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底细,自然放心,反倒是谢晋元有些担心。
不过,皇帝既然开了口,对一个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的今朝来说,应当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准备一番,这就让人赶了车,先奔了书院去。
顾今朝心还忐忑,她成为了群臣争吵的对象,因她要开设女子学府,女子科考制度。
但是她并不是幼童,这么多年跟着阿娘走南闯北,深知女子不易。
变法岂能这般容易,她如今身份暴露,说不定也是好事,她做事向来喜欢不留遗憾,喜欢穆二时候,为了他可以放弃大考,全心全意不留遗憾,到了谢聿时,仍旧时刻想着争取。
他不愿放手,她便不愿他失望。
如今已变回女儿身了,却不能再留在世子府,否则这辈子都要落实兄妹之名了。
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她已不愿去查。
亲生的一种伤心,不是亲生又一种伤心,不如全然不问不知。
到了书院,景岚让今朝在书院偏院候着,不到一个时辰,书院果然被禁卫军围住了,皇帝亲临,今朝在偏院忐忑至极,不知道景岚是怎么跟他说的,顾今朝没再等多久,她竟然等到了皇帝的到来。
简直是受宠若惊,她在偏院的厢房才要出去,就听脚步声进了偏院。
不等她到门前,房门一开,男人便走了进来。
眼见着那身龙袍,顾今朝连忙上前,撩袍就跪,这一次,周帝生生受了,低眸瞥着她。
房门在他背后合上了,他脸色不虞,眸光暗沉:“公主之命,并非所有人都有这般机缘的,朕有心赐你公主府宅,封地,为什么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既然他来了,说明已是退步了。
今朝低着眼帘,实话实说:“昭告天下这样高调,实在让今朝忐忑不安。现在天下人知道我的底细,我便以女儿家面对就是,皇上待我之心,我先行谢过,公主府宅封地什么的我统统都不想要,若说想要什么,今朝当真有一事相求。”
周帝眸光微动:“起来说话。”
她身形未动,只大着胆子抬起了眼来:“若真能改变法制,可是一桩美谈,今朝身为女子,也想行女官之路,只求皇上能给今朝这个机会。”
周帝点头:“那是自然,你且等着科举就是。”
他答应的竟是如此随便,顾今朝看着他,再无不安。
不知为什么,她见皇帝时,不管他什么脸色,可打心里是从未真正怕过,她向来会说软话,在他面前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怎的,我见了皇上,总有亲厚感觉,可能是姑姑的原因。另外我想在皇上这讨一个免死金牌,用来护身。”
这个简单,周帝点头:“可以,没有想要的了?”
他再次让她起身,今朝弯了眉眼,这就站了起来:“不知老太傅知道我底细之后,还会不会收我这个弟子?”
周帝笃定道:“放心,不会有变。”
今朝又道:“那我在书院读书的事,也不会有变的吧?”
周帝自然应下:“嗯,不会。”
他在她眼中,真觉亲切,顾今朝擅于观察,见他神色不变,最后说道:“最后,还请皇上派人送我去一个地方,为我撑腰。”
景岚在偏院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仍旧不安。
她不知道顾今朝会对皇帝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还好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房门打开,周帝走了出来。
顾今朝亦步亦趋地跟了他的身后,景岚侧立一旁,也跟了过去,回了书院当中,老太傅带着一干夫子同学子已在堂口候着了。
女学子们站在两侧,因衣冠飘飘,多有美感。
周帝带着今朝从中走过,到了堂口,刘世春上前宣旨,赐顾今朝为长乐公主名号,昭告天下。
皇帝都亲口夸赞了,说今朝是女子典范,责令书院重视女学云云,顾今朝站在皇帝身边,感受到了太多的目光,甲学当中,卫渊身在人群,看着她这般模样若有所思。
也有不少同窗好奇地看着她,不过她不大在意。
受人瞩目,从此顾今朝在书院便是一个传奇,她虽然失去了儿郎的身份,但也一身轻松。
周帝一直让她站在身边,既到了书院,自然又是到处走走,快到晌午才要离开。
出了书院,周帝先行上车,顾今朝看见世子府的马车,径直走了过去。
景岚远远看见,迎下车来:“可算能回去了,走吧,跟娘回去。”
今朝摇头,上前来特意给她揖了一揖:“阿娘,请恕今朝不孝,如今我和从前不一样了,真个打算去我爹府上生活了,就不同你们回去了。”
景岚不明所以:“去你爹府上?你这是干什么去?”
