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嗯了一声。
裴翎抬了抬手,示意他上前。
裴拓上去,从他手中接过了信笺,疑惑地低头看去。
信是何家送来的,说是明日前来拜访,并且谈到裴拓的未婚妻何五小姐也来到了京城,住在别府之中。
什么未婚妻?何家不是向来喜欢显摆什么礼仪规矩吗?这个时候怎么这么不讲究了?
等等,何五小姐?自己未婚妻不是何四小姐吗?
咋又换人了?
何五……自己还有印象,离开何家之前,仿佛是个吃奶的娃娃,胖嘟嘟的,还会尿裤子呢。
想起记忆中何五小姐奶团子一样的小胳膊小腿,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姿势,还有那呀呀呀学说话的声音,裴拓一阵恶寒。
何家这是赖上他了怎么着?就不能给人一条活路吗?
裴拓看着叔父,想要提出抗议,却不知从何说起。
裴翎淡然吩咐着:“明日何家人上门,再细说吧。你也收拾一下自己,改天也需要去拜望一趟。”
裴拓闷闷地低头应了一声。
裴拓跟任惊雷一起退了出来。离开了裴翎的庭院,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了花园中。
任惊雷笑道:“恭喜,未婚妻更加年轻漂亮了。”
走在前面的裴拓也不说话,回头就是一脚飞踢。
任惊雷抬手格挡。
裴拓借力飞起,另一脚凌空横空扫过。
任惊雷笑着仰面下腰,闪过了这一道攻击。
眨眼间拳脚来往,两人打了起来。
深夜的裴家院落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拳脚相接的气劲儿横飞,震得四周树木簌簌作响。
偶尔有内宅仆役经过附近,目不斜视地各自忙碌去了。
显然这一幕在家中,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直打了小半个时辰,才双双罢手。
任惊雷收了姿势,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够狠的啊!”刚才裴拓拳拳不留情面,招招全力以赴。
知晓对方是看自己心情郁闷,才陪着自己打这一场的。裴拓心中稍暖,但脸色依然沉着,瞪了他一眼:“你不回家去了?”
“这么晚了,当然是留下来了。”任惊雷笑着。
他从小被裴翎收养,这个家里也有他的院子。
任家也是贵族世家,任惊雷父兄身亡后,财产被裴翎帮忙封存,等任惊雷满十六岁那年,才归还给他。
虽然任家这几代有所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留下的田宅财富也足够任惊雷富贵挥霍一辈子了。光是京城里就有好几处宅院。但任惊雷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留在裴家。
“何必这么郁闷,我知道你不喜欢何家,但女儿家终究是无辜的。”
任惊雷天生便是怜香惜玉的性情。
“你这么心疼,自己娶好了。”裴拓不满了哼唧了一声。转念想到,其实让任惊雷娶也不错,反正也算是叔父的养子。
任惊雷双手环绕,“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成亲,京城里多少女儿家要痛不欲生啊!我怎么能为了怜惜一朵花,却让那么多的花儿们伤心落泪呢。”
裴拓作出恶心的表情,干呕了一声。
两人一边说着话,到了一处凉亭的回廊边上下坐下来。
这是一片青竹搭建的凉亭,连栏杆都是青色的竹子削制的,极有野趣。
四周的梅花林开得正好,暗香浮动,月色昏黄。
夜风吹拂下,树枝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零而下,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头上。
裴拓懒洋洋地斜倚在回廊栏杆上,遥望着掩映在重重树影之后的灯火。
打量着裴拓,任惊雷突然道:“你不会真的对十三公主有想法吧?”
裴拓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任惊雷被他的眼神震住了,两人对彼此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那眼神明显是承认了啊。
“你最好别乱来啊。这个可是关系国政的事情。”
其实以裴拓的身份资质,前去求娶公主,也不算辱没。但十三公主是要与北朔和亲的人,不是普通的公主身份。
“而且何家关系到将军的大业,过两天他们家的人上门,你最好端正一下态度!”看出裴拓不是一时兴起,任惊雷表情立刻严肃郑重起来。
“知道了!”裴拓一脸的不耐烦,干脆地爬起来,“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老母鸡一样……”
任惊雷被他堵地胸口疼,皱眉看着他走出了庭院。
一个人的花园越发寂静。
孤坐了半响,任惊雷突然笑起来。
寂静的院子里,他索性躺了下来,懒洋洋赖在地板上,仰望着树枝的影子将幽蓝的天幕分割零落,怅然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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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连日的大雪,京城北部的民宅坍塌了几十间,那里原本就是城内贫寒人家的聚居区。一旦受灾,百姓便无处落脚了。
户部立刻安排了人手组织救助,秦诺搁下折子,这个时代,京城里的百姓,发生灾荒,尚且有朝廷帮忙兜底,但是外地的就难了,尤其边境苦寒之地。
古代的运输能力有限,地方政府的控制力也有所不足。
便如之前一场疫病,经过刑部仔细调查,南陈的奸细,投毒的主要地点便是京城,外围城市不过是为了伪造出疫病传播的模样来,偶尔投掷几次。
但平息灾情之后统计身亡人数,很多爆发疫情的州县,暴病身亡的人数远远多于京城。反而是京城因为隔离及时,压制到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如今北地一场暴雪,不知道其他州县,灾情救助地怎么样了?
