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透了两件事。
第一,大周军方有人泄露了康城攻略的秘密布局,否则南陈的兵马不会在芟衣山地界设下埋伏。第二,大周军方,或者说皇帝,是知道这一次秘密被泄露的,否则杜慷他们不会依循计划,设下这一场反包围了。
方源明明已经被清理,而南陈在京城的据点也被剿灭地差不多了。
兵部还是有别的细作潜伏!
知晓康城战役布局细节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再跟之前的投毒计划两相映照。
秦诺没有说话,从裴翎开始看战报起,他就在观察他的表情。
直到那张永远都是冷静到甚至冷酷的俊秀脸庞上出现颤抖崩裂的痕迹,秦诺明白,他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窍。
包括那个人。
长久布下的网,终于可以收起来了。
秦诺站起身来,走到裴翎的面前,从他僵硬的手中,将战报抽出来。
他笑了笑:“朕相信裴卿,也希望裴卿不要让朕失望。这件事情就交给裴卿处置了。”
一瞬间,秦诺有种错觉,仿佛是自己狠狠抽了裴翎一鞭子。尽管他已经将话语放得尽可能柔和了。
他身形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但是很快,他冷静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低声道:“臣明白了,臣告退。”
他甚至没有跟皇帝按照礼节辞别。
秦诺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慨叹了一声。
对裴翎这样的聪明人,很多话不必说的太透,他应该会作出最聪明的选择,或者……秦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作出更加利于自己这个皇帝的选择呢?
还有建邺城,想必捷报也会很快传来吧。
南陈的战事,起步突兀,过程艰难,但结局,也许会让天下人都震惊的容易。
只希望,那支天下无双的水师战船,不要受到分毫损害,完完整整落到自己手上才好。
搁下茶盏,秦诺一个人走到庭前廊下,遥望着夜幕之下,闪烁不停的星辰。
回想起刚才裴翎离开的步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自己这样逼凌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之前他安慰自己的那一番话语,如今落在他自己身上,能否看破,能否放下呢?
想起之前那次会面,旋即又感觉到一阵隐秘的快意,哼,活该!之前他对方源的指控,如今原原本本落回到他身上,是否能感觉到跟自己一样的痛彻心扉呢,亦或者……比自己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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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惊雷从五城兵马司的衙署出来,原本想要回任家府邸,可走到庆云坊,本能地拐了一个弯,往裴家方向去了。
周老管事迎了上来,露出熟悉的笑容,絮絮叨叨着:“昨天晚上侯爷被宫中召见之后,回来就一直没有睡觉。在书房里熬到很晚,今天白天也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摆弄些什么东西,送进去地方饭菜都完好地端了出来。惊雷少爷有空劝劝他吧。”
任惊雷脚步一顿,方才恢复如常。他快步往后院书房走去。进了书房,却不见了裴翎的身影,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和一碗蛋羹,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引动了久远之前的记忆。
任惊雷有些出神,片刻之后,又摇头苦笑,是一整天没吃东西,所以干脆自己下厨整治了吗?怎么突然弄这个了?
