿大小伙计:“……”
秦渡威胁完毕,又给了颗枣,慢吞吞地道:“今晚去不了了,账记我头上,你们随便喝。”
群里那群傻逼立时疯狂感谢秦老板,并且表态绝不会给他省钱……
秦渡将手机关上,病室里黑暗一片,只从狭窄窗格和树影投进苍白摇曳的光。
病室里弥漫开一股辣条味,是邓奶奶之前吃的豆棍儿,此时应该是松开了。秦渡坐起身,把那包辣条重新夹好。
他的星洲眼睫毛沾着泪水,乖乖地躺在窄小的病床上。两条纤细匀称的小腿上涂着碘酊,鼻尖还湿润润的,眉毛难受地皱着。
秦渡又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倒扣着不让光影响大家睡觉,躺回了那张窄小的病床上。
许星洲年轻又美好,眉眼秀丽,像天上闪耀流淌的星辰之河,又犹如隐没水底的月亮倒影。
于是拥有一切的年轻乞丐,动情地吻亲吻她的眉眼。
在那晚,在风声穿过世界时。
——星辰的河流沉睡在乞丐的身侧-
……
…………
许星洲拿着一包新的彩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复习?”
一打厚厚的书‘咚’的一声被掼在了桌上,尘土飞扬。
秦渡拍了拍最上头那本应用统计,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扛过来这一打教材其实费了不小的力气,许星洲所在的社科类专业的课本格外的厚,还正好在噩梦的大二,教材从新闻学概论到世界传播学概论,再到公共课,还有许星洲仇恨的应用统计学——科目形形色色,一应俱全。
秦渡在那摞书上一拍道:“你的课本师兄都看了。现在突击,加上你和老师关系好,应该不会卡你,考个A-应该没问题。”
许星洲:“……”
许星洲看到最顶上那本四百多页的、有配套习题集的应用统计学,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躲了躲。
“——期末考是不可能去考的,”许星洲躲在被子里:“这辈子都不可能期末考,做做选修的结课作业就算了,正式考试可以重修,还可以缓考,总之有缓考就不会去期末考试这个样子。”
秦渡眉头拧起:“你确定?”
许星洲以为秦渡是闹着玩,故意让她连住院都住不舒服,于是审视了一下秦渡的表情……
可是秦师兄眼睛狭长地眯起,是个难得的正经脸。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在开玩笑的模样……
他是真的想让我去考试!许星洲那一瞬间就窒息了,这还有没有半点人性!许星洲立刻躲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地蒙住了头。
“小师妹,”GPA4.0的恶霸憋闷地道:“缓考成绩真的很低,最好还是正式考吧。”
许星洲:“……”
许星洲拽着被子大喊:“我抑郁复发了!现在好绝望!听不得半句让我复习之类的鬼话,希望你尊重我——”
秦渡语气不善,使劲拽许星洲的被子,危险道:“许星洲你再演?”
“我还在住院呢,呜呜呜……”许星洲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方向拽被子,大喊道:“秦渡我要去找匡护士告你的状!你不利于我的病情恢复,你今晚就给我滚粗克……”
秦渡:“???”
秦渡拽被子用的力气更大了,咄咄逼人地问:“匡护士?许星洲你给我个解释?”
“对!匡护士!”许星洲死死拽着被子,用哭腔说:“和师兄不一样!匡护士妹妹是个小甜甜,人家都看不得我哭的,我一哭就哄我!那天她还和我说,她看到我都想找女朋友,还说如果有我这种女朋友的话我可以说一不二……欺负都舍不得欺……”
秦渡:“……”
秦渡极度危险地道:“你再说一遍?”
那语气真的非常危险了,许星洲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小浪蹄子求生欲熊熊燃烧:“……不过!虽然匡妹妹很可爱!可、可是我还是最喜欢师兄……”
“许星洲。”
秦渡使了蛮劲儿,许星洲的被子拽了下来,许星洲眼角两滴硬挤出来的,鳄鱼的眼泪,立时暴露在了阳光下……
“——匡护士,上周刚入科,来见习。”
秦渡说。他醋意滔天,简直想把许星洲拆了。
“许星洲,你连来见习的小护士都不放过?”
第67章
许星洲:“……”
许星洲委屈坏了。
秦渡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星洲身上没个遮掩,难过地在床上蹭了蹭,小声道:“可是匡妹妹就是很喜欢我,我又没有刻意勾搭她。”
秦渡:“呵呵。”
许星洲眼泪水儿都要出来了:“……师兄。”
秦渡在许星洲脸上使劲儿发狠一捏,道:”你再勾三搭四试试,一会儿看不住你你就出去浪,再浪把你腿打断。”
许星洲被捏的超痛,可怜巴巴地问:“找师兄浪也不可以吗?”
