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璃从小继承了母亲过目不忘的聪慧,他很快就将这个新身份所需要的一切记了下来。
然后,忠心耿耿的南陈暗部之人将所有痕迹消抹干净。
很快,柴郡被攻陷了。
从密州防线崩溃之后,这一天已经是注定到来的了。
陈璃从藏身的水池中被搜寻的士兵发现,然后匆匆送到了主帅裴翎的面前。
看着弯腰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将领,比起紧张,陈璃更多的是恍惚。
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太温暖,太和善,尤其当他柔声说着:“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的时候。
那一瞬间,眼前的面容,竟然诡异地和童年的那一晚,第一次见面的兄长的面容重合了起来。
裴翎拉着他的手,低声说着,“不要难过,你的父亲是阵亡沙场的英雄,他曾经是我的部下,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一年,陈璃八岁,而裴翎二十六岁,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月。
从此之后,属于陈璃的人生彻底结束了,他变成了任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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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骤然醒了!任惊雷睁开眼睛,窗外依然雨声潺潺。
他应该立刻动身,离开这里,趁着暴雨能淹没一切痕迹,让人无法追踪的时候,苍天也在庇佑着他,降下这场暴雨。
可是他不想动,他依然坐在石台上,愣愣地望着面前残破的佛像。宛如自己残破的人生轨迹。
……
第153章 新生
裴翎没有说大话, 他真的将他照顾地很好。
这个人就是他们南陈覆灭的头号罪魁祸首吗?是杀戮光曦哥哥父亲,还有无数南陈忠贞之士的刽子手!
可是他的身上, 为什么闻不到一丝的血腥气, 只有温暖的松香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留恋。
伏在他的怀中,陈璃满心迷惑。
来到裴翎身边没多久, 他就发起了高热, 这些天奔波劳苦, 还有人生的剧烈起伏, 都远远超出一个八岁孩子的承受极限。
战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刻, 陈璃身体每况愈下。
裴翎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他的身边。白天领兵上阵, 晚上讨论战略, 而三更半夜, 还要守在他的床边。
发热发地迷迷糊糊之际,陈璃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人坐在自己的身边, 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甚至一日三餐的时候,他也会前来关心照料。唯恐那些粗手笨脚的亲兵不够妥帖地照顾这个孩子。
还是亲兵首领的戴德耀忍不住抱怨:“将军也太辛苦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也要熬不住了。我们会仔细照顾小公子的,您就别这么操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儿子呢。”连镇南将军宇文彻听闻了此事,也调笑起来。
“这孩子我一看就很投缘。”裴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也许是那被浓重阴云笼罩着的眼眸,骤然失去了一切的痛苦,实在太让人怜惜。
明明已经悲伤到极点的模样,可是沉郁的眼神之后, 却依然有一线生机在燃烧。
这一切,都让他情不自禁想到曾经少年时候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裴翎笑着解释道。比起自己对这个孩子的钟爱,其实更让他费解的是,为什么任惊雷这个孩子特别喜欢粘着他。从小到大,他的小孩子缘似乎并不是特别好的样子啊?
其实只是陈璃一点儿阴暗的私心,仿佛只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他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筹谋那些杀戮侵吞的战事了。可是,也许那个人身上的松香气息真的太过温暖,他经常缠磨着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自后,总是茫然失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病弱中的陈璃已经记不清楚了。
但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站在驻扎在城外的主帅营帐之前,陈璃强撑着支离不堪的病弱身体,在亲兵的扶持下遥望着远方。
纵然相隔遥远,喊杀声依然惊天动地。
这座自从被建立为国都,就从来没有遭受过兵燹之灾的宏伟城池,这座世间顶级繁华文风荟萃的,天下读书人都视为圣地的风流帝都,如今变成了杀伐血腥的修罗场。
无数士兵像是蚂蚁一样攀爬在厚重的黑色城墙上,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和濒死时候的惨叫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在围城数月之后,建邺城终于被攻破了!
陈璃遥望着那个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明白自己过去的人生彻底结束了。
身边的亲兵以为他在关心战争的胜负和裴翎的安全,笑着安慰道:“终于破城了。其实上个月被大将军诱敌深入,将城内主力引出了城外决战,一举歼灭,这南陈的国祚就到头了。”
“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南陈的皇帝,光是坐拥这样庞大的城池,简直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啊。”
“难怪城内有世家暗中投效咱们,联络着打开城门呢。”
“都是裴将军筹谋布局的功劳,这可是不世之功啊!”
