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浮起讽刺的笑意, “朕这病, 还能养好吗?”
秦诺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
然而不用他回答,皇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朕还是要多活几天的,朕还没想好, 要怎么下去面对列祖列宗,还有诸位叔伯兄弟呢。”
他后悔了!因为之前设计秦健的布局。秦诺立刻意识到,然后,也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鄙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秦聪。
“九弟,你觉得,朕到了那边, 父皇会说什么?”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秦诺纠结着,他无法对一个垂危的病人说重话,但安慰的话语又显得太虚伪。
最终,他只能叹了一口气,“皇兄何必担心这些,人死如灯灭,谁知道彼岸的风景如何呢。”
这个答案……床前侍立的老太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陈公公,从景耀帝驾崩之后,就成了新帝的影子。
“人死如灯灭吗?你是说,我将来不会见到父皇还有诸位列祖列宗了。”皇帝脸上闪过意外。他还以为会听到如往常一般的安慰话语呢。比如“父皇宠爱皇兄,必定不会责怪”之类的。
秦诺虽然经历了穿越这种事儿,但经过前世的教育,骨子里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对死后的世界,真的没有太多考虑。
但在古代社会,这种观点确实有点儿惊世骇俗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父皇,还有诸位皇室宗亲们必定已经往生极乐了。此间事了,谁还会关注前尘往事呢。况且事情终究只是意外。”
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如今还在殿内服侍的,都是皇帝亲信,也不怕事情泄露了。
秦健屠戮宗室一案,霍太后和秦聪确实是无心之过,他们的谋算从头到尾准备牺牲的只是霍幼绢一个人,当然还有一群在他们眼中压根儿不算人命的宫奴士兵们。结果事情出乎预料,尊贵的宗室全部死了,反而霍幼绢活了下来。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若真如九弟所言,朕倒是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年轻的皇帝低声叹息着。
秦聪这个情况,明显是心结极深,才会引动心疾。
秦诺自认不是心理医生,也无法解除别人的心病,眼看着皇帝若有所思,应该用不到自己了,正要趁机告退,对面的秦聪却又开了口。
“九弟,你觉得如今朝中如何?”
今晚皇帝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招架,秦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最保守的回答:“臣弟疏于文武之道,日常荒废学业,实在惭愧。”
皇帝盯着他,似乎还在等待后续。
秦诺硬着头皮继续:“朝中有范丞相、霍尚书等肱骨重臣,又有裴将军这样的绝世名将。可保大周江山无恙。”
“真的这么认为吗?朕其实也想过,若有机会,是否要铲除裴翎。”皇帝慨叹了一声。
这个秦诺知道,在景耀帝驾崩的那一夜,您老人家和霍太后就合谋要下手了。可惜没有成功罢了。
“幸好当日没有……”皇帝苦笑了一声,“否则将来霍氏又该如何?”
秦诺身形一颤,他一直以为秦聪是对母亲和霍家惟命是从的妈宝男,可如今看来,他不仅悔恨之前对付秦健的手段,还因此对霍家心生忌惮了。
秦诺略一犹豫,忍不住说了一句:“朝政之道,贵在制衡,徐徐图之。”
皇帝突然盯着他,“难得九弟你明白这个道理……”
话没有说完,后面传来宫人低沉的问候声:“燕王殿下。”
秦泽也过来了!
