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森林里。
月光透过茂密的树枝缝隙,洒落在地上。
一道人影匆匆掠过树丛,往约定的方向奔去。他身形颇快,行动间对附近道路更是极为熟悉。
终于到了地点,影子停下脚步,警惕地向四周望去。
“不必看了,没有人跟踪的。”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随后一个黑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
赵鼎收回视线,但片刻之后,依然还是压抑不住地向四周张望,一有风吹草动就惊诧万分。
这里是南营驻地不远,时常有兵马路过的。
黑衣人无奈,这就是做贼心虚吗?
他加快了对谈的速度,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赵鼎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犹豫了半响,才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黑衣人迫不及待上前,然而对面赵鼎却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之前答应过的,我的妻儿呢?”
“先不要着急啊,此图尚且不知真伪,如何能够将你的妻儿放归?”
赵鼎眉宇间闪过怒色,“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黑衣人冷笑一声,“赵老爷子也是老江湖了,岂能如此天真,若你弄了张假图给我们,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
“不见到妻儿,你别想拿走这张图。”赵鼎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黑衣人语气缓和下来:“赵老爷子也先冷静些,你们夫妻多年未见,笔迹总能认识的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
赵鼎打开,粗粗看过,果然是妻子昔年的笔迹,上面泪痕宛然,墨迹簇新,显然是这两日写就的。
他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极深,虽然多年不见,但还是一眼认出了笔记。而且信中有数处文辞,都是她昔日习惯使用的小癖好,这个是别人断断模仿不来的。自己的妻儿是真的跟着过来了。
前一次会面,这黑衣人说自己妻子被北朔掳掠之后未死。
她性格贞烈,不想受辱,甚至自毁容貌。本来掳掠的士兵想要将她杀掉,后来发现她竟然能做得一手好菜,便带回城里,当做灶下仆妇发卖了。
最终她卖给了一家富户为婢女,这家富户颇为仁慈,还允许她生下了自己的儿子。母子两个在北朔的日子虽然艰难,却也还算安稳。
信里面还提到,在北朔的这些年,儿子不仅长大,还成家立业,给自己添了两个孙子。
赵鼎双手颤抖,良久不语。
“你是担心我们拿走图纸之后言而无信吧?”旁边黑衣人声音诚恳,不疾不徐,“一者,你的妻儿又不是龙子皇孙,对我们来说并无用处,怎么可能为了几个不要紧的人物而失信于人呢?二者,我们若真是失信,扣下你的妻儿,一旦此事传扬出去,这天下间谁还肯为我们北朔出力呢?因小失大,君子不取。”
“此番暂缓交人,不过是因为此图关系重大,且内情复杂,如果不能辨别真伪,我北朔将损失惨痛。”
黑衣人说得入情入理,赵鼎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如何才能辨别此图的真伪,若是一日分辩不了,我要等一日,若是一年分辩不了,我岂不是要等一年?”
黑衣人哈哈大笑:“若一年都无法弄懂,我们北朔还劳心费力觊觎此物干什么?”
“你放心,此番跟着我们使节团来的,有数位机关大师和算学家,保证不出三天,就能将此事完成。三天之后再来此地相见,你必能见到妻儿。”
黑衣人虽然遮掩了面目,却声音清朗,眼神诚挚,天然带着让人信服的魅力。
赵鼎犹豫良久,终于,他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张图纸。
虽然隔得远,黑衣人目光扫过,也能看得出图纸复杂无比。
赵鼎却没有急着将东西交出去。他手指划过,完整的图纸顿时分为两半,其中一张占了五分之四左右,他递给黑衣人,“以此判断,相信足以辨别真伪了。”
“剩下的这一块儿,不过是简单的枢纽,待下次见面,来更换我的妻儿吧。”
黑衣人目光一紧,旋即笑了笑,“也好。”接过五分之四的图纸,迅速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普照。
秦诺带着群臣来到了皇宫最北头。
这里是皇宫附属的马球场,兴建在六十多年前,当时在位的平泰帝酷爱马球蹴鞠等玩乐,觉得宫内原本的场地不够开阔,无法尽兴。所以又在皇宫北部平整了大片的土地,迁移百姓上万,盖了占地广阔的演武场、马球场等设备。
自从韩光兆的提议被采纳,朝廷就立刻忙碌了起来。
朝中臣僚勋贵也有酷爱此道的,但大都是当作一种玩乐嬉戏,真正高水平的,还在军中。秦诺专门下了旨意让禁军五卫、五城兵马司以及内廷侍卫举荐。再让霍东来负责选拔。
大家都知道此事关系朝廷颜面,朝中臣僚无人将其当作普通的玩乐,极为郑重。最终入选的九人,都是军中的高层军官。
看着呈送到自己面前的名单,秦诺皱眉,不会先打起来吧?除了两个来自五城兵马司之外,另外七人都是禁军五卫的人。五卫内部那已经不是面和心不和的程度了。
尤其裴拓带队,神策营和神兵营的军官,能听他的吗?
