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上车吧。”司机已经上前,打开车后座的车门。
沈良义左看友看,没辙,于是便上了车。
钟念拿着自己的手包,慢悠悠的上了车。
南城其实变化也不太大,它原先便是大都市,只不过这些年,高楼宇立,设计感十足,建筑物比之前多了许多。也有新建的旅游点,不过是几条美食街,里面卖些从某商品市场廉价购买的风俗商品,价格抬高了不止十倍,然而销量颇高。
沈良义跟个游客似的,在美食街走了一圈,手上还拿着一堆吃食。
到了他这个年纪,口味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还残存着臭豆腐的味道,裹挟着蒜和辣椒的刺鼻味道。
钟念缓缓降下车窗,目光盯着窗外。
一盏盏路灯飞驰而过,行道树枝桠枯朽,隐隐约约冒着绿芽。
蓦地,她眼睛捕捉到一个人,忙不迭地喊住司机:“前面停一下。”
司机缓缓停下车,钟念随即打开车门跑了下去。
身后沈良义咬着臭豆腐,口齿不清地喊她:“发生什么事了?”
钟念跟没听到似的,兀自往前跑去。
横穿一条小道,她停在一位左右两只手大包小包提着的中年男子面前。
那人也没预料到钟念的突然出现,眼神惊讶,没一会儿,眼里氤氲出一片雾气来。
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一般。
钟念嘴角挂着浅笑,说话间呵出一片雾气:“王大叔,好久不见。”
要过年了,大家都置办年货。唯独王军,一个人拿着一堆东西。
在热闹至极的街头,一个人禹禹独行。
王军眼里泛着泪意,他手上提着的袋子扔在地上,走到钟念面前,伸手拉住钟念的手,声音很低很低,感激道:“姑娘,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啊。”
“没事的。”钟念的声音很轻,他头上的头发白了大半,被岁月蚕食的人,活的实在不容易。
王军说:“还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为了钟怀吧。
钟念眼里淌着的笑意很淡,“王大叔,祝您新年快乐。”
往事无需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临走的时候,王军提着一袋东西给她,钟念推搡着拒绝。
但他语气强势,“姑娘,权当我谢谢你,谢谢你爸爸为我女儿和我做的事儿,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钟念也没再推脱,收下了。
回到车上,沈良义漫不经心地问:“刚刚那人,是你调查那事的谁啊?”
“她父亲。”钟念说。
沈良义:“老实人啊。”他躺在车后座,声音很低,“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老实人了。”
钟念笑而不语。
车窗微开,露出一道缝来,凛冽寒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温暖舒适的车厢内,被冰霜冻结。
沈良义问她:“你母亲后来有说什么吗?”
钟念回想起当时母亲得知这件事被妥善解决后的神情,沈薇看似平静极了,但眼睫轻颤,翕动的双唇泄露出她的激动之情:“你父亲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地睡去了。”
钟念重复了沈薇的这句话。
沈良义轻笑一声,神情意味不明。
倏地,他突然问钟念:“如果是你,面对王思涵,你会救吗?结局不是现在的happy ending,而是你父亲的悲惨结局,不仅真相无法公之于众,而且还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你会救吗?”
他的语气严肃凝重,那一刹那,钟念有种在考试之前就把参考答案拿到手的感觉,那么拿到了答案,她是抄、还是不抄。
她不抄答案,因为她在学生时代,本就是红榜头名。
但面对王思涵的求助,钟念的选择,和钟怀是一样的。
“救啊。”语气轻飘飘的,带了股慵懒意味,“我是一名记者,不可能见死不救,而且……而且舅舅,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收集的这些证据,王思涵的事就会一了百了,那三个人会永远过着开心闲适的潇洒日子,然后继续为非作歹。”
“即便你死?”
