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正房的雕花木窗被推了开来,萧如初站在窗前,一眼便见着了那一簇迎春花,她微微愣了愣,玉露手中捏着花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道:“小姐可是喜欢这迎春么?奴婢去为小姐摘几枝来,用水养着,放在屋子里,能开好几天呢。”
萧如初想了想,还未说话,便听玉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姐,方才正院夫人那边来人了。”
她走近了些,见萧如初的衣裳倒是换好了,然而头发却仍未梳毕,她的柳叶眉轻轻皱起,小声道:“怎么这样慢?”
玉露颇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我这不是没梳过这样的发髻么,挽了几次都不对。”
“你……罢了,”玉缀叹了一口气,从她手中拿过花簪,催促道:“我来吧,你去沏茶,再去看一看下房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久还未过来?”
玉露立刻脆生生地应下,往外边去了。
梨花木的妆台上放着一方菱花铜镜,打磨得极其光滑,萧如初望着镜中的少女,发如墨云,一双白生生的纤手在发间灵活地穿梭着,不出片刻便挽出一个随云髻,墨色的发间,别上精致的花簪,画了眉,点上胭脂,少女便也变作了妇人的模样,只是眉梢眼角都还泛着些许稚气,连粉脂也无法掩盖。
玉缀瞧了半天,才道:“小姐的模样真是好看。”
闻言,萧如初便扯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道:“正院传了什么话来?”
玉缀略微犹豫片刻,才答道:“夫人着人来传,今日的敬茶免了,说是老爷一早便去了商行,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
她说着,又取了一朵浅檀色的小绢花,细心地别在萧如初的发间,又继续道:“夫人还说,小姐若是得空,可以去她那处听一听家训,辰时三刻要去老太太的院子请安晨省,万万不可忘记了。”
她说完,又安慰萧如初道:“小姐不必介怀,唐府家大业大,老爷想来也是极忙的,或许并非有意如此。”
听闻此言,萧如初笑了一声,道:“我还没说话,你倒是说了这么多,”她说着,站起身来,语气不甚在意道:“我并没有如何介意此事,你听说过谁家新媳妇给公婆敬茶,只自个一人去的么?我原在萧府便已习惯了,来了唐府,如此待遇,倒也算是自在。”
玉缀听她口称萧府,仿佛那不是她的亲生娘家,而是别人家一般,又想起萧如初往日在萧府的情形,便生出几分难过来,勉力打起精神,拿起外裳,为她披上,移开话题问道:“小姐打算何时去夫人那处?”
萧如初略一思索,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玉缀看了看天色,又望着院子里树影,答道:“堪堪卯时三刻。”
萧如初道:“辰时过去。”
玉缀应道:“那奴婢去准备准备,”正说着,便见玉露端着茶盏来,遂叮嘱道:“你伺候着小姐,我去一去前院。”
玉露应了,将茶盏奉上,这才抱怨道:“奴婢去下房叫了好半天门,竟没个应声儿的,唐府的丫鬟们都是睡到三竿才出来?”
萧如初接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现在还没起?”
玉露撇了撇嘴,生气道:“可不是么,她们原本就是这院子里的丫头,说是伺候姑爷的,一个叫疏桐,一个叫吹绿,还有一个李嬷嬷,奴婢也就昨日傍晚见了她们一面,后来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谁知道她们如今是真没起还是假没起呢?”
萧如初大开了眼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丫鬟起得比主子晚的,从前她在萧府虽然不受重视,但是萧府门风也算是严了,从小到大,即便是在她院子里的婢女小厮,也没有敢这样的。
她顿了顿,道:“这几日你且先留意着,日后再说。”
玉露喔了一声,萧如初见她面上有些失望,便耐心安抚道:“咱们初来乍到,总归是在别人府里,不好闹出太大的事情来,且先记着,待捉够了她们的岔子,再作处理也不迟。”
听闻此言,玉露果然便来了兴趣,笑着道:“还是小姐考虑得周道,奴婢记下了。”
玉露向来是个跳脱活泼的性子,一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便立刻恢复了之前的精神气,与萧如初咕咕唧唧地说起话来,她年纪也不大,今年才十四,只比萧如初小两岁,与玉缀一般,从小便是跟在萧如初身边的,一直到如今,萧如初出嫁时,还特意去求了萧明远,两人一同给萧如初做了陪嫁,也跟来了唐府。
玉露活泼,玉缀稳重,看着这两人,萧如初便也觉得日子不算多么难熬,总会好起来的,她这样想。
两人正说着话,玉缀便过来了,疑惑道:“与小姐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隔着半个院子都能听见了。”
玉露吃吃一笑,道:“不告诉你。”
玉缀见惯了她这副故作神秘的模样,遂嗔道:“你小声些,没的让旁人以为我们作风孟浪,瞧你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成日里疯疯癫癫的,别带坏了小姐。”
听闻此言,玉露笑得愈发灿烂了:“怎是我带坏了小姐?好一尊大帽子扣下来,我可不接。”
“行了行了,”萧如初笑着对玉露道:“你别笑了,到时候把脸笑歪了,掰不回来就糟了。”
玉露正笑得打了一个嗝,听了这话,霎时语气惊恐道:“还、还、还能把脸笑歪?!”
