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这样的汉子——邹涅
时间:2018-08-11 09:49:20

  “皇上不早些休息吗?”霍幼绢问道。
  “朕再等一会儿。”秦诺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离开了卧房。
  自从北朔一行,这一年来沙场鏖战,敌后潜伏,秦诺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武功突飞猛进,有时候几夜不睡也不会太过疲惫。果然战场是武道最好的修炼地。
  他推开主屋的房门,外面呼啸的风雪迫不及待涌入,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人精神一振。
  回廊下李丸带着两个侍卫立刻迎了上来。
  “皇上?”
  秦诺摆摆手,“朕无事,只是兴致上来,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随,下去歇息吧。”
  李丸几个人退了下去,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真去歇息,十几个侍卫分成两拨轮流值夜,四处巡查,将小院守卫地滴水不漏。
  秦诺出了大门,沿着回廊向后院走去。
  后面是一处简单的小花园,这个季节花木都衰败了。干枯的枝丫上落了洁白的雪,倒是透出三分可爱来。
  秦诺漫步在庭中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上,这点儿风雪比起当初北上时候的狂风暴雪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彻底告别了那片异国他乡的土地,想想竟然还有些留恋。冰冷的温度让头脑更加清醒,秦诺慢慢想着返回京城之后,需要开展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是那么迫不及待。
  拐过一处花丛,秦诺脚步一顿,前面竟然看见了裴拓。
  他正站在后院东北角的一处石屋的墙边上。
  比起前面簇新的庭院和房舍来,这一处石屋显得有些突兀,似乎只是堆积杂物的小房间,带着几分破败。
 
 
第228章 臣在
  听到身后的声音, 裴拓转过身来。发现是皇帝,露出惊讶的表情。
  秦诺阻止了他行礼, 道:“睡不着觉, 出来走走。”
  裴拓笑道:“房舍简陋,让皇上见笑。”
  “更简陋的也不是没住过,哪里会这么娇惯。”秦诺瞥了他一眼。
  提起这个话题,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段风雪交加的北上旅途, 还有躲避在山脚下牧民废弃帐篷里的日子。一时间都没有言语, 裴拓神情怅然失神。
  秦诺低咳了一声:“倒是你, 大晚上的不睡觉, 怎么过来这边吹雪花。”
  “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裴拓望着眼前陈旧的小屋, 低声道:“以前臣曾经在这里住了些日子。这一处院落, 也只剩下这一处可怀念往事了。”
  秦诺诧异,按照潜鳞司的奏报,何小姐生下裴拓是在裴鸿身亡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返回家中了。怎么还会居住在这个偏僻的山间?
  对秦诺的疑惑,裴拓解释道:“是母亲病逝之后的日子,大概六岁那一年吧,有一次臣挨了打,小孩子受不住委屈,就偷偷跑到了这里来躲藏。”
  “没想到一躲就是两个月,当时就住在了这个小屋里。”裴拓望着面前简陋的石屋,满是怀念。
  六岁?秦诺惊讶。一个六岁的孩童孤身进山, 在这样一处荒僻的院子里。
  “何家没有人来寻你吗?朕是说你的舅父。”
  “跑走那天也派了两个仆役找过,发现没有找到,也就算了。”裴拓耸耸肩。
  秦诺沉默了,眼前狭窄破旧的石屋,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房门也歪斜着。
  “怎么不去前院住?”
  “其他的房舍都锁了,而且还不如这里舒坦呢。走了一圈,只好将就这里了。”裴拓笑道,“皇上不要看着小屋破旧,其实非常坚固,而且当时是夏天,住着挺凉快的。”
  “不害怕吗?”秦诺又问道。
  再舒服的环境,一个六岁的孩童,被唯一所能依靠的家人舍弃,没有任何同伴……
  对这些往事,裴拓倒是没有多少介怀,只笑着道:“害怕倒是没有多少,主要是饿,后来饿得受不了了,偷偷跑出去找吃的。”
  “是去后山打猎吗?”