“南乡侯确实极为擅长此道,在禁军中少有敌手。”霍东来很明白皇帝的顾忌,躬身回禀,“至于神策营等诸人,皆是行事沉稳有度,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耽误朝廷大事。”
范文晟也说道:“北朔乃是我大周宿敌,此事又关系国政大计,朝中军中无人不知轻重,断不会有因小失大者。”
人选终于定了下来。
第二天,便迎来了对战。
站在马球场边上,秦诺带着群臣亲自来观战。
对即将下场的人员,秦诺没有多说话,只简单道:“希望诸位勠力同心。功成,朕不吝重赏,若有懈怠者,朕也不吝重责。”
众人心中一凛,皇帝虽然说得平淡,但也算摞下狠话了。
领头的裴拓神采飞扬,完全没有因为秦诺的话语而皱眉,肃然拱手道:“臣等必定殚精竭力,不负皇恩。”
说完,又转头对着身边几位同僚躬身行礼,诚挚而恭谨:“今日裴拓不才,为此领队,只希望诸位同心协力,裴拓感恩不尽。”
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裴拓身上几乎不可思议。
神策营几个军官都压不住惊讶之色,连忙还礼。
这小子还挺靠谱的吗?秦诺有点儿改观了。
球场的对面,北朔使节团也几乎全部到齐了。看到秦诺已经交待完毕,韩光兆迎了上来,一个神情彪悍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
到了秦诺面前,韩光兆躬身,而身后的年轻人也跟着弯下腰。
秦诺身边的礼官立刻出言呵斥:“无礼,见了圣驾岂能不跪?”
还有人冲着韩光兆质问:“这就是北朔的礼节吗?”
韩光兆无奈地回头瞪了身后年轻人一眼。
也不知两人用眼神交换了什么意见,最终,年轻人满脸不情愿地低头跪了下去。
两国相交,韩光兆是正使,代表着北朔的颜面,除了第一次正殿拜见之外,其他时间在秦诺面前都是不用跪的,其他的人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韩光兆笑着解释道:“穆凌是我北朔宗室,非是普通官员。”
这个人应该就是北朔那边的领队了。秦诺故意等了片刻,才淡然道:“平身吧。”
年轻人站起身来,他五官深刻,宛如刀锋,目光扫过秦诺,隐有愤然之色,却并没有多作停留,很快落在旁边的裴拓身上。
裴拓目光灼然,毫不客气地回望着。
叫穆凌的年轻人神采飞扬地笑了,开口道:“这位就是南乡侯,久仰大名了。听说裴翎将军重伤隐居,不知道如今可还安好?”
“你是何人?叔父的近况,岂能说给无名之辈?”裴拓冷哼一声,言辞傲慢。
穆凌也不生气,笑道:“在下穆凌,现领北朔殿前飞云卫统领一职。对贵国裴翎将军倾慕已久,今次不知是否有幸,能与之相较一二。”
裴拓冷笑一声,“叔父闲居家中,可不耐烦来这里看猴戏。”
秦诺突然想笑,裴拓认真起来,嘴巴也毒地可以啊。
旁边霍东来等人直皱眉,这个猴戏可以解释为接下来马上要开始的马球比赛,也可以解释为双方的争执。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把自己一方也骂进去了,这南乡侯是疯狗病发作了吗?逮着谁乱咬。
任惊雷也看了裴拓一眼,这小子最近好像吃了火,药,逮着谁都没好脸色。如今是什么场合,不仅有诸位朝中大臣,还有外国使节在,哪能这么失礼。
殊不知,裴拓最近的满心不爽快,正是冲着北朔使节团的人去的。如今正主儿在面前,哪里还按捺地住。
穆凌也被激怒了,冷笑道:“身为大朔战将,我也不想陪着你们一群小孩子玩耍,若换成裴将军本人也就罢了。哈哈,我在北朔日日夜夜忧心,只怕他老人家一病不起,等不到我在沙场上挑战他的那一天就一命呜呼了。”
“叔父大人身体好得很,不劳你惦记。”裴拓冷哼着,“哼,不自量力,猴子就是猴子,何必肖想天,朝贵女,老老实实回去爬树摘果子吧。”
秦诺瞥了他一眼,怎么话题又绕到秦芷身上了。
这话说得极为无礼,不等穆凌回话,韩光兆直皱眉头:“久闻大周为君子之国,礼仪之邦,如此粗鄙言辞,简直让人耻笑。”
霍东来打圆场道:“言辞争执,毫无意义,几位都是沙场将领,理应在马背上见真章。”
穆凌勉强压抑住怒气,回了一句:“希望下了场,南乡侯还能保持这样凌厉的口舌。”
第82章 铁浮屠
比赛开始了。
礼部侍郎在秦诺耳边介绍着场中的北朔诸人。
那个穆凌, 是北朔朝中有名的勇士。最近几年声名鹊起,而且出身北朔皇族宗室, 虽然只是远支, 算是军中颇受期待的后起之秀了。另外几个,也都是小有名气的高手……
