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妮把张二婶定的货取出来,“二婶子,这些发夹换新款了,比以前更好看。”
“好看,好看。”张二婶乐得合不拢嘴,“这些东西一定好卖!”
张二婶除她定下的货之外,又多要了一倍的东西,当场就从怀里取出个布包,一张一张数出大团结,“小妮,账结清了。”
余小妮收下钱,“二婶子,你现在都不用赊账了。”
张二婶拍大腿,“可不是咋的,从前我没本钱,是小妮你心肠好,让我赊账,我才有今天啊。”
她谢了又谢,得意的拍拍上身,“小妮,现在二婶子有钱了。我一天摆摊儿卖的钱,顶得上我男人、我儿子一个月的工资。现在啊,我家再没人敢看不起我了,我男人从前见着我开口就骂,现在我对他是抬脚就踹。”
余小妮和张二婶关系一直很好,虽然满腹心事,听张二婶这么说,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二婶子,我真替你高兴。”
齐郁杨抿嘴笑。
还真别看不起摆地摊儿的。八十年代刚刚开始改革开放,物资供应还不充裕,工人们手里有闲钱没地方花,像张二婶这样摆地摊儿,卖些年轻人中意的小东小西的,就很赚钱。
送走张二婶,余小妮叹息,“二婶子也是熬出来了。我才到厂里那会儿,就因为她做饭晚了,被张二叔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哭都不敢哭。”
“女人还是要手里有钱,做家庭妇女,过得好不好,全凭男人的良心了。”齐郁杨微笑。
“对,还是要手里有钱。”余小妮心事重重的点头。
齐郁杨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故意问:“张二婶挣钱了,在家里就能直起腰了。妈,为什么你也挣钱了,在姥姥家还是一点儿地位也没有?”
余小妮被她问得愣了愣,抓住了她的手,“杨杨啊,你和你爸在派出所说啥了?你大舅二舅不会蹲监狱吧?”
齐郁杨神态再正经也没有了,“妈,咱们要做遵纪守法的好人,你说对不对?大舅二舅他们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按照法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政府是不会冤枉他们的。”
“可是你姥姥……”余小妮担心余老太生气。
齐郁杨不等余小妮说完,就打断了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姥能在余家当家,不能当派出所当家。妈,这件事你别管了,反正咱们谁也管不了,派出所都是好同志,他们会依法处理的。你要对人民警察有信心。”
余小妮张大嘴,说不出话。
她觉得齐郁杨的话不对,可她不会说话,反驳不了。
又有几个人过来拿货,余小妮和齐郁杨、齐铁庚一起忙活,批发了货,收好钱,齐郁杨一笔一笔记下账。拿货的人走后,一家三口把货整理好堆好,记好账,一直忙到半下午,才算消停了。
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做,是张二婶和隔壁的大刘媳妇儿送来的。
齐郁杨忙活完,洗了手、脸,又洗了脚,打算上床歇会儿。
端着盆出去倒水,水往墙角一泼,有人低低的惊叫一声,吓了齐郁杨一跳。
余义狼狈的从墙角站起来。
“四舅,你在这儿干啥。”齐郁杨皱着眉头。
余义抹着头上的洗脚水,说话都不敢高声,“杨杨,四舅手里没钱,连坐车的钱都没有……”
他是坐拖拉机进城的,以为还能坐拖拉机回去,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回不了家了。
齐郁杨声音淡淡的,“四舅,你还是别坐车了,走路回家吧。你也不想想,大舅二舅被抓了,派出所的同志能不审问他?他们能不招供?到时候他们供出来你和三舅也去了,你想会不会有人到余家村抓你?”
余义忙辩解,“杨杨,我没抢,我啥也没抢。”
齐郁杨不客气,“那你抡扁担了没有啊。”
余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也算啊。”
齐郁杨冷笑,“公社舅舅没偷没抢,就因为他拖拉机上有赃物,不也被抓起来了?”
余义一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
“杨杨,你说四舅该咋办。”他算是没主意了。
齐郁杨四处张望,“三舅呢?”