短暂的话题结束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秦诺告退,转身望去,秦泽进了房内,脸上满是恭谨和温雅,之前的嘲讽和失落完全不见影子。
兄弟二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看对方。
走出乾元宫的大门,秦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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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里,霍太后依靠着软垫,似乎正在沉思出神。
宫人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自从皇帝病重,太后的心情就一直不好,小皇子夭折之后就更加糟糕了,而淳王和燕王奉旨入宫侍疾之后,这份糟糕的心情似乎迫不及待要化为疾风骤雨,席卷整个宫廷了。
殿外传来规律的敲打声,那是木板子敲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
间歇响起的还有胡嬷嬷凄厉的尖叫声,不过在被人塞住嘴巴之后,就只剩下嗯嗯啊啊的呻吟。虽然不再尖锐刺耳,却听着更加渗人。
不久,宫人入内禀报:“启禀太后,罪人晕了过去。”
“已经打完了吗?”太后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懒散地问道。
“没有。还差十六板子,只是罪人年龄太大,继续打下去恐怕……”宫人犹豫着。
霍太后的目光落在殿前站立的两人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
霍幼绢先开了口:“请太后宽恕吧,这刁奴想必也是无心之过,虽然亵渎先帝的祭品确实罪无可恕,但如今皇上身体欠佳,不好在这个时候多闹人命。”
“奴才嘛,办事不力便该受罚。”太后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仿佛在下面挨板子的并非她的亲信。
旁边的秦芷笑道:“安妃娘娘说的是。请太后看在胡嬷嬷服侍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暂且谅解些吧。”
“也罢,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求情,哀家再不近人情也不好。便依照你们的意思,将那奴才拖下去吧。”
门外传来颤抖的谢恩声。是胡嬷嬷又被弄醒了,拖到了殿门外。按照宫规,受罚之后的奴才要叩谢主子恩典的。
太后摆了摆手,很快胡嬷嬷的声音就消失了。
她目光又落回两个小辈身上,笑道:“今晚你们也辛苦了。”
“只是一些小事,还要惊动太后,是我们的过失。”霍幼绢笑容平和而,一如之前多年,在这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身边她习惯流露的表情。
霍太后看着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几日不见,幼绢你生得越发好看了。不像我,转眼已经老了。”
看了曾经熟悉的人一眼,霍幼绢恭敬地低下头:“太后您芳华正盛,何必言老呢。”
“哈,你的一张嘴,还是这么甜。”霍太后笑着,然后抬了抬手,“罢了,既然事情已了,你们回去吧。”
霍幼绢和秦芷两人立刻低头告退。
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霍太后目光怔了怔,片刻之后,突然伸手抚摸了一下脸颊。
“哀家是不是老了。为什么刚才幼绢那死丫头的眼神那么古怪。”
贴身服侍的女官灵犀低头回道:“太后您风华依然啊。”
“拿镜子给我过来看看。”
女官连忙将梳妆台上的嵌宝铜镜送了上来,一边陪笑道:“只是太后您近日操劳过甚,脸色略白了些。”
铜镜里倒映出的容颜依然极美,眉目精致而又充满威仪,更有一种成熟丰润的美。
霍太后望着镜子,片刻,终于放心地将铜镜放下,转头问道:“东西放进去了吗?”
“已经传回话来,一切都遵照太后的吩咐。”女官颤声说着,不敢抬头去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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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诺回到偏殿自己的住处,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他爬到床上睡了一觉。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骚乱惊醒了。
乾元殿里皇帝病重,普通的宫人绝不敢在这里喧哗吵闹。
让李丸出去探听一下动静,没多时,就神情复杂地回来了。
“王爷,好像是燕王那边出了事儿。”
秦泽?秦诺爬起身来,披上外衣,出门看去,果然骚动的中心是与自己相对的另一处偏殿,正是秦泽的住处。
十几个太监围拢在那里,中间是乾元殿的一位管事太监,正焦头烂额地对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说着什么。
秦泽黑着脸站在一边,盯着众人。
看到秦诺带着侍从走出来,招呼一声:“九哥。”
秦诺眨了眨眼睛,突然有点儿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了。
旁边李丸低声回禀着刚刚打听来的细节。
原来,今日白天轮到秦泽在寝殿内侍疾,宫人趁机前来他休息的偏殿清扫收拾,结果一个小太监铺床的时候,无意中将指环落进了床中央的缝隙里。
小太监爱惜自己的财物,趁着主人秦泽没回来,赶紧将床搬开想要找寻,没想到在床里头的缝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李丸冲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拿着的东西努了努嘴,这东西向来是宫中的忌讳,他连开口都不敢提。
秦诺目光落在那个白布人偶上,又看了看秦泽黑如锅底的脸色。
忍不住要感慨一句:霍太后这是疯了啊!
无差别大杀器啊!!!
不到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她这是想把两个人连锅端啊!
第64章 暗潮
两人的寝殿只隔着一条回廊, 秦诺干脆地拾级而下,到了秦泽身边。
巫蛊之术向来是宫廷的禁忌, 历朝历代, 只要跟这个沾边儿,就要有一大批宫人非死即伤。
几个涉事的小太监浑身颤抖地跪在那里。倒是秦泽这好整以暇的姿态是怎么回事儿?
有恃无恐,还是已经翻盘了?