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时间,礼部对北朔的队伍已经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两国本就是宿敌, 资料非常完备。
秦诺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全部精神, 都集中在赛场上了。
双方加起来不过十八个人的队伍, 竟然硬生生打出了两军拼杀的阵势。
战马奔腾间似乎腾云驾雾一般, 几乎化为纯白和浓黑的影子, 穿插闪烁。
大周这边的队伍, 禁军五卫日常虽然诸多不合, 但是都知晓事关重大,无不拼尽全力。举动间灵敏十足,配合默契。
再看对方, 北朔的队伍毫不逊色,你来我往,看得秦诺越发紧张。
敏捷的身影,飞纵的马匹,各种难以想象的高难度动作,秦诺甚至升起了一种错觉,估计那传说中的魁地奇比赛,也就是眼前这场面了吧。
尤其场中追逐的焦点, 也是一只金色的马球。
打马球这事儿,比拼的是马术和球技,而不是武功和内力。所以马球是特制的,由柔嫩的小羊皮缝制,里面灌满了细腻的白羽芯,一旦用力过大,尤其用上内力,必定发生皮球破裂,羽毛满天飞的景象。一旦如此,便是战败出局了。
所以众人虽然都是军中的年轻新秀高手,但击球的时候无不小心翼翼,掌控着方向和力道。
身影飞窜之间,也越发轻灵。
两队人马都采取了攻守兼备,以攻为主的打法。
身影奔波,对着马球是小心翼翼,但对着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几次交错之间,暗招不断,开局不过片刻之间,就相继有四人的球棍断裂,不得不更换。
秦诺也算半个武道中人了,很快看出两支队伍间的火、药气儿。
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看着儿臂粗的橡木球棍干脆地断裂成好几截,秦诺忍不住有些担心。打在人身上,绝对是要断骨头的吧。
更换击球棍这种小事儿,没有任何人暂停,都是快马奔到场边上,断裂的旧货一扔,自然有同僚将新的抛进来。
战况越发激烈,但比分一直持平着,也让场内场外的人一个个急红了眼。
秦诺看得胆颤心惊,身边连一向老神在在的范文晟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球场中央,裴拓紧紧盯着对手。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原本灼热的目光反而冷彻下来。
穆凌长吸了一口气,对手比自己想象中更难缠,眼看着上半场就要完结了,他给旁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同伴会意,对飞到面前的马球用力一抽,落到了穆凌眼前,穆凌握了握球杆,侧过身子,对准马球一侧抽过去。这一击用足了巧劲儿。
马球在半空中急促回旋着,直冲裴拓而去。
这一招极险恶,裴拓若是硬接,极有可能让马球当场破裂,若是也跟着顺势抽打,只会让马球回旋地更快,下一击更难解。而顺势抽打的方向上,北朔的队伍已经纷纷避开了。显然早已经商量好了,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裴拓冷哼一声,这样就难得住小爷了吗?
他一个后仰,同时球棍扬起,直接将金球拢住。
金球的球棍上滴溜儿直转,宛如一道金光,左冲右突,硬是逃不出球棍的束缚。
穆凌趁机拍马上前。黑马宛如一道风暴,转眼间到了面前。同时一棍击出,直冲马球而去。
裴拓早防着他了,手中球棍一甩,那道金色的影子宛如一只灵巧的飞鸟,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圈。
穆凌球棍去势不减,宛如奔雷,直击裴拓脖颈。
裴拓冷笑一声,侧身避过,同时抬棍抵挡。
刺耳的交击声响起,只是木棍,却硬生生打出金铁交击的剧烈响动。
两人一触即分,旁边同伴将马球击回,裴拓正要拦下。
穆凌也是不凡,脚下马镫一踩,身形上窜。将马球捞进了怀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裴拓趁机纵马前冲。
眼看着对手身影逼近,穆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球棍故意擦着马球的底部划过,直冲裴拓面门而去。
两人距离极近,场中诸人一片惊呼。
然而球棍甩去,却在半空中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