“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封赏。”
“是啊,将军这样年轻,就已经是二品大将了。宇文将军可是在快四十上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几个亲兵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为了照顾他,裴翎专门从亲兵中挑选了几个年幼心细又口舌伶俐的,希望能开解他失去所有家人的郁闷心情。
他们不仅谈起眼前的战事,还安慰着小少爷任家的仇不用担心,破城之后必定会报仇雪恨的,还有后续的封赏,任将军举家殉国,朝廷不会苛待忠良之后云云……
陈璃沉默地听着,众人只以为他还在病中,心情郁结。服侍越发细心了起来。
在重重的压力之下,陈璃时好时坏的病情反而诡异地痊愈了。
也许,所谓的病,只是心病,只要能看得开,自然无药自愈。
他的痊愈让裴翎松了一口气。
虽然少年依然郁郁寡欢,但在经历剧变之后,这本就是最正常的反应。
亲兵没有任何疑惑,还时常幸灾乐祸地将城中的事情抢着告诉他。
白将军满门被屠戮,作为震慑死硬顽固势力的标杆,之后建邺城在裴翎强势高效的手腕镇压下,迅速安宁了下来。
唯一让陈璃感觉庆幸的是,他的八哥和光曦哥哥,望朔姐姐都没有死。他们带着一支兵马,逃了出去。
如果这段日子里,裴翎将他带在身边,以他的缜密细心,也许就能够发现这孩子的破绽了。可惜没有,建邺刚刚陷落之后的时日,裴翎忙得几乎发疯。
连探视任惊雷,也多半只能在深夜熟睡的时候。
等这一阵忙碌彻底过去,已经是数月之后了。他将任惊雷接到身边,少年已经接受了所有残酷的现实,几乎全无破绽了。
建邺城破之后,他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启程北上,返回了京城。
这样的不世之功,朝廷的封赏也极为优厚,裴翎被晋封为一品的大将军衔。
那时候,距离他晋封戊北将军不过两年,在大周的历史上,以如此年纪而得此官职的,还是第一个。
连任惊雷这个忠良遗孤,也被追授了启光殿校尉这样一个六品的虚衔,还有一个列伯的三等伯爵位,并赏赐了巨额的金银和田产。
这些都被裴翎帮忙封存,等着他长大之后再给他。
而在京城没有过多久,他又跟着裴翎来到了北疆。
南陈的战事结束不久,北朔的皇权争斗终于落幕。
新帝登基,北朔急吼吼挥兵南下了。
也许正是想趁着大周的主力兵马都被牵制在南方战场的时候,趁机捞一笔肥厚的油水。
北上抵抗南侵,裴翎统帅北疆兵马,一举灭其精兵十万,连新登基的北朔王帐都被逼退三百里。
一战功成,天下闻名。
但是朝廷新的加封,被裴翎上表推拒了。
之后他们在北疆安顿下来。
任惊雷逐渐习惯了北疆的风沙和寒冷,这是个跟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裴翎待他非常细心,为他延请了北疆的名师,同时也亲自指点着他各方面的知识,无论是武功兵法,还是文学功课。
他进步飞速。裴翎在北疆军中设有学堂,一开始是收养父兄阵亡的遗孤,由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军官,还有北地的文生,教导文武课程,后来一些将领也将子弟送了过来。
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能在功课上与任惊雷相提并论。
如果说拳脚功夫还有能势均力敌的,那么文才上面,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也许是来自陈氏一族天生的血脉吧。其他的孩子,比如晏畅他们,偶尔会抱怨,肯定是因为裴将军给他开小灶的缘故,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裴翎都忍不住调笑他,“可以去参加科举试试了。”
对这个优秀的孩子,他也由衷感到骄傲。
在任惊雷十岁的那一年,裴翎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亲自教导的孩子。
他叫做裴拓。
对着这个眼眸中闪烁着幼狼一样恶狠狠眼神的男孩,任惊雷冲着他伸出手,笑道:“你好,我叫任惊雷。”
男孩犹豫着将手递给他,目光中充满了谨慎和怀疑,像是一只刚刚从野外回来的小刺猬,对着陌生的环境,张扬开他满身的尖刺。不过,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在任惊雷的面前,他就收敛了全身的尖刺,更习惯露出懒洋洋的白嫩肚皮了。
两个人很快成了好友,还有身边的晏畅、蒋鹏、姚星旭等人,一起过着没心没肺的少年生活。
任惊雷在北疆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少年时光,十三岁那年,他开始正式出任裴翎亲卫,然后试着上战场杀敌,
他的军旅生活,没有裴拓那样惊艳的开局和名动天下的少年功勋。
而是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踏实地走向前方,一级一级逐渐晋升,每一次的战绩和功勋都牢固而优秀。
对于他的表现,裴翎明显更加的满意和期待,也更加依赖。
他在裴翎身边协助主持着内务情报和战略布局。
裴氏集团所有的情报和秘密,都从来没有隐瞒过他。
十六岁的那年,裴翎以养伤的名义,被朝廷征召回了京城,他也跟着转职回京。
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景耀帝对他和裴拓的封赏都非常优厚,两人双双进了霹雳营任职。
这样年轻的武将,不免让人侧目,他头上又没有裴拓那样显赫的封爵。
但是在入职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迅速改变了风评。虽然年轻,但行事沉稳干练,思虑周到,武功和文采都更是没的说。营内从戴德耀这个统领,到最下级的士兵,没有不信赖他的。不久之后,任惊雷就被提拔为副统领。
匆忙操劳的间隙,任惊雷开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动手联络南陈那边的人呢?