余礼和余义一起跑的,人呢。
余义愁眉苦脸,“你三舅抱着棵大树哭,我拉都拉不起来。”
齐郁杨不由的摇头。
她告诉余义,“四舅你想想,派出所的同志到了余家村,要是你在家,肯定抓你走。要是你不在家,他们也不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对不对。”
余义不由自主的点头。
对,他不在家,还怎么抓他。
“所以,你别做车了,走路回家吧。你走路回到家,一定很晚,那就不会被抓着了。”
余义心悦诚服的点头。
就是,走路回家,回家晚了,就不会被抓走了。
齐郁杨回家取了两个馒头,“家里没吃的了,就只有这个。四舅,我是看在清莲姐的面子上给你这个的,要不然就凭你要抢我家的东西,我馒头都不给你。”
余义一脸羞愧的接过馒头,“杨杨,四舅没想抢你家东西,四舅就是听你姥的话。”
“行了,少为自己找借口了。”齐郁杨奚落他,“姥让你杀人放火,你去不去?什么听了姥的话,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余义脸红了红,把馒头往怀里一塞,低头走了。
齐郁杨哼了一声。
哼,想抢她家的东西,不是好人。虽然犯罪未遂,但也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想坐车回家?做梦去吧。
走回去吧,好好锻炼锻炼身体。
齐郁杨转身回去了。
到了僻静地方,余义瞧瞧四下里没人,狼吞虎咽的吃了个馒头。
早上吃了饭出的门,一直到现在才吃东西,他可真是饿坏了。
剩下一个馒头,余义拿在手里瞅了半天,自己和自己挣扎了半天。
吃了吧,怪过意不去的,毕竟余礼是他亲哥,现在还饿着。不吃吧,他饿,他一个馒头根本没吃饱……
挣扎了半天,余义用力把馒头掰成两半,比较了一下,挑了大的那半塞到嘴里。
他三哥还饿着呢,给一小半吧。
不吃小半个馒头,怕他三哥走不到家。
余义找到余礼,把小半个馒头塞给他,“赶紧吃了,咱好走路回家。”
余礼饿了,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的吃馒头。
吃过馒头,余义和余礼就走路回家了。
城里离余家村远,走路本来就慢,这哥儿俩中间又走错路到了小高庄,重新拐回去,那就更远了。
他俩走到余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两个人腿都要走断了,精疲力尽。
到了家门前,兄弟俩一屁股坐到门墩上,呼呼直喘粗气。
“汪汪汪”,余家的看门狗大声咆哮起来。
“叫啥叫,是我。”余义没好气。
狗又吼了几声。
门里有了手电筒的光亮。
“吱扭”一声,大门打开了,余老头余老太那两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眼前。
“爸,妈。”余礼看到父母,哽咽了。
余义呜呜哭出声,“爸,妈,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老三,老四,你俩这是咋了?”余老太一脸焦急。
“老大和老二呢?”余老头双手颤抖。
余礼和余义偷眼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扑通一声跪下,爬了两步,抱着余老头余老太的腿放声大哭。
第17章
寂静深夜里, 这连哭带嚎的声音很有穿透力, 划破夜空。
不知谁家的孩子被惊着了, “哇哇哇”的哭着,惊心动魄。
左邻右舍的看家狗一齐咆哮, 一个比一个凶。
余老头手脚冰凉, 颤声问道:“老大和老二出啥事了?”
余老太腿发软,急得在余礼头上拍了好几下, “快说, 到底出啥事了!”
张桂凤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了,“老三老四, 咋就你俩回来了, 你大哥二哥呢?东西呢?”
王招弟人瘦跑得快,在门前东张西望,“拖拉机呢?你们不是坐拖拉机走的吗?”
余礼和余义不知道该怎么说, 哭得更悲痛、更大声。
隔壁老胡家的大门开了, 老胡媳妇叉着腰, 喘着粗气, 嗓门大得能震聋耳朵, “大半夜的嚎丧啥,也不怕把狼招来!”
“俺娃睡得好好的,硬是被吵醒了,哭得哄不下。这大半夜的嚎丧, 谁家死人了?”另外几家邻居也不愿意了, 恨恨的咒骂。
余老头声音发颤, 手也发颤,“走,回家说。”
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
余清蘅这天感冒了,头疼得厉害,半下午就睡下了。她睡得很沉,可外面的响动太大,连她也被吵醒了。
她披衣起床,出了门,只见院里的电灯全亮着,余家的人全在,心里咯登一下。
乡下人睡得早,晚上一般没啥活动,半夜了院里亮灯,全家人都在,这是有情况啊。
目光落到一脸沉重的余老头身上,余清蘅心里更慌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什么,被抓了?”余老太的声音尖得吓人,“你说老大老二被抓了?”