  “臣倒是想来着,可惜这山里的野鸡兔子太不给面子,跑了一天连根鸡毛都没抓住。反而跌了一跤。”
  “当时饿得要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前面的普渡寺里面偷贡品了,哈,那时候普渡寺香火寥落,那些僧人过得也很清贫,不过佛前还是供奉着馒头和果子的。臣趁夜偷偷溜进去,偷一次省着点儿吃能支撑好几天呢,还有下河里捞鱼……幸而那时候是夏天,一个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还挺快乐的。”裴拓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个快乐,是相比起在何家的日子吧。秦诺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过着与世隔绝生活,与山林为伴。
  “最后是怎么回去的?”秦诺问道。
  “记得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着,去普渡寺偷贡品的时候,被逮住了,然后挨了一顿打,被拎到了山下。之后又被何家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裴拓惭愧地笑着。
  秦诺慨叹一声,“苦了你了。”裴拓童年时候在何家的日子,应该非常艰难。
  “也不算什么苦。”裴拓耸耸肩,“只是那几年罢了。很快叔父在北疆步步高升,臣的日子也大变样了。”
  就在他被普渡寺送回来之后小半年,裴翎晋封戊北将军的消息传来,裴拓的待遇立刻不一样了。那一年冬天,裴翎又派人前来何家,探望这个唯一的侄子,裴拓的日子更是日新月异。
  幸而有将军在。秦诺顺口问道,“对何家的人,不怨恨吗?”
  “走的时候是挺愤恨的,想着将来一定学好武功,回来将那帮曾经欺负过我的家伙全部打得跪地求饶。”
  “那这个梦想现在实现了吗?”
  裴拓笑出声来,“皇上别调侃臣了,到了北疆,每天又那么多事情要干,谁还有功夫管这些杂鱼啊。这点儿小破事儿早抛到脑后了。”
  他的笑容英朗洒脱,阳光般明快。
  北朔的战场上,多少势均力敌的对手,北疆的军营中,又有多少志同道合的同伴。
  雄鹰一旦展示高飞,哪里还顾得上曾经坭坑里的虫子。
  秦诺的心情也跟着开朗了起来。
  目光投向前方的别院,裴拓慨叹一声。
  “可惜自从我被叔父接走之后,这个院落被重新改建了,这些年何家一直派人收拾整理,倒是弄得挺整洁。前几年我回来探访,发现也只有这里还有一些往昔的痕迹,能凭吊一番了。”裴拓摸着面前石屋粗糙的墙壁,叹息一声。这一处简陋的石屋非常坚固,所以被当做堆积杂物的地方,没有被拆除。
  这座别院果然是重新翻新改建了的。秦诺耸耸肩。何家的这种做派,从人情关系来讲,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对裴拓来说,绝不是什么让人欣喜的事情了,尤其他性格如此爱憎分明。
  当年纵然有苛待他的经历,但对裴家,何家终究是恩大于怨,而且裴拓本人也流着一半的何家血脉。所以裴翎掌权之后,对何家多有照顾,
  “至少当年裴鸿被安排到你外祖身边为亲兵,也算是一桩缘分。”遥望着风雪笼罩的庭院,秦诺低声道。
  裴拓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皇上认为,当年为什么外祖他会挑选臣的父亲为亲卫呢。”
  秦诺一愣,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裴拓低声说着:“父亲少年时候就聪慧机智,擅长经济之道,因此年纪轻轻就开始插手家族中的商贸来往。尤其北疆到西域的几条商道,按照他的点子,行商管事还赚回了大笔的银子。”
  “外祖父虽是出身何家七房,但只是旁系,并无经营之才,家中商铺多有亏损,所以干脆投笔从戎,想要到军中谋个身份。”
  “后来听说了父亲的事情,千方百计将他弄到了手中。”
  裴拓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这些事情都是他返回裴家之后,才逐渐摸清楚的。
  停顿了片刻,他继续说下去:“说是收为亲兵,其实不过是觊觎着北疆到西域的几条商道罢了。将父亲弄到手中,恩威并济,很快就多了一条生财之路。”
  秦诺默然,古代豪门贵阀之家,一旦大厦倾覆,内中妇孺落魄凄惨之处,比普通人家还不如。
  裴鸿和裴翎两人被流放北疆为奴,这种被抄家灭族的没落贵族子弟,与底层出身的士兵格格不入,在兵营中多半是被人踩踏欺凌的对象。如果有旧日的故交好友照拂还行,偏偏当时的裴家因为得罪了庆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裴翎才会决绝的北上为细作,承担起那个危险的任务。而裴鸿被何家七房之人弄到了手中,也是受制于人罢了。
  难怪之前翻看潜鳞司的记录,与裴拓定亲的那位七房的庶出小姐身亡之后,原本何家想要以其嫡妹替代,这位嫡妹却不幸被毁容。连续两个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有人动了手脚。但裴翎完全没有理会,之后联姻对象更换为何博融的女儿,他也欣然依从了。
  那时候秦诺还有些奇怪,以裴翎的性格,怎么会坐视何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最终宁愿便宜何博融,而不是选择真正对裴鸿有恩的何小姐的亲哥哥呢。
  “叔父执掌北疆大权之后,原本属于裴氏一族的生意大都收回了。但那几条商道并未动用,依然留在舅父一族的手中。”裴拓低声说着。
  凭着这几条商道,原本不过只支脉的何氏七房一族如今兴盛发达,是岭东何氏里仅次于族长的一脉。这便算是裴翎给何氏七房的情面了。
  秦诺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裴拓如此厌恶这门亲事了。
  “生活就是一件华丽的袍子,表面上看着光鲜,里面爬满了虱子。”秦诺忍不住想起了这句名言。
  裴拓笑出声来:“皇上的比喻精巧。”
  “是以前书里看来的。”秦诺耸耸肩。
  “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其实探究起本来面目,说不定很是不堪入目。无论是这一处鲜亮的宅院,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今晚的裴拓,似乎感慨特别多。
  故事?秦诺一怔,目光望去,裴拓再一次流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就是之前听到他说前来普渡寺求姻缘签的时候,那种微妙的表情。
  回想起之前半山腰上纺纱老妇人讲述的公子小姐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他心头一动,瞬间想到。
  “这普渡寺里流传的那个传说故事,就是以令尊和灵堂为原型的!”