她才要去拉今朝,人已是后退一步。
顾今朝对她笑笑,鼻尖也酸:“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阿娘就会跟谢伯伯回封地,我还不能走,所以,就请让今朝留在京中吧,我愿去爹爹府上。”
景岚的目光透过今朝的肩膀,落在了那不远处的马车上。
周帝掀着窗帘,轻轻颔首。
她虽万般不舍,也只能放手:“那阿娘送你过去。”
顾瑾那个人,今朝虽只见过那么一次,但已知他脾气,顾今朝连连后退,只对她摆着手:“不必了,有人送我过去了。”
是了,景岚会意,更觉放心了。
一个时辰之后,禁卫军敲响了顾家宅院的大门,看门的小厮将大门打开,顾瑾同妻儿上前迎接圣驾,周帝先行下车,跪了一地的人。
顾瑾口呼万岁,才一抬眼,少女便在周帝背后走了出来。
才是昭告天下,顾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只不过顾瑾猜到了些许,没想到皇帝亲自送了今朝过来,他带着妻儿同一干奴仆跪迎在前,周帝只回眸瞥着今朝。
顾今朝坦然上前:“爹,以后我就同你们一起住了!”
第123章 身披风雪
永宁十六年冬,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冷。
难得顾今朝休沐,不用去翰林院修书,在被褥当中,不愿起身。
屋里温暖如春,这个回笼觉却未睡个消停,连连做了两个梦,都是被人追着跑,无处躲藏,梦中的恶人总能看见她的藏身之处,她醒过来了,下意识将手摸进软枕下面,按在了牛角匕首上面。
谢聿走了快两年半了,这两年半的时间,偶有书信往来。
因不能明着写书信给她,只言片语只能隐藏在家书当中,阿娘同谢晋元回了封地之后,住了小半年才回,姑姑有了身孕,去年才到春时,生了个小皇子,起名李兖。
她在顾瑾的府上,也习惯了。
起身穿衣,来宝揉着眼睛就过来了:“小姐呀,今天不用去翰林院的,起这么早干什么?”
今朝长发披在肩上,伸手撩起,接了她手里的厚衣来,才要穿起,房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了,只听脚步声急急奔着里面来了,来宝才迎了出去,秦凤崚大步走了进来。
“今朝!今朝!”
“诶呀秦二公子别进来啊,我们小姐还没起呢!”
他急急进了里屋来,一眼瞥见顾今朝正在穿衣,忙是转身背对着她了,今朝也背过身去穿衣,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加快了动作:“什么事这么急?你怎么跑我这来了?”
秦凤崚低着头,耳根发红:“我一早上本来要来找你,遇着赵家来人一道,说是赵小姐她爹一早没了,六神无主的,让你过去呢!”
今朝大惊,一下在床上跳了下来。
她紧忙穿了鞋,幸好外衫本来就素,急急坐了镜子前面,让来宝给她梳头。
自她恢复女儿身,仍喜男衫,不过改制了些许,下面似裙非裙,宽松得很。站立不动时层层叠叠都是裙摆线条,走起路来仍旧行走如风,全身上下,一根长长的锦绣腰带点缀,虽然都知道顾今朝是女子了,但她不喜欢太复杂的发髻,平时就单单一个高髻,常常一根发簪了事。
如此简单装扮,反而在京中流行了起来,闺女们纷纷效仿。
再回书院时,昔日同窗看着她的目光都十分复杂,当年的玩伴也所剩无几,穆二远走西北极地,赵玘倒是到她面前哭了一场,没过多久就嫁了人了,可惜所托非人,她的夫君的孙百青不提也罢。
去年冬天时,赵秀才就不大好了,赵玘没了娘,这又没了爹,孤苦无依的,今朝怎不心疼。
草草梳了头,她再腰间系上了匕首和锦袋,这就往出走。
秦凤崚与她并肩,说要一起过去看看,二人到了门前都急着出门撞到肩了,挤成一团,又各自后退半步。
顾今朝抬起眼来,让他:“二哥哥先走。”
俩人出了院中,到后院马厩寻车。
不巧得很,一早上,夫人带着丫鬟们乘车去上香了,顾瑾也不在府上,后院并无车马,今朝迟疑片刻,立即回头。
“你怎么来的?”
她同他兄弟走得近些,秦凤崚这两年没少来顾家府上,见她问起了,很是懊恼:“急着来寻你,没想那么多,一路跑来的。”
今朝忙是安抚着他:“没事,谁不定门口有车。”
二人才到前院,正遇着顾原泓进门。
他才在郊外三十里铺回来,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马鞭,与二人走个迎头,登时皱眉:“干什么去?”