余老太脸色激动,“派出所凭啥抓我儿子,凭啥抓我儿子?”
她吼了几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唱,“欺负人啊,派出所欺负人啊,把我儿子给抓了啊……啊啊啊……”后面的啊啊啊有腔有调的,跟唱戏一样。
张桂凤和王招弟这妯娌俩一向不和,可这会儿两个人心有灵犀,都学着余老太一屁股坐到地上,“没法活了啊,老百姓没法活了啊。”
余清蘅浑身无力,迷茫无助的靠到了门上。
被抓了,她的爸爸被派出所抓了……
余老太、张桂凤、王招弟在撒泼,余乐水、铁蛋等人在哭,余家乱糟糟的。
余老头怒喝,“都别哭了!都给我起来!哭有啥用,哭哭老大老二就回来了?”
余老太不知想到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老大老二是去接小妮的,咋会被抓了?”
她哭得快,收得快,前一秒还悲痛哭嚎,这一秒就一脸精明了。
“老三,老四,这是咋回事。”余老头厉声喝问。
余礼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却走了那么远的路,饿都要饿死了,愁眉苦脸捂着肚子,“我不知道啊,我就顾着哭了……”
他正搂着棵大树哭得伤心,派出所就来人了,余仁和余智怎么被抓的,他还真是一头雾水。
余义目光闪躲,“我,我也稀里糊涂的……公社哥也被抓了,拖拉机被扣了……”
余义这会儿是能在余老头余老太面前好好告余小妮的状。不过他想想齐郁杨的话,不好意思了。齐郁杨看在他闺女余清莲的面子上给他馒头吃,给他出主意,他不能转过头就把齐郁杨、余小妮出卖了啊。
他余义只有一个闺女,余家有啥好事都轮不着他,他为啥要遇事冲到前头?瞎积极。
余清芬风风火火的冲过来,“为啥三叔四叔和我爸一起出的火车站,三叔四叔回来了,我爸被抓了?”
王招弟的大儿子余乐水也愤愤不平,“三叔,四叔,你们说清楚!”
余礼又饿又累,头晕脑胀,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我真不知道。”
余义挨着余礼也蹲下了,“我,我也不知道……”
余老太恨得直咬牙,手指头点点余礼,点点余义,“老三啊,老四啊,你俩真是笨到家了。”
余清蘅靠着门休息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三叔,四叔,你们是去接小姑姑回家的。是不是小姑姑那里出了什么意外,才会这样啊。”
“是不是小妮捣的鬼?”余老太眼中冒火。
余老头腿发软。
就知道是小妮那儿出事了!老婆子贪心不足,从小妮手里要了一万多盖新房还嫌不够,还要钱,要出祸事来了。
余清蘅慢慢蹲下身子,盯着余义的眼睛,“四叔,我爸和二叔让小姑姑回家,小姑姑不回,打起来了?”
“不是。”余义下意识的摇头,“你小姑姑没说不回,是杨杨和你小姑父不愿意。”
“真打起来了?”余清蘅心里一紧,语气急促,“打伤人了?”
“没。”余义忙道:“没伤着人,货也就抢了一包……”
“抢?”余清蘅声音尖锐。
“抢?”余家人大吃一惊。
余老头神色严厉,“老大和老二是因为抢货被抓起来的?”
余义一脸羞愧,双手抱头,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余家人清清白白,啥时候偷过抢过。”余老头快气死了。
余老太怒,“小妮的就是我的,我叫老大老二去拿的,那不叫抢!”
张桂凤和王招弟意见空前一致,“这咋能叫抢,都是一家人,不是抢!”
“小妮咋能这样。”余老太恨恨。
“小姑姑咋能这样。”余乐水、余清芬等人跟着抱怨。
余清蘅失神的站起身,眼神空洞。
抢,她的父亲因为抢东西被派出所抓起来了……她余清蘅从来都顺顺当当的,现在父亲居然被抓起来了……
余老太口中咒骂着,叫余义,“老四,你赶紧把洋车推出来,带我去小妮家。我当面问问那死丫头,她哥拿她包东西,咋就叫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