  裴拓没想到秦诺竟然猜出真相了,惊讶之后,只能苦笑:“皇上圣明。”
  秦诺无语,民间故事的编造流传,有时候真是匪夷所思,什么普渡寺高僧护持,什么双双驾鹤东行,变成东海之上的逍遥散仙。
  “不过能在短短十几年里流传开来,只怕背后也有何家人在推波助澜吧。”秦诺指出。
  裴拓笑了笑:“何家向来注重北疆之地的声望,自比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
  秦诺能理解,任何家族,暴富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要开始追求名誉了。不过这何家之人,还真是懂得舆论宣传的妙处,声望值刷得有水平。
  转头回望着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的小院,狂风呼啸而过,廊下的几个灯笼随风摇摆,内中烛火明灭不定。
  秦诺突然升起了一种饱含历史沧桑感的忧郁。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便如同这眼前的烛火,倏尔熄灭,留给这个世界的,也许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最终演变成谬之千里的故事,更有甚者,连一丝痕迹也不留了。
  两人相对而立的功夫里,风雪还在继续,将这一方小天地四周笼罩地寂静无声,与世隔绝。
  裴拓仔细凝望着眼前的皇帝。
  风雪满天,寒风呼啸,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夜晚,他救起了雪中奔跑的他,从此沦陷。
  秦诺心有所感,抬起头,正对上他躲避不及的目光。
  秦诺脱口问道:“为什么会喜欢朕呢?或者说朕的妹妹。”
  “皇上……”裴拓顿时慌乱起来,他万万想不到,皇帝会如此突兀和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来。
  他以为,从此之后,两人会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将这段尴尬的往事彻底埋葬。只剩下君臣之别。
  秦诺心情坦然。他确实很想知道。平心而论,那个相逢的夜晚,乱军之中两人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连男女都分辩不清,一段匆匆的策马并行,然后被裴翎出现打断。
  就这样喜欢上了自己?秦诺事后反复回想,当时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绮思恋情萌生的余地吧。裴拓所谓的喜欢,应该只是听闻所救女孩竟然是公主之后,少年人的兴奋和妄想吧。
  见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秦诺突然笑了起来,盯着他,有意识的问道:“那么,现在还喜欢朕吗?”
  “皇上!”裴拓脸颊发红,窘迫万分。
  秦诺却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这个话题,他直白地指出:“你是否想过,你所爱的这个人,只是你想象中的幻影?”
  双方之间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彼此,就一厢情愿地恋慕上了。
  如此直白地点破,因为对秦诺来说,经历北朔一行,裴拓也是他看重的朋友和臣子了,希望他能真正开看和走出这段感情。
  裴拓短暂的慌乱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皇上……”他略一犹豫,低声道。那一天晚上,会心动,也许是因为心中长久的期盼。
  “臣对母亲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眼泪和哀哭。”
  “那时候臣虽然小,但是依然记得母亲不停哭泣的模样,因为父亲的英年早逝,因为何家人的指责,除了哭泣之外,她似乎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从小时候起臣就在想,等长大了,一定不要找一个只会哭泣的女人。她未必要如何强大,只希望足够坚强,哪怕绝路的时候,也不放弃,不畏惧,能够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来。”
  裴拓的声音渐渐低沉,就是因为这样,在那个风雪交加,乱军混战的夜晚,对那个面临惨烈变故却依然不放弃绝路求生的身影一见倾心了。
  可惜世事无常,最终面临的,却是这样一场畸零的终局。
  没想到收获的是这样一个答案,秦诺安静地听着,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想好的分辩开解的话语,似乎都没有了说出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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