见她那模样,果然是当真了,萧如初不由笑容愈盛,昧着良心道:“不然你以为从前萧府后厨那个厨妇是怎么被辞退的?据说她便是笑得太厉害,把脸给笑歪了,成日里流口水,没法下厨啦。”
听了这话,玉露与玉缀的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恶,玉缀面无表情地道:“听明白小姐的话了没,可别再这样笑了,哪一日真把脸给笑歪了,可连嫁都嫁不出去了。”
闻言,玉露赶紧摸了摸脸,双手抵着脸颊,往中间挤了挤,连声道:“我脸没歪罢?玉缀,你快帮我瞧瞧。”
玉缀恨不能给她翻个白眼,好气又好笑道:“赶紧同我出去,别在这卖傻了。”
她说罢,扯着玉露便告退离开了屋子,两人走在庭院中,玉露还犹自揉着脸颊,道:“脸都笑酸了,不过,”她顿了顿,又道:“小姐方才笑了。”
“终于笑了。”玉缀也叹了一口气。
玉露哼哼一声,道:“还能把脸笑歪,谁信啊,我是笑给小姐看的。”
玉缀一本正经道:“脸是笑不歪,不过能把下巴笑脱臼的,我却是见过一个。”
一提起这事情,玉露顿时脸红,嗔怒道:“你取笑我?”
“我可没说是谁,你自己认的,”玉缀催促道:“赶紧着,要去夫人那里了,别耽搁时间,给小姐惹了祸。”
第3章
到了时辰,玉缀便陪着萧如初出了院子,玉露本也提出要随同,然而玉缀却道:“也不知府中各位夫人小姐的随侍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你若一同去了,犯了忌讳,反倒是不好,平白会惹来笑话的,说小姐架子大,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不要给小姐惹人说道。”
玉露这才作罢,两人出了院子,便是一条花木扶疏的小径,另一侧是刷着白灰的墙,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顺着墙一路蔓延开去。
天光从树枝间漫漫洒落下来,就啾啾鸟鸣声此起彼伏,两人一边走着,萧如初问道:“府中没有派管事过来么?”
玉缀答道:“管事来过,只不过奴婢问起府中情况时,她便推说问李嬷嬷便是。”
“李嬷嬷?是谁?”
玉缀回道:“便是从前伺候姑爷的那一位嬷嬷了,也是在明清苑里干活,等小姐晨省完,回去或许便能瞧见她了。”
她说着,眉心也不由蹙起,道:“这些丫鬟婆子也太没规矩了些。”
闻言,萧如初便笑了一声,悠悠然道::“这些待来日再说,只是近来少不得要辛苦你与玉露里外打点了。”
“小姐说的哪里话,这是奴婢们该做的事情,”玉缀笑道。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笑意,从后面传来:“嗳,三嫂嫂——”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萧如初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对这个声音的印象简直不能更深了,她的脚步微微一滞,尔后稍稍转过身来,垂着眼唤道:“四弟。”
来人便是唐怀瑜了,他笑吟吟地打开折扇,语气调侃:“三嫂嫂,好早呀。”
萧如初将目光往上挪了一下,终于见着了唐怀瑜的模样,他穿了一件鸦青色的袍子,容貌十分英俊,浓眉剑目,眼廓深邃,显得鼻梁挺拔,唇边带笑,一看就是很率性的性格。
萧如初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落在唐怀瑜打开的折扇上,黑檀木的扇柄,扇面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她道:“四弟也是去给夫人请安的么?”
