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礼臻点头:“和我在一起很久很久的人消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平静,脸上也不见悲伤。
老人问:“怎么了?”
“她不是人。”
老人温和地看着他,眼里没有惊愕,也没有好奇,就只是普普通通地看着他,仿佛他谈论的是今天的天气。
“最开始我听不到她的声音,然后能听到她的声音但是看不到她,再到能看到她但碰不到她,后来能碰到了……再后来我们说了一些话,打雷了,她不见了。”
傅礼臻眼里满是迷茫:“您见过这样的事吗?”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他还没有说完。
“您有办法把她找回来吗?”
烛光跳动了一下,老头微笑:“我没有见过你说的这样的事情,我相信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
傅礼臻看着他:“您想说什么,这些都是我的幻觉?”
老人好脾气地摇摇头:“既然只有你见过,那么问题就必然出在你身上,答案,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老人的语气很怅惘:“比如说我,我经常梦见自己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四周是无数巨大的叶子,那里风很大,能够把那些叶子吹倒,也把我吹倒。”
天上雷鸣滚滚,傅礼臻神色一紧,老人却浑然不觉。
“有时候又下雨,每一次下雨,我都感觉雨水将我也贯穿了。”
雷声愈大,似乎就在头顶等待劈下。
老人笑了:“我感觉我原来应该是一棵草。”
等在门外的何半仙颤抖着躲在车里,听着雷声一道接着一道炸响,他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愈发认定这个老头是真仙了。
“你听,每次我说这个,那些雷就仿佛要落在我身上,不过它们从来劈不到我身上。”
“所以你要找的那个人她消失了,跟你们说了什么没有关系,也许只是时机到了。”
“但这时机是怎么产生的,时机到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老人真的是很老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你遭遇的,别人不知道就更不能理解,所以要在自己身上找答案,这个答案可以追溯到最早以前……”
“就比如我觉得我原来是一棵草,你原来是什么呢?”
天雷又开始乱响,轰隆隆的。
老人说的话,与他之前的推测有共通之处。
也许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就能解开所有的疑团。
这个时候他找不到悄悄,也没有办法去找悄悄,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等她回来。
悄悄说过只要她还在,她就会自己回来的。
傅礼臻的心真的平静了下来,他站起来,老人微笑着送他出门,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开口:“也许您原来真的是一棵草。”
老人爽朗大笑,托了跑在最后的豆沙一把,将门关上。
何半仙开着车刚上国道就被一群交警拦住了,他原本以为是查酒驾毒驾和无证的,谁想他刚放下车窗,就被暴力压在了位置上,那个交警的身手简直跟武警一样了得,一手摁着他一手拔了车钥匙,然后把他从车里拽了出来。
一边还掏出手机说什么“解救成功”,何半仙心想难道是自己骗钱的事情暴露了?那也不能啊,他骗得不多,一趟也就几千块钱,而且还是人家心甘情愿掏的钱!不能怨他啊!
四只狗受了惊,在车厢里喊叫起来,傅礼臻弯腰安抚了它们一下,把它们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
“同志,你没有受伤吧?”
被反手拷着按在车头的何半仙委屈地直嚎:“受伤的是我好吗?!”
傅礼臻蹙眉:“你们为什么抓他,他只是送我来一个地方找人而已。”
忙活了一晚上的警察:“……你说什么?”
“我要去椒县找人,他送我去,我给他钱。”傅礼臻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
按着何半仙的警察松了点力道,有点儿懵:“你不是算命的吗,怎么还搞上出租了?”
