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袖天风——拉棉花糖的兔子
时间:2018-08-14 07:33:53

  这除了叶谦平素的诗文,因他在大名府做推官,也有些判词。
  皇帝浏览过一遍,感慨道:“大名府推官日判案卷何其之多,此人书写判词却片刻成文,援经据史,俪偶皆精,所判之案,更是上合法,下应情,非但善断,更是有才之人啊。”
  皇帝起了爱才之心,内侍在旁又道:“陛下,叶谦有急才,难怪能出口成文,借古讽今,实在是将才华用到了歪处,辜负您的一片苦心。”
  皇帝手里正翻着叶谦平素的诗文,听到耳中正缓缓点头,忽觉不对,皱眉道:“观其往日文章,极少用比,文风更是清丽,和呈上来的探查之词大不相同。”
  内侍也作惊讶状,小声道:“难道是错听了?皇城卒是耳目探之,想也难免有误。”
  皇帝心中却想到了前些时间覃庆正因叶谦受斥,顿时冷哼一声。
  那诗文怕根本不是叶谦做的,至于对朝政有微词。看他的诗文是崇敬太祖期的重刑,这也无可厚非,并无过激之处,偶尔提到一些人浮于事,冗官之弊病,想想反而切中实际,颇有见解,为官期间必然是沉下心干过的。
  这段时间覃庆到处捉人,如果他织罪成了,铁证在前,皇帝看到也不会有怀疑。可谁让叶谦有个好女儿,有帮还未相认的世侄在为他忙前奔后,把覃庆的构陷都抹平了。
  “去把覃庆叫来。”皇帝将案卷一摔,说道。
  覃庆垂手站在阶前,憋着背上的冷汗,在心底痛骂王隐,到底是如何做的手脚,他分明都安排停当了。
  “此事微臣并不知晓,下头卒子报上来时,微臣也不敢相信,细细分辨。”覃庆心眼极多,立刻拉出前事佐证,“想想此前还有人来报叶和之的侄子大理寺丞叶青霄私下诋毁微臣,当时微臣只置之一笑,没将条陈递上来,幸好幸好。”
  皇帝抬起眼扫了他几眼,怒气按下去一点,“哦?”
  覃庆颠倒黑白,将那事全都描述为自己的大度宽容。恐怕啊,要么是个耳误,要么就是下头人觉得他和叶谦不和,想讨好他而为。
  “微臣方才在检点叶谦往日的诗文时,就也觉得有些奇怪,还是陛下慧眼如炬,一下便看出来了。”覃庆垂头丧气地道。
  皇帝手指点了点桌案,并不打算因此便将覃庆如何,但想了想,还是淡淡道:“行了,此事你移给王隐吧,速速结了。”
  覃庆一凛,行礼道:“是,是,也好早教叶推官回府衙。”
  皇帝听到这句话,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叶谦错案反正,官复原职的消息出来,还不等叶府上下欢庆一番,天子圣谕已到了。
  因叶谦博学善断,深沉有德,特超擢为大名府通判——原来的通判尤极,调去淮南做转运使了。
  圣旨一下,大名府乃至全京师的人都震惊了。
  能够在覃庆的疯咬下,全身而退,甚至被陛下优待,特加超擢,一跃升为大名府通判这等要职……你说他的背景只是一个致仕了的侍郎父亲,和做着盐铁副使的兄长?还不如猜测一下他的运气到底有多好吧!
  叶谦本人也几近无话可说,他只想着马园园会帮他脱罪,但升官他真梦也没梦到过,就算女儿那天提及因祸得福,他也当是安慰罢了!
  叶谦的异于常人的好官运似乎一下子,从大名府就传扬到了全京师。
  ……
  唯一愁云惨淡的,大约就是二房。毕竟覃庆还不至于为此发愁,至多不快。
  叶谦这一超擢,何止是升官那样简单,证明他彻底入了今上的眼。有赖于本朝官制复杂,官员品阶与差遣分开计较,六品以上便有资格做宰相了,相对品阶,更重要的是实职。只要得到赏识,从一介知县一飞冲天都有可能。
  叶谦只往上提了一品,但他的实职已是大名府通判,与府尹共治大名府!
  以大名府的特殊,这是实实的简在帝心。往前看,三司使、宰执,大多高官都知过大名府。便是尤极这样稳稳当当的,不也外放了转运使。
  从以前到现在,叶谦和叶训品阶上差得还不算多,可从实质上,已经无法同日而语了。
  叶训:“要过重九了,老爷子说都去园子里庆贺,把你也带上。”
  庆贺什么,非但是庆贺重阳节,踏秋赏景,更是要为叶谦这飞速升官欢庆。
  “带上我做什么,我才不去!”白氏伏在枕上哭了一遭,三房的地位变高,无形中她不就更低了,难道要她去伏低做小么。
  叶训也恼怒得很,“好了,你当我开心去看老三那张脸么。”
  谁知道老三这都能安然无恙啊——他出事时叶训也担心,毕竟都是叶家人,但叶谦逢凶化吉,甚至升官,他又难受得慌了。
  叶训幽幽道:“老三少说还当得两年通判,小儿年纪到了,明后年还参不参加府试呢?”