将户部救灾物资和款项的折子挑选出来,批了再议,秦诺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皇上早些歇息吗?”许敏才上前问道。
“不忙,趁着时候还早,朕要出宫一趟。”秦诺起身,让李丸等人拿来外衣。
“出宫?”许敏才大为惊讶。
“不必声张,朕只是想着马上是上元佳节了,想要去外面散散心。取不起眼的衣服过来,朕悄悄出去就行。”秦诺笑着吩咐道。
许敏才退了下去,命令宫人准备衣装。
秦诺虽然年轻,但性情持重,不太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跑出去。但皇帝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不能扫兴。
不多时,秦诺更换衣装,带着几个人,出了宫门。
走在大街上,年节的喜悦还没有过去,上元节又即将到来,很多店铺早早挂起了灯笼,有亮眼的大红色,撒着金粉,有灿烂的金元宝,贴着喜庆的福字,更多的是一种金蕊莲花灯笼,花瓣粉嫩,脉络赤金,非常抢眼。
这是金衣教里制作的,如今京城里很是流行。
年前一场疫病,还是给这个繁华的城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而金衣教因为受了朝廷的册封,算是正式转正了,之后还在烧成白地的城隍庙由朝廷出钱,盖了一座道场,如今香火鼎盛。
平心而论,秦诺对这种怪力乱神,是完全没有好感的,但是在这个时代,不可能脱离这种东西,与其让百姓们去信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受那些神棍地痞的折磨。反倒不如将这个信仰掌握在朝廷的手里。
民间不少自发的宗教组织,都妖魔横行,多是地方豪强聚揽人心,搜刮财物,甚至淫、人、妻、女的手段。甚至连佛、道两教这种正宗法门,受朝廷册封的,很多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寺、庙,基本上与地方豪强无二,占据大量的田产和佃户,作威作福。
如果能凭借这个金衣教,能引导民众思想,控制舆论,安定民心,也是个不错的手法。
林嘉这个教主,偶尔也得拎出来遛遛啊!
秦诺天马行空地想着。
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李丸渐渐发现皇帝行进的方向好像是有目标的。
前头好像是勋贵云集的庆云坊啊。
第105章 舅甥
夜色幽深, 一向清净的裴家府邸今日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所谓的热闹,也只是与往昔相比, 比起京城诸多勋贵之家每日通宵达旦的欢宴作乐, 裴翎自从因病退隐朝堂,府邸门前便少有人登门。
今日却难得停着几辆马车。
正堂之内,何家如今的家主何博融满面笑容, 正与裴翎说着话。
两人谈起北疆这几年的形势和西域那边的生意。何博融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五官深刻而英挺, 让人印象深刻。在北疆一直有暗地里的传言, 说何家祖上有西域胡姬的血统。只是何家一向自诩贵族正统, 对这种谣言是坚决否认的。
何博融为人热情好客, 爽朗健谈, 在整个北疆都是出了名的, 何家门庭中门客三千,大有古君子之风。他们家又有钱,又豪爽。不仅大周疆域内的官员, 从北到南,天下势力几乎都愿意卖他们几分面子。
陪在两人末座的是两家的后辈。裴翎身边自然是裴拓。
与裴拓相对而坐的是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气度温雅纯正,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何博融谈完了近来的生意,话题转到如今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昌龙观上。
“年前下官因为生意,去昌龙观走了一趟。好家伙!那个人挤人啊,要不是跟那边的几家有些交情,只怕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何博融丝毫没有夸张, 大周与北朔官方互市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如今不仅北疆的商家,连同南方还有西域的诸多豪商,都赶来昌龙观探听消息。原本只是一个不足万人的小城镇,一下子空前繁华了起来。
“如今场地整理地如何了?”