何半仙用力挣开他,卖力地嚎:“生活太苦了做份兼职我容易吗我?干啥跟抓犯人似的弄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
一场横跨两个市的乌龙,终于落幕了。
虚惊一场。
傅礼臻自然又挨了林玉一顿打,警察都没拦住。
做笔录的时候他被问什么都答,唯独问到他跟住在那个废弃寺庙里的孤寡老人说了什么的时候,紧紧闭上了嘴巴。
本来他就是特殊人群,警察没办法,就只能教育了他一顿后放他和林玉回去了。
没想到看起来只是阴沉了点的客人是个不那么正常的家伙,何半仙打算认栽,回去睡一觉之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然后好好地给小孩子起名字,再打点小金锁小手镯什么的附赠着卖,改善一下生意体系。
结果第二天他就收到了一个斯斯文文的男人送来的三万块钱,差点喜极而泣。
林玉雇人蹲守在了小区外,只要傅礼臻一出门就立刻跟上,实时向她汇报傅礼臻的动态。
只是傅礼臻比以往更不爱出门了。
林玉不放心地去看过他几次,发现他的生活竟然变得比以往都要规律,早上六点起来遛狗运动,一日三餐准时吃,晚上十一点上床睡觉,让人完全挑不出来毛病。
经纪人也乐开了花,因为傅先生又变回了那个高产的傅先生,画的还全是色彩秾丽的油画,一幅一幅艳丽无比,就是让人更加看不懂了。
虽然看不懂,大受欢迎也是真的。
然后画廊里,还多了一幅像日出又不像日出的画,令数不清的顾客心动,他们都说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幅画心里就开心的不得了,好像有魔力一样。
这样一幅不到一平方米的画,他们开出的价格随着过来次数的增多一路飙升到了六百万,而原本傅礼臻的画基本价位多为十二万一平方尺,他的成名作拿去拍卖,也不过两百万。
而且他们还说,如果傅礼臻愿意卖,价格还可以再往上抬一抬。
只是傅礼臻不卖。
除了业内人士都要看不懂了的天价,这幅画还有一个业内人士也看不懂的名字。
一个和画的内容完全不搭边的名字。
它叫做——
《悄悄》
第44章
院子里铺设的草坪已经显出繁茂的模样来了, 中间也铺上了整齐的青石板,挨着墙脚圈出宽度大约一米的空地,用灰色的方砖砌了半米高的围墙, 里面稀稀拉拉的种着一些植物, 看着还挺精神。
傅礼臻带着手套,正拿个小锄头蹲在里面除草。
他一开始不太会伺候这些娇滴滴的小东西,只是自己摸索着收拾, 去买新的植物替换掉死掉的花苗时也会向花农请教,然后回来在继续摸索。
他种的艰难也有天气的原因,大夏天移花苗种花, 有经验的人不小心也能给伺候死了,更别提傅礼臻了。
可他还是种了, 并且每天早上起来精心打理。
侍弄了几个月, 终于有了些心得,顺利了不少。
馒头歪着脑袋, 把下巴靠在石砖上, 小尾巴甩的欢快。
包子们在另外一面玩耍,那颗皮球追了快半年也不觉得腻,还是撒丫子跑得欢快, 只不过院子相对于现在的它们来说小了一点, 冲不了多远就得转弯。
已经十月了, 原来可以一起抱在怀里的四小只,也已经长大了。
不过它们变的也只有体型,奶黄还是最漂亮的, 豆沙还是最胖的,豆腐还是最凶的,馒头还是最蠢的。
馒头站起来,迅速地把前肢搭在小围墙上,呜呜叫了两声。
傅礼臻随便扔了一棵草过去,它叼住后欢快地跑去跟姐妹们炫耀,颇为得意。
忙完后他才带四大只出去溜达,绕着偌大的小区跑两圈,才回家洗澡吃饭。
他今天是要出门的。
把挂在玄关处的白板翻过来,他用笔在上面留了一行字,然后才放心地锁门出去了。
我去上课了。
傅礼臻每次出门都会在白板上写自己出去的原因。
万一悄悄回来了,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在哪里。
傅礼臻今天在F大有一场讲座,原本校方的打算是新生入学那会儿就来一场的,可是傅礼臻正在尝试大幅面创作不愿意间断,就拖到了十月底,天都已经有些凉爽了。
由于《悄悄》傅礼臻在画坛的知名度又提高了一大截,近期他的名字曝光率非常高,上个学期听过他讲课的学生说起来还有点骄傲,仿佛身价倍涨功成名就的是自己。
在学生们的大力宣传之下,进入报告厅的人数越来越多,还不到讲座开始时间,座位就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来了将近五百个人。
美院院长满意地点头,在傅礼臻的位置旁落座。
由于讲座还没开始,院长想拍拍傅礼臻马屁:“傅先生那幅画院里的老师也都在讨论,就是画国画的老方,对这幅画也是赞不绝口啊。”
傅礼臻对别人的想法完全不感兴趣,他只想讲完了之后,就赶紧回家。
美院院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回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回去。
得,他又自讨没趣了。
讲座途中院长接了一个电话,来自于校长,请他务必将傅礼臻请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这可是个巨大的难题,美院院长心里嘀咕,这可好,你一个电话,就扔给我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他就是能接,也办不了啊!