他转身出了书房,往东而去。
这么多年来,裴家跟他自己家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每一个房间,每一处拐角,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裴翎果然在小厨房里,一身白衣胜雪,与厨房的环境格格不入。
“将军,怎么今天亲自下厨了?”任惊雷笑着问道。
裴翎注视着任惊雷,旋即挪开的视线,“你上次不是说惦记着我熬的米粥吗?今天有空,就置办了,你去尝尝吧。”
他的音调依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久违的颤音。
任惊雷心神微动,抬起头来。
然而视线尽头,裴翎已经转过了身,“先去喝粥吧,我继续弄点儿吃的。”
任惊雷猛地醒悟了什么,他低着头,半响才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他回了书房,坐在桌前,端起碗筷来。
依然是熟悉的味道,在那段少年时光里,自己每次发烧病弱的时候,那个人都会为自己熬制的……
记得有一次,他烧得几乎要死过去,水米不进,那人抱着自己,为自己输入内力,祛除寒意,之后又亲自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粥。
胸口堵的难受,失神了片刻,突然一声熟悉的嘶鸣传入耳中。
任惊雷转头望去。
书房的后门开着,透过枝繁叶茂的花园,一眼看到,自己的坐骑暮雪,正在花园里随意漫步。
身为一匹马,经常会在裴府的马厩里留宿,跟他的主人一样,对这个家极为熟悉了。
但是被带到花园中,这还是第一次呢。
暮雪好奇地溜达着,不时探头啃一啃花园中浓翠的植物根茎。
任惊雷手抖了起来,他已经看到,自己最常用的佩刀,正挂在暮雪的身侧,同时还有一个行囊。
他突然感觉眼眶发热,无论怎么强忍着,泪水都夺眶而出,滴落在眼前的碗中。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伏在桌上。
这种难得一见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长年的训练已经形成本能。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然后他端起碗,低下头,一口一口,仔细吃完了米粥,放下了碗筷。
在陌生的环境中溜达了半天,暮雪正索然无味。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主人的身影。
它兴奋地叫了两声,任惊雷走近,轻轻拍打着它的头颅,梳理着鬃毛。然后牵着它,向后走去。
第150章 敏娘
一路走来, 花园中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静悄悄一片, 后门也是虚掩着的。
任惊雷伸手一推, 门就开了。
外面就是街道,这个时间并没有多少人。
任惊雷牵着马,走出了裴家的大院。
走出这一步, 便是走出了一段人生。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 他应该骑上马, 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门, 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机, 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身份离开京城, 从此便是海阔任鱼跃, 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 任惊雷却感觉整个人懒散着,四周人来人往,却仿佛万籁俱寂, 他牵着马,缓缓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像是走在一个奇诡的世界,这世上所有步履匆忙的行人,此起彼伏的吆喝,都相隔得遥远而疏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整个人像是沉浸在虚幻的梦中。
一直走到庆云坊的另一头,两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梦骤然惊醒了!
蒋夫人拉着女儿敏娘的手, 从街市上走过,她们仿佛正要回家去,敏娘正仰头对着娘亲说着什么。
夕阳和煦的光芒洒落在母女两人身上,带着无与伦比的温馨柔美。
任惊雷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突然,蒋夫人似乎有所感触,她转过头去,街道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只有三两个路人行色匆匆,走过街市。
刚才好诡异的感觉啊!
蒋夫人诧异地回过头,哑然失笑,带着女儿从后院门回了家中。
躲在巷子夹道里的任惊雷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等了片刻,他探头出来,确信那母女二人已经离开了,才从巷子里转了出来。
暮色渐渐沉暗,天边浮起阴云。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雨在酝酿之中。
今年的秋天,京城的雨好多啊!
街上行人的步伐匆忙了起来。任惊雷牵着马,继续向前,经过蒋家后门的时候,脚步不经意地顿了顿。
然后,就看见一个小脑袋从大门后面探出来。
“大哥哥。”敏娘睁大了眼睛,露出纯粹的喜悦,“刚才果然是你,我看见了哦!”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
纵然心情已经灰暗压抑到了极点,任惊雷还是笑了起来,他蹲下来:“赶紧回去吧,不怕被人发现吗?”
“不怕,看守这一处小门的孙婆子懒散地紧,每到这个时间都会偷偷溜去打牌吃酒,不会有人发现的。”
敏娘的目光落在暮雪后背的行囊上,问道:“大哥哥,你要出远门吗?”
任惊雷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任惊雷身形一颤,没有回答。
敏娘直觉地感到离别带来的难过,她上前一步,拉住任惊雷的衣角,问道:“你很快就会回来是不是?”