今朝二进府时,可是皇帝亲送进来的,谁敢给她脸色看,这两年反倒是最先待她和颜悦色的少年变了模样,尤其瞧着秦凤崚出入府中,更是几不可见的皱了眉。
顾今朝向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匆忙从他身边走过:“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擦肩而过,秦凤祤回头还瞥了顾原泓一眼,被今朝推走。
出了顾家府上,门口并无车马,秦凤崚更是懊悔:“我让人赶车来好了!”
今朝心中一动,快步回了院中,顾原泓才将缰绳递给来接的小厮,那马儿不耐刨着蹄子,赤褐色的毛发,唯独马尾上一点白,印记一样的。
那是顾原泓的爱马小白,宝贝得很。
顾今朝几步到他身后,一把扯出了他手里的马鞭,他转过了身来,二人都握住马鞭,并未放手。
四目相对,今朝弯了眉眼:“哥哥借我宝马一用,我有急事。”
顾原泓眼帘一动,淡淡道:“你这哥哥也多,左一个右一个的。”
顾今朝见他不应,更是两手都抓了他的马鞭,上前一步:“好哥哥,真是着急,赵玘她爹没了,连个人都没有,我得快点过去看看。”
话音才落,顾原泓已是放手,他回眸看她一眼,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大步走了。
这就是应了的意思,今朝连忙叫住牵马的小厮,给小白牵了回来。
她牵马走出大门,立即上马。
秦凤崚在下面看着她:“你先去,我也这就过去!”
今朝点头,一甩马鞭,小白这就疾驰了出去,本来就是有灵性的马,从前她跟着原夫人去营地时候骑过一次,没想到还记得她,并未存心摔她。
一路疾驰到了中郎府后巷,奔着赵家去了。
到了赵家门前,先将马儿拴上,急急忙忙进了大门,院中一片哭声,两个小丫鬟直扶着赵玘,左邻右舍来了几个人,有几个男人游魂似地,不知要干什么。
顾今朝大步上前:“赵玘!”
赵玘抬眼看见是她,也扯着嗓子叫了声今朝,向前走了几步,才到跟前,一下瘫软下来了。
今朝连忙扶起她,揽住她双肩。
赵玘紧紧搂住她,眼泪更是克制不住:“今朝,我没有爹了,没有阿娘也没有爹了,谁都没有了,今朝我可怎么办怎么办!”
滚滚泪珠落在她的颈间,顾今朝也紧紧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你还有我,还有我。”
赵玘扬着脸,伸手擦泪。
顾今朝扶住她双肩,才要安慰两句,冷眼一看,顿时抬起了赵玘的下颌来。
刚才也没注意,此时离得近了,才看见她眼下那块乌青,今朝胸口起伏得厉害,怒道:“他竟是对你动手了?他敢打你?”
泪珠滚过那块乌青,赵玘别开眼去,点了头:“跟个丫鬟鬼混,我说了两句,就打了我……”
她发髻微松,身上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当初成亲的时候就是她爹一厢情愿,孙家家境殷实,赵秀才仓促嫁女,没想到那人不是什么好物,可叫赵玘吃了不少苦,先她还瞒着,后来变本加厉了,身上带伤了,瞒不住才说的。
第一次知道她这婚事不妥,今朝就劝她和离了事。
可回了几次娘家,孙家也都登门认了错,赵秀才三番五次劝说着,赵玘也就忍下了。
可怜她就剩这么个爹了,为着女儿生出一股子邪火,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顾今朝怒不可遏,握了赵玘的手,紧了紧:“今个是你爹的大日子,先行忍下,等你爹安妥了,我给你做主,去府衙和离,趁着没孩子没那个牵挂,以后我护着你!”
赵玘点头,又是落泪。
顾今朝在时,她就有主心骨了,还好有赵家的堂兄帮衬着,搭建了灵堂,虽然平时没什么亲戚走动,但街坊邻居也来了不少人。
孙家顾及脸面,让人送了些银钱来,赵玘跪了亲爹跟前,眼泪都要流干了。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秦凤崚也赶了来,赵秀才被停放在房中,总算将这第一晚上熬过去了,顾今朝陪了她一夜,白天还得去翰林院修书,此事不宜惊动别人,谁也没跟谁说,一早换了衣衫又去了翰林院。
去年秋试之后,她文采出众,殿试之后被皇帝钦点女状元。
而秦凤祤,当真进了内阁成了侍郎,她是顶他的缺进的翰林院,平日修书为重,倒也没个空闲。
至此长乐公主的救驾之情,早已被人抛之脑后,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女状元,顾今朝在京中穿衣言谈,都带动一番少女追崇。
如此过了两日,这第三日白日里去修书了,一直未出殿中,等到了黄昏时候,她总算忙完了,出了翰林院,才惊觉外面天气变化。
清冷的冬日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更添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