要不就不说,直接把人骗过去?
他回来坐下,看着浑身上下冒着冷气的傅礼臻,打消了那个念头。
搞不好他一骗,人家撕毁合同直接就走人了呢,要是再传到外头,自己还得背一个轻视自闭症患者的名头,这院长也就当到头了。
讲座结束,他老老实实向傅礼臻转达了校长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的请求,果不其然,傅礼臻想都没有想,直接拒绝了。
那些社交辞令傅礼臻不听,他就只能走掏心掏肺路线了。
“傅先生,我知道这样的请求确实是麻烦你了,但是这顿饭,真的是无法避免的。”
“人啊还是不能完全排斥这种正常的社交活动的,我们校长人不错,话也不多,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也许我这么说不太好听,但你也必须要学会适应这些事情,你想啊,要是以后你有了家庭,总不能还一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吧?”
“万一你们再有点儿什么事,你总不能都让她出来面对吧?”
这样的话有效,一直在为容悄回来做准备的傅礼臻答应了。
傅礼臻避开校长伸出来的手这样对方有点尴尬,不过校长到底是校长,立刻缓和过来脸色,笑盈盈地让他随意坐,还让服务员过来撤了酒,换茶。
校长五十多岁,身材清瘦颧骨很高,是真的话不多,偶尔会招呼傅礼臻几句。
傅礼臻放下公筷,外面的争吵声隐隐约约传到耳朵里。
里烦外吵,实在是吃不下去。
饭后校长才提出此次饭局的最终目的:“傅先生,您的那幅画,可不可以卖给我们学校呢?我们会把它挂在美院展厅里,供学生欣赏学习。至于价钱,我听说现在最高喊价是六百万,这样,我们学校愿意出六百五十万,您考虑一下?”
可惜校长在傅礼臻这里依旧没面子,他站起来:“不卖。”
“如果傅先生您觉得价格不合适,我们还可以再商量一下。”校长也站起来,试图用真诚地笑容来打动他,“要不您考虑几天?”
傅礼臻还是摇头,校长只能就此打住,长叹一声:“好吧,那我送您回去,等您想出手,请第一时间考虑我们学校。”
天色昏暗,餐厅门口的灯光却把整个附近几十米都照的如同白昼。
一行人一起走出包厢来到大厅时,发现门口热热闹闹的,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堵了起来。
旁边还停了一辆警车。
女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在大厅里也能听见她的叫骂声。
“就是这个狐狸精,现在还在这里装柔弱!现在装残疾人站不起来了,你飞到我老公身边的啊?!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我老公的年纪都能当你爸了吧?!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婊——”
“同志你冷静点!”
还有一道声音比较微弱,听不太清楚。
校长正想跟傅礼臻说要不从另外一个门口出去好了,就见他快步冲了出去,扎进了人群。
校长助理不解:“傅先生这种画家,也喜欢凑热闹?”
这种声音听着,就是状况激烈的抓奸现场啊。
一脸油腻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满脸疲惫。
“我真不认识她,她站不起来我就扶她一把!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陈浩德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咱们女儿吗?!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头了,果然今天给我抓着了!你谈生意带这么个狐狸精谈?!还在走廊上就搂搂抱抱的?!”
“我真的就是扶了她一把!”男人都要哭了,“你他妈怎么就不信呢!”
“我怎么相信,人家要是真不能走路,那她是怎么到走廊上去的?!”
“也没个轮椅,也没个亲人朋友?!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狐狸精!”女人挥舞着手脚就朝坐在地上的女孩冲了过去,民警一时都拦不及,那女孩儿脸上挨了狠狠地一记,白嫩的脸上瞬间就起了红印,触目惊心。
女孩眼神很冷,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噗、妇!”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还骂我呢!你勾引人老公你还有理了啊小贱人!你爸妈生出你这种不要脸的玩意儿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女人张牙舞爪又要过去,只是这次被民警拉的死死的,她一时挣脱不开。
周围还有人在录像,不过背着光也拍不清楚,私语不断。
傅礼臻终于挤到了最前面,看到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还红肿着脸的人,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