  白氏一时哑口无言。
 
 
第28章 溺水
  官吏逢重阳休假一日,学生则长几天,初八之时,家中的男丁几乎都收到了朝廷分发的丝绸扎成的菊花,而女眷们早便提前做好了茱萸囊。
  到了重九之日,阖府之人到郊外的园子去赏菊花。
  这一日叶府的园子放开,京师百姓花十个铜板就可以进园观赏。非但叶家,京中园子其实大多如此。
  不过自家人自然专有院子,不叫外人进来,方便亲友相叙为乐。
  一家人坐在高阁之上,周遭也摆着许多菊花、茱萸,作诗、饮酒,和着不远处进园观赏百姓的欢笑声,格外热闹。
  今日唱主角戏的自然是叶谦,来了些叶家的远近亲戚,难免都问及叶谦近日的遭遇。
  还有人仿佛眼见了一般,夸张叶谦如何在皇城司的威逼下镇定自若,终于换得陛下亲自为其沉冤昭雪,超擢为通判……
  也不乏听说叶谦诗文被陛下夸奖,问他要些旧作学习,或为自己点评一二的。
  叶谦自己免不了窃喜,这是人之常情,面上总要谦逊一番。
  女眷那头,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主角换做了徐菁,她这个新出炉的通判夫人正是炙手可热。
  但是和叶谦不同,徐菁这一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她平时到哪个寺庙上香。
  ——到底是上了哪位神仙的高香,才能如此走运啊!
  想来大家出门前都有分工,一面问官政诗文,一面就问烧香地。
  与之相对,便是叶训和白氏的尴尬。
  他们备受冷落,既不能发脾气,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讨好,到底还是要脸面的。虽是亲兄弟、妯娌,还没远亲来得热切。
  在这样的环境中,同叶家的堂兄妹们坐在一处的温澜,将食盒打开,露出了里头精巧的重阳糕。与厨房做的大块重阳糕不同,全都捏做了大象的模样,不过巴掌大,这也叫万象糕,里头别出心裁地放了些花瓣。豆沙和糖加得满满的,料足得很,好看又好吃。
  因费时久,做得也不多,温澜一块块分给家里的姐妹。
  青霁因被白氏吩咐过,这时欢欢喜喜和青雩一同坐在温澜身旁,接过万象糕小口吃起来。虽然娘亲是因为三叔升官了,才叫她和扬波姐姐玩,但是她知道扬波姐姐不会介意。
  青霂接过糕点时则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道了声谢谢。
  温澜点了点还多出来一块,随手放到了叶青霄面前,“四哥,这块给你吧。”
  众人也未在意,唯独青霂察觉,但她也只是在心中叹口气,假作不知。
  叶青霄瞪着那块万象糕,心里却一点被优待的感觉也没有。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温澜是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多做了一块,为什么其他都发给女眷,这块偏给他,为什么像是把他和女子相提并论,这是温澜的羞辱吗?
  真是羞辱怎么办,要不要发火?
  叶青霄正在纠结,青云扑上来,公鸭嗓大声嚷道:“四哥你怎么干瞪眼,吃不吃呀,不然给我吧,扬波姐姐这重阳糕做得真香!”
  “……吃,吃的。”叶青霄想了片刻,小声答道。
  “肯定加了很多豆沙。”青云直勾勾盯着叶青霄的重阳糕看。
  叶青霄恼怒地背过去,两口把象吞了,只觉嘴里果然是软糯生香,甘甜无比。
  温澜笑了两声,“四哥吃得也太快了。”
  可不是,周遭的姑娘们,还用帕子接着,小口小口吃着呢,像青雩年纪小,更是舍不得立刻吃,先玩赏玩赏。
  叶青霄:“……”
  他控制不住自己多想,听来听去,都觉得温澜嫌他没有其他闺秀斯文,可是为什么要把他和女人相提并论啊。
  叶青霄喝了口茶,哽着脖子咽干净了重阳糕,不自然地道:“我就这么吃。”
  刚说罢,一只手拍在他脑后,叶诞经过,骂了一句:“吃个糕点,怎么同饿死鬼一般。”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只说是扬波做的糕点太好吃了吧。
  叶诞听到糕点是温澜做的,露出复杂的神情,隐隐带着同情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要叫温澜