闻言,唐怀瑜先是一愣,似乎十分诧异似的,而后才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道:“不了,我今日要去别处,不去她那里了,倘若她问起来,三嫂嫂便帮我带一句,只说我得了很严重的伤寒,出府看病去了。”
萧如初还未答话,他便作了一个揖,眨眨眼,笑吟吟道:“一切都托给三嫂嫂了,唐府有趣得紧,三嫂嫂可要多多保重呀。”
他说完,便一个箭步,直接踏过游廊的栏杆,往一旁的小径去了,待萧如初回过神来,只能看见那一点鸦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开败的梨花树后,再也不见踪影了。
玉缀讶异道:“四少爷好生奇怪。”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有什么奇怪的?”萧如初微微蹙了眉,游廊恰好走到了底,往右一个拐弯,便听见有女人的笑声传来:“你可没瞧见昨日那场景,真真笑死个人了。”
另有一个女子声音吃吃笑着道:“可不是?四少爷也是,怎的这样胡闹?”
“老爷一向拿他没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阖府上下敢这样闹的,也就他是独一份了,平日里还没少打少骂?顶什么用?”
“这样说起来,”前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倒是有些可怜那刚入门的三少夫人了。”
“三少爷不在,份例银子都是她的,她哪里可怜了?”
那吃吃笑的女声突然压低了一下,仿佛在窃语,只有零星几个字眼传出来,叫人听不真切。
另一人听罢,才回道:“这谁知道,你上回是没瞧见二房家的眼睛,啧啧啧,差点急出了血,巴不得人家三少爷别囫囵个儿回来。”
“她可不是着急么?”女人掩唇笑道:“三房的好东西都落在了她的兜里,三少爷的亲事,一家子人,就数她最最上心了。”
“那还不止呢,前些日子她去老太太跟前哭,你怕是没看到。”
“此事当真?”
“嗳,我的韶儿当时就在门帘儿外边听着呢,回来亲口与我说的,她叫夫人抓住空子好一通挤兑,那张脸瞅着,乍青乍白,跟开了染坊似的,你没看到真真是可惜了,哎哟乐死个人……”
两人顿时咯咯笑成了一团,一面谈笑着,顺着游廊施施然往另一边去了,仿佛是后院的方向,倒是没看见身后的萧如初与玉缀,也省了许多尴尬。
望着那两道婷婷袅袅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面,萧如初又想起方才两人说话的随意态度,与对府中人的称呼,那两名女子或许是府中的姨娘姬妾之流。
萧如初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眼看着前方出现了一方琉璃瓦,悬山式屋顶,正脊与檐角俱是镇着吉祥瑞兽,栩栩如生,十分气派。
玉缀提醒道:“小姐,那便是老爷与夫人所住的东跨院了。”
唐府的面积确实大得很,她们走了小半刻钟才到,等到了院子门口,只见四个总角小厮垂手而立,老远见了萧如初过来,便有人入院子内禀报去了。
过了一会,便有一名身着青缎衣裙的丫鬟迎出来,笑吟吟道:“原来是三少夫人来了,夫人在屋子里等了好些时候呢,就盼着您来,快快请进。”
萧如初便随着她进了宅院,进门便是一面影壁,待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庭院当中有一座穿堂,地上放着一架紫檀木大理石屏风,待转过了屏风,后面便是三间小厅,厅后便是正房了。
那丫鬟引着萧如初往小厅中坐了,才坐下,便有几名丫鬟奉了茶果上来,其中一人笑道:“三少夫人来了,快去请夫人。”
另一名接道:“绿梅方才已经去了,恐怕过一会子就来。”
她话音一落,便听见厅外有人声传来,遂笑道:“呀,夫人来了,想是□□着三少夫人呢。”
萧如初忙站起来,便见几名丫鬟簇拥着一位妇人进厅来,说是夫人,柳氏的年纪却并不大,许是保养得宜,看上去竟如同二三十岁的妇人一般,只是略显富态些,面容也和善,见了萧如初,便笑着道:“方才还在想着你几时过来。”
萧如初连忙告罪道:“让夫人久等了,原是我的错。”
“不急不急,”柳氏笑眯眯的,又问道:“可去了老太太那里不曾?”
萧如初微微垂了眼,怯生生道:“还不曾,只想着东跨院近些,便先来夫人这里请安了。”
“好好,瞧着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柳氏上下打量着她,面上的笑容愈发和善了,又关切问道:“来了府中,可还习惯?”
萧如初温声答道:“多谢夫人惦念,一切都好。”
柳氏又笑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伺候得可还尽心?若有不得当之处,千万要同我说,这些奴才婢子们,若是一个没管好,便能欺到主子们头上去了,该打该罚,你只管教训便是。”
她说着,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一旁的丫鬟道:“绿梅,明清苑里头,是哪些人在伺候?”
那名叫绿梅的丫鬟听罢,便恭声回道:“回夫人,都是在三少爷跟前伺候的老人了,一个叫疏桐,一个叫吹绿的,还有一个李嬷嬷,另外便是三少夫人带来的两名贴身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