“十弟, 没事吧?”秦诺好奇心起, 问道。
秦泽摊开双手, “弟弟能怎样, 我也很纳闷啊, 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这种说法就能搪塞过去了?秦诺发愣, 目光望着旁边小太监手中的布偶上, 洁白的布料上, 赤裸裸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如果记得不错,应该就是皇帝的吧。
看了看一脸淡定的秦泽, 他灵机一动,伸手将布偶拿了过来。
旁边李丸阻止不及,手忙脚乱地道:“哎呀,王爷,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拿,晦气的很啊!”
秦诺不理他,将布偶翻过身来,另一边赫然写着另一个生辰八字, 两人的生日只差了三天,所以秦诺一清二楚,正是秦泽的。
这是什么操作?难怪秦泽一脸淡定,连自己也被诅咒了,谁还能指责他巫蛊诅咒皇帝呢?
秦诺感觉哭笑不得。随手一抛,布偶在半空划过弧度,不偏不倚落到李丸手中。
李丸手忙脚乱地捧着,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满脸尴尬纠结。
秦诺有些好笑地望着秦泽。
秦泽则一脸无奈地回望着他。
忽然想到,霍太后应该也很无奈吧,同一天,两个人,一个有霍家保驾护航,一个有裴家势力辅助。她竟然一个也奈何不了!
旁边王高歌已经将几个小太监的口供询问地差不多了。
转过头来,满头大汗地望着两兄弟。
“燕王爷,这……此事内情复杂,只怕需要宫内司局从严审理调查。”
“那就请王公公从严从快,本王和皇兄那边都等着一个说法呢。”秦泽冷笑着。
王高歌连连点头,“是是是,王爷您见谅。对了,这个地方不妥当了,奴才立刻就为王爷再寻一个好的殿所。”
“地方就不必换了,本王并不忌讳这个,离九哥近一点儿,也亲香。”
秦诺瞪了他一眼。谁要跟你亲香?
王高歌擦着额头,“都遵照王爷的吩咐。只是……”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满脸哀求之色,“这件事终究干系重大,如今皇上又病着,心情不佳。”
秦泽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的话:“王公公说的也是,皇兄身体不佳,若再因为这些小事扰动了他的病情,便是得不偿失了。只是我这乾元殿的宫人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不要再有这些居心叵测之徒了。”
秦泽这是表明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暗地里处置即可。这样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至少不会演变成牵连数千宫人的大案。
王高歌大喜过望,连忙道:“王爷吩咐地是,一切遵照您的意思。”
然后点头哈腰,领着一群小太监一溜烟儿跑了。
“这个老滑头。”冲着他的背影,秦泽冷哼了一声。
到这一步,秦诺也明白,王高歌应该是霍太后那边的人无误,但是为人谨慎圆滑,也并非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
“真是疯了!”秦泽冲着慈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秦诺瞥了他一眼,“失去幼兽的母兽向来都会很疯狂。”
这种比喻……秦泽无语地看了看自己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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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疯了!”说话的人是霍东来,这位执掌权柄的尚书大人正在别院的堂中走来走去,满脸怒色。
“她要让满朝文武和宗室勋贵怎么看我们霍家?”
霍家是权臣不差,但是再把持朝政,再擅权专政,都要有一个遮羞布,这个遮羞布就是礼法规矩,不然你直接篡位登基算了,哪里用得着扶持幼主?
如今霍太后的行为,却是要将这层遮羞布直接撕开。
“她之前闹出的事情,已经是惊世骇俗,我没有戳穿,还帮她遮掩了过去,如今竟然还不消停。”
霍东来怒火万丈,抱怨不停。
霍长阳也满脸疲惫。女儿的选择实在太过偏激。过继这种事情,朝廷宗法在那里摆着呢,不可能通过的。如果以霍家的权柄硬生生压下去了,推一个旁系的孩子上位,必会招来天下人的非议。
而霍太后也知道这个现实,所以她现在想将几个王爷一锅端了——直系都死干净了,自然只能让旁系上位了!
“早知道她在打这个主意,之前就不应该同意她晋封那几个末流宗室为郡王的事情。”霍东来气冲冲地说着。谁知道她竟然早就开始打这种主意了。
霍长阳头疼。女儿已经魔怔了,偏偏她在宫中经营良久,势力根深蒂固,真要是撕破了脸皮,对霍家也是重重一击。
好在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