“即便我死。”
钟念嘴角轻咧,“我是一名记者,我必须调查出真相,如果贪生怕死,我大可以选择做一位娱记或者每天刊登XX市场青菜一块二一斤速来抢购这样无意义的工作,可我不愿意,我想对这个社会,做点东西,做点,有意义的东西。”
小的时候我们幻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渐渐长大,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之后,我们期待成为不危害这个社会的人,因为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要付出的太多,经历太多伤害与苦难。
大多数人仰望着那些为社会付出、贡献的人,但事实上,成为一个不危害社会的人,已然不是一件易事。
好比黄一杰、陈灿与吴煜。
如果他们对王思涵没有动坏心思,那王思涵便不会死,钟怀也不会死,钟念或许性格脾气会比现在好几倍,对待爱情更积极些。
钟念这样的“对社会有用的人”的存在,其实并不体面。
因为她调查出来的,是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她希望这个社会上没有那么多“对社会有用的人”的出现,因为危害社会的人越多,她这样的人也才越多。
沈良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肯定钟念说的一部分话,又对另一部分话持反对态度:“每天刊登XX市场青菜一块二一斤不是没有意义的工作,有的人去调查真相,那是为了伸张正义,有的人宣传这些,那是为了造福大众。所以,不要对另一个你不感兴趣的方向轻易地下定论。”
钟念思忖片刻,点头:“您说的对。”
沈良义眯着眼笑。
·
那年的年三十,钟念是在姥姥姥爷家过的。
沈家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几位状元,家底雄厚,钟念听到沈薇一一介绍,说这是开传媒公司的,叫表姨;这是现在的作协主席,你得叫他舅公;这是传媒大学的校长,他是你表叔。
一圈人挨个叫过来,外面天色就暗了。
用餐的时候,钟念被安排在最靠近沈家老爷子的位置上。
她的对面是沈家如今最为看重的沈启棠,衣冠楚楚,看上去是个十分纯良的人,但如果真纯良,也不会混到如今这么高的地位。
据说,启明科技在南城可是响当当的大公司,和沈放的沈氏都有长期合作。
虽然沈启棠和沈放都姓沈,但两个“沈”相差太多。
沈放的沈,说出去都得让南城抖三抖的,富可敌国是真的。
而沈启棠的沈,沈家可没人从商,沈启棠是第一人。
所以沈启棠这人,并非是个纯良之人。
钟念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倒不是因为她在沈家的地位重,而是她太久没有回国,二老便拉她就近入座。
吃饭的时候,沈老爷子说:“当初你父亲走了,我和你姥姥想把你妈接回来,可是你妈是真的倔,宁肯让你住别人家,也不愿意回家。”
沈薇淡笑着,语气很淡:“沈家这么多年的名声,不能被我坏了。”
当时外面传的多夸张啊,说钟怀是如何的表里不一,说钟怀是个瘾君子,谣言愈传愈烈,到了沈家二老的耳朵里,已经是不堪入目到了极致了。
即便知道这是假的,但是沈薇仍旧不敢回来。
更何况,她已经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家庭了。
钟怀离开人间,但钟念还在。
她得保护好钟念,沈家人多嘴杂,沈薇便把钟念放到梁家。
沈老爷子气的瞪眼:“钟怀那人,我知道,他干不出那事儿!”
老太太赶忙劝他:“好啦好啦,这都多少年了,还提它干什么,不是说很久没看到钟念了,想钟念了吗,钟念就在呐,和钟念聊聊天啊。”说完,老太太朝钟念眨了眨眼。
钟念倒了杯酒,放在老爷子面前:“姥爷,我陪您喝酒啊。”
沈老爷子借坡下驴,“行,今天年三十,我们好好喝着。”
几杯酒下肚,老太太便不让老爷子喝了。
年纪大了,身体上大大小小的状况太多,老太太叫人倒了杯茶,给老爷子拿了过来。
钟念收起酒杯,脸上端着的笑意也尽数收回。
她一抬眸,正好与坐在她对面的沈启棠对上了眼。
男人模样清俊,鼻梁高挺,眉眼间淌着温柔神色,眼眸深邃,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格外的温柔。两个人的视线接触,沈启棠倏地展颜一笑,桃枝斜逸的桃花眼,格外的勾魂摄魄。
沈启棠举了举杯:“钟念。”
钟念也举起酒杯:“沈启棠。”
沈启棠蹙了蹙眉:“按照辈分,你得叫我,表哥。”
钟念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她唇角一抿,“你不也没叫我表妹吗?”