“依下官所见,大体框架都已经整治好了,那时候还是两个月前,算算时间,如今应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东风,便是宫中的消息了。
明白何博融是想探听一下安抚使的消息,裴翎笑道:“昌龙观的差事,可不好干。年后只怕朝廷会有大动作,等闲官员,都难按下场子来。”
“是征伐南陈吗?”何博融小心翼翼试探着。
“征伐南陈势在必行,也不算什么意外,而且征伐南陈,牵扯不到昌龙观这边。”裴翎淡然说着,“是朝廷对昌龙观,或者说皇上对昌龙观,可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
“二郎是精通经济之道的人,到时候如何办理,趁着这些日子该多思量一些。”
何慈连忙起身,神态恭谨:“侄儿若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必定殚精极虑,不惜己身。”
何博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原本他听说,霍家推举了李翔阳出来,也不知道宫中意思如何。
霍家在朝堂的势力,一向比裴氏强大,听说年轻的皇帝,又极为宠爱霍家出身的那位女官。
他本来以为,这昌龙观安抚使的职位,是希望渺茫了。但听裴翎刚才话中意思,竟然是十拿九稳了。
心中不免诧异,但他素来知晓裴翎的性情,若无十足把握,从来不会夸口奇谈的。
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他忍不住流露出喜色来。
将心中的头等大事敲定,何博融又想起另一件难题来。
他目光扫过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裴拓。
裴拓此时面上不显,实际上心中万分不耐烦。几次想找借口出去,但想到之前任惊雷再三警告,只能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家中小女……”何博融犹豫着,以他的口才,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说下去。
好在裴翎直接接过去话,笑道:“既然已经交换了庚帖,无需多虑。”
“只是暂时也不必着急婚事,拓儿这孩子性情甚是跳脱,这两年也不够心静,我正想着该好好打磨一下,急着成亲,反而耽误了小姐。”
裴翎这话中意思,是完全不介意宫中的那一出意外?
何博融更加惊讶,就算心思宽厚的男子,未婚妻传出这样的名声,也会心有芥蒂,更何况裴拓原本也不喜欢自己女儿。
好吧,他也不傻,裴拓的脾气,自然看得清楚。不过他对自己女儿的才貌性情有绝对的自信。裴拓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只要女儿服侍久了,心如磐石也要化作绕指柔。
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数,好好入宫请安一趟,竟然被皇帝横插一脚。用五女儿替换四女儿,也是一个法子。反正两个女儿一母同胞,都是嫡出。这两年看小五的容貌,只怕将来并不逊于姐姐。
但听裴翎如今的意思,并不答应替换的样子。难道不顾忌宫中有芥蒂吗?万一皇帝真的看上了小四……
裴翎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笑了笑:“昌龙观之事……”针对北朔那边的生意往来,裴翎专门挑拣了些重点与何慈细谈,多是政策方面的。
明白这是提点的意思,何慈全神贯注聆听深思,仔细应答。
眼看着时辰不再了,何博融起身告辞。
裴翎也不挽留,命裴拓和任惊雷去送客。
一行人走到门外,何博融向裴拓道别,一边笑道:“京城繁华之地浸润久了,拓儿神采更胜往昔,只怕回了北疆,更加让无数少女梦萦魂牵。”
裴拓笑了笑:“何大人客气了,京城居,大不易,我倒是一直想着回北疆。”
“何必如此见外,你我舅甥,叫什么大人。”
裴拓笑容略有些挂不住了,总算感觉到背后任惊雷警告的目光,勉强笑道:“舅舅教训的是。”
何博融摇头苦笑:“这算什么教训?你这孩子来了京城,反倒越来越客套了。这京城的风水,果然与北疆不同。”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何慈抬头看向远方,不由一怔,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惊艳感来。
对面道上走来几个人,当先的是一个神采出众的贵公子,穿着一身天蓝镶金边的衣衫,肩头披着白狐皮大氅,洁白的绒毛簇拥在脖颈周围,显得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卓尔不凡的贵气。细看容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偏偏容色俊美之极,一双眼眸清透温和,让人不由生出亲近之情。
京城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随便在街上碰到的人物,竟然有如此出众的。
何慈暗暗感叹着,却见那少年径直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视线扫过对面,秦诺有些惊讶。
他远远地便看见裴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黑木雕琢,赤金镶嵌,青玉为饰,金珠坠角。马车边上几十个婢仆,都衣衫华贵,气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