她还眨了眨眼睛。许星洲本就长得极其招人,那行为就是明目张胆的美人计,秦渡十分确定,别说他了,连寻常女孩都不可能扛得住许星洲这色相。
秦渡:“……”
秦师兄眯起眼睛:“一会儿不浪就难受?自己个儿掂量着做人。”
许星洲于是悻悻地抱住了自己的枕头,滚到一边去了。
医院里阳光温暖灿烂,爬山虎摇出金黄光影。
于医生几乎不给许星洲开安眠药,许星洲睡也睡不着,干脆摸了自己的手机去玩。
秦渡看了看许星洲。
许星洲抱着枕头歪在床上,被他捏过的面颊还红着,背对着秦渡自己的专业书刷微博摸鱼,显然是不打算学习了。
秦渡漠然道:“你自己待一会儿,师兄去见见于主任。”
许星洲也不记仇,笑眯眯地道:“嗯,我等你呀!师兄要快点回来哦。”
秦渡:“……”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起身,黑发后现出一截纤细如玉的、如同白鹤的脖颈。
——秦渡觉得小师妹甜的过分,像盛夏润红的李子。
他几乎想让她再对自己放个电,却又不想助长许星洲这种蹬鼻子上脸给阳光就灿烂的嚣张气焰,最后便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走了-
……
…………
“咖啡?”于主任站在窗边,抖着雀巢咖啡包,问:“还是茶?”
主任办公室里满是金黄柔软的光。窗外的向日葵向着太阳,阳光将脏兮兮的玻璃映得模糊明亮,桌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桌上还有个老保温杯。
秦渡从墙上挂的三面锦旗上收回了目光。
他随口道:“咖啡就好。”
于主任莞尔道:“只有速溶。您喝现磨喝习惯了,大概不会太喜欢这个味道。”
于主任说着将咖啡包装撕开,给秦渡冲了一杯咖啡。
这个年轻人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显然天生就是被众星捧月地围着的人。于主任见过被宠爱的孩子,但这年轻人显然和那些被家人宠爱的孩子不是一个次元的。
——他是被世界所宠爱的那种人。
于主任将那小纸杯递给他,寒暄道:“今天天气真好啊,秦先生。”
秦渡接过咖啡,礼貌道:“是,阳光很好,连着晴了很久。”
“没错,”于主任祥和地说:“让人都怀疑是不是上海了……我在上海呆了许多年,五月末也都潮乎乎的,不太好捱。”
他笑了笑,又问:“秦先生,患者状态怎么样?”
秦渡:“昨晚发作了一次,睡醒之后状态就好了很多。”
“——患者康复得很快。”于主任坦白道:“我前几天还看到她和我们科小护士打成一片,跟着新来的小护士一起去楼上封闭病区探险,被我拦下来了。”
秦渡:“……”
得了,实锤都有了。秦渡施施然记了仇,对于主任说:“对不起,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关于,她的病情。”
于典海医生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秦渡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于主任:“——正如您所知道的,抑郁症的病因并不明确,有家族遗传性的,也有内分泌失调性的,但是许星洲患者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没有家族史,却有极为明确的外因。”
秦渡眯起眼睛:“嗯。”
“——不幸的童年,”于主任道:“父母的不管不问,早逝的监护人……她的童年创伤非常深刻,所以我认为她的发病是应激性的。并且,其中,有一个心结。”
秦渡一愣:“心结?”
“对的——心结。说实话,你没发现吗?”于典海点了点他面前的病历本。
“她的情绪有一个爆发的点。”
“而那个点,因为那些创伤——她永远跨不过去。”
关于那个会导致许星洲情绪爆发的点,于医生其实有一点线索,可是其实知道的也不多。
他和许星洲谈过不少次话,精神心理科医生的谈话和外行人不同,许星洲在谈话中对着自己的主治吐露了很多,她不敢对外人说的、黑暗的、可怕的情绪。
于主任说完,望向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一手拿着纸杯,摸着下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阳光镀在青年的鼻梁上,他长相极为凌厉而英俊,衣着不凡。
放在三个月以前,于医生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这种人会为一个女孩做到这种地步。这个青年从许星洲入院以来几乎就是睡在医院里,而且他住的甚至都不是个单间病房,世中集团的董事长的独子和一个妄想症老太太与焦虑症高中生住在一处,每天晚上挤着逼仄的病床。
于典海行医多年,这件事几乎超出了他的认知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