自己晋升的消息,八哥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可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任何人联络过他,他这个安插的最深的棋子,仿佛已经被那边的小朝廷彻底遗忘了。或者,在八哥的心中,还记得当初的那句话。
“如果事不可为,就忘了曾经的身份吧,兄弟们之中,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自由地活着……”
在任惊雷纠结的功夫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天,他骑着马从庆云坊的大街上路过,看到了那个窈窕柔美的中年妇人的背影,震惊地险些从马匹上跌下来。
他迅速打听了消息,庆云坊东头的一处姓蒋的官宦人家,丧妻之后又迎娶了新妇,是南朝言情书网出身,姓叶的女子,据说还曾经在宫中当过女官的。
当年建邺城破之后,南朝宫廷的妃嫔女官,大都被大周的兵马当做战利品瓜分,除了少数归附大周的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叶柔正是其中之一,她因为叶家投效了大周,并且立下了不少的功勋,在城破之后,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被大周兵马专门派人送回了叶家。
知晓她平安无事,任惊雷就再也没有关注后续,并不知道,数年之后,竟然又转辗嫁入了北地京城里,成了一个官员的续弦,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从此,任惊雷多了一个习惯,从裴府出来之后,他喜欢牵着马,慢慢走在坊内的小道上。
庆云坊很大,从东边的裴府到北头的蒋家宅子,要走足足半个时辰零两刻钟,九千六百四十二步,然后拐过那个弯,就是蒋家的大门。
只要从门前走过,哪怕看不见任何人,都会有一种充实甜蜜的感觉,在内心悄悄弥漫。
……
人生的再一次拐角,依然出现在那个夏末初秋的时节。
夜凉如水,他结束了霹雳营一天的公务,来到裴家,本来有些事情要向裴翎禀报。
却见裴翎并不在书房,找了一圈,在后花园内的一处回廊上,发现了大将军的身影。
身前摆着一壶请酒,自斟自饮,仰望着月色,神情有些莫名的忧伤。
“将军好雅兴啊!”任惊雷笑着招呼道。
裴翎收回视线,晶亮的目光中仿佛有些醉意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任惊雷皱起眉头,裴翎身体是真有伤的。
对他近乎责怪的关心,裴翎笑了笑,“刚刚兵部送来的消息,南陈的战场上出结果了。”
任惊雷心神一颤,数月之前,镇南将军府组织了二十万大军,倾尽全力攻打南陈残党,试图将这个小朝廷一举歼灭,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战果。
“南陈伪帝还是逃走了……”裴翎从容说着。
任惊雷还没有放下心来,骤然第二句话入了耳中,
“是白光曦拼死断后,为他谋来的生路。白光曦阵亡了。”
裴翎感慨着,举起酒杯,“天下将星,又少了一颗啊!”
杯中清透的酒液倒映着天上的明月,任惊雷死死盯着,竭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自持。向着裴翎禀报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然后退了出来。
走在街道上,他没有骑马,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走回了家中。
回了住处,他站在庭院中,很久很久,感受着夏末的月光,还有凉爽的微风。
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次相逢的夜晚,一双少年的手臂分花拂柳,将他从灌木丛中抱起来。
他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笑容让自己莫名地心安,然后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