“毕竟十几年没见,生疏了。”沈启棠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来,“表妹,好久不见。”
钟念心里浮起一阵恶寒,这厮真是越来越像个衣冠禽兽了。
正好这个时候老太太扶着沈老爷子去客厅看电视。
沈薇和沈良义也被小辈拉着出去玩了,没了长辈在身边,钟念直接把酒杯放下,冷冷地挑眉看向沈启棠:“烦不烦?”
沈启棠眯着眼,看她这幅恼羞成怒的模样,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哎,你认识一个人吗?”
钟念语气很淡:“谁?”
“梁亦封。”沈启棠扣指敲桌,“你现在的神情,和他特别像。”
钟念指尖一滞。
沈启棠发现了她的恍惚,又说:“怎么,认识啊?”
钟念:“嗯。”
“似乎,很熟?”
“男朋友。”
沈启棠诧异了,挑了挑眉,左右打量着她。
钟念和沈启棠在早年时关系还算不错,只不过她的关系不错,仅限于,她在沈家和沈启棠说话比较多,仅此而已。
他们两个在沈家是异类的存在,钟念性格孤冷,沈启棠是笑里藏刀,两个异类相吸,每年年三十的聚餐里,他们两个会悄咪咪的拿着酒在楼上天台喝酒。
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酒。
钟念目光冷冷,迎着他的审视目光。
末了,问他:“看完了?”
沈启棠摸着下巴:“看完了,除了长得漂亮以外,还有其他的可取之处吗?”
钟念:“你不一样?”
钟念挑了挑下巴,望着不远处他的妻儿,母子二人格外的赏心悦目,几乎是一到屋,钟念就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美好画面。
当初的孤傲少年也已成家。
时间过得可真快。
提到妻儿,沈启棠的眉眼格外的温柔,不是那种对旁人一贯的礼貌性温柔,而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带有宠溺意味的温柔:“我追的她啊,你和梁亦封,总归不是你追的他吧?别吓我啊,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
“……”
钟念面无表情:“他追的我。”
沈启棠一副了然的神情,“所以,他看上你哪了?我搞不懂。”
钟念:“看上我的脸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眉眼间神色很淡,水晶吊灯璀璨灯光落在她的眼里,漆黑瞳仁里,似乎像是落满了星星一样。
沈启棠笑着说:“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钟念:“你和他很熟?”
“熟的不行。”沈启棠突然笑起来,笑容恶劣,“我开始期待,梁老三叫我表哥的那天了,想想可真是——刺激儿!”
被梁家老三尊敬地叫表哥……啧,想想都觉得,刺激啊!
“……”
钟念扶额:“幼稚。”
第74章 LiangYifeng
年三十最不可或缺的仍然是烟花爆竹。
沈家老宅靠近乡下,市区禁止燃放烟花,但乡下过年图个热闹,过了十一点,烟花爆竹声不断,噼里啪啦的,热闹非常。
楼下客厅里,几位叔伯婶娘搭了几张桌子,麻将声音清脆利落。
小一辈的孩子窝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茶几上叠了一堆熟食和糖果。
钟念的年纪处于这二者之间,不上不下,实在尴尬。
余光里突然多了个身影出来。
沈启棠:“喝一杯?”
钟念眼神疑惑地望着他。
沈启棠一手拿着红酒,一手拿着两个高脚杯,意笑晏晏地说:“这么多年没见了,上去喝一杯如何?”
钟念正准备回他的时候,手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点头一看,是梁亦封。
沈启棠显然也看到了,“梁老三这么黏人的吗?”
“……”钟念无视他的八卦眼神,径直接起电话。
电话那端安静无声,唯有他的呼吸声透过电流滋滋传入耳里。
梁亦封:“在干嘛?”
钟念说:“不知道。”
沈启棠插话道:“和他说,和我喝酒啊,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
钟念扭头,无奈地看了沈启棠一眼,口型示意:你无不无聊?
沈启棠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意。
梁亦封在那端蹙了下眉,那边的声音很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说:“和谁在一起?”
钟念:“沈启棠。”
“你怎么认识他?”
“他是我表哥。”虽然她非常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梁亦封边开车边说:“他怎么没和我说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