“我要出远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任惊雷艰难地开口。
话没说完,看着小女孩晶亮的大眼睛里面浮动起雾气,他又话锋一转,笑道:“不过还是会回来的,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得过几年,比如,等你长大了以后。”
“那你一定要回来啊。”敏娘拉着衣襟不肯放手。
任惊雷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着言不由衷的承诺,“我会回来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在家中好好孝顺你娘亲,还有,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别人哦,不然会挨骂的。”
“我知道。”敏娘乖巧地点点头。
任惊雷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后面传来响动,是有人往这个小门方向过来了。
“快回去吧。”他只能催促着。
看到敏娘还站着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任惊雷站起身来,狠心转身离开。
一路他没有回头,仿佛能感觉到敏娘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
同时耳边捕捉到细微的声音。
“敏娘,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声音轻柔和缓,正是那位文秀清雅的蒋夫人。
眼瞅着任惊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敏娘才转过头来,低声道:“刚才有一个大哥哥,他人很好的。”
“大哥哥?”蒋夫人蹙起眉头,刚才她过来的时候,依稀是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莫名地心悸了一下。
她摇摇头,低声道:“以后不可以随便跑出来,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而且被下人看到,透漏给太夫人知晓,必要责骂你的。”就算是训斥人,她的声音也透着一种柔婉。
敏娘想要说什么,但是想到刚才那个大哥哥的叮嘱,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庆云坊地界,仿佛终于从梦幻中惊醒,任惊雷翻身上了马。
冲着南城门策马疾驰而过,城门快要到落锁的时间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官员正在盘点今日的城门来往记录。看到任惊雷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听说顶头上司要出城,自然无人阻拦,爽快地放行了。
甚至守城的军官体贴地询问上司,是否需要避雨的蓑衣,眼瞅着天上就要下雨了。
任惊雷含笑谢过,却并没有接雨具,径直策马奔出了城门。
一骑绝尘,消失在远方。
“任将军怎么这个时辰要出城呢,而且连个跟随的亲卫也不带?”有士兵忍不住纳闷。任惊雷这个等级的武将,一般出行,都会带着亲兵侍从的。
“也许是有什么紧急军务,要去霹雳营驻地吧。”军官猜测道。
虽然转任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但在大周军方的眼中,任惊雷还是霹雳营的人,而且本来就是裴将军的养子,一家人嘛。
“希望别赶上雨,霹雳营的驻地离城门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一个年龄略大的士兵抬头看着天色。
任惊雷在霹雳营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他性格爽朗明快,待人亲切,就算对下级的士兵也从来和颜悦色。连神策营、平西营这些跟霹雳营不太和睦的营地,其中高层与他也颇为亲善。来到五城兵马司内,也一如既往地得人心。
几个士兵随意地说了两句,纷纷各司其职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眼瞅着到了城门封闭的时间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力士上前,合力推动城门。
巨大的金铁所制的城门在十二个壮年力士的推动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缓缓关闭了。
天边阴沉沉的,仿佛黑夜提早降临。
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一队骑士从街道尽头飞奔而过。官道上竟然如此策马狂奔,实在少见。
转眼之间,那队骑兵就逼近了城门处。
“开门!”领头的军官厉声喝道。
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主事吓了一跳,从衣装上他已经认出,来的是平西营的军官。领头呼喊的,正是策军校尉晁阳成。
让人惊惧不安的是,这一队骑兵不仅行色匆匆,竟然还带着十数头狂猛的猎犬。
城门主事想要说什么,突然骑兵队伍分开,一个身影越众而出。
崔骞俊美无俦的容颜,在城门巨大火把的映照之下,显得越发夺目,却也越发冷彻。
“任惊雷走了?”
他冷冷问着。
平西营的统领大人,城门处的官员都是认得的,顿时紧张了起来。
“任将军半个时辰前刚刚出城。”一个官员回道。
“开城门,立刻!”崔骞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韵味。
城门主事心里头忐忑,但依然秉公执法地问道:“城门封闭后,不能出入,除非有宫中的……”
崔骞手一扬,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划着弧度,落到了城门主事的面前。
他伸手接过,正是一枚夜行通关的令牌。
主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头依然忐忑着,还是转头吩咐左右道:“开城门!”
力士上前,将刚刚闭合的沉重城门缓缓推开。
崔骞冷冷盯着城门的缝隙在不断扩大,一边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门主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该是自家顶头上司。
迟疑着说道:“是走的官道,可能是去了霹雳营驻地吧。”
“霹雳营驻地?他敢吗?”崔骞冷笑着。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璀璨的光芒似乎要将整个黑沉沉的天幕撕裂。
骤然降临的光芒中,秀美的笑容带着让人心悸的血腥味。
***
任惊雷确实没有向霹雳营驻地走,在官道上疾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拐上了一条小道,两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林子,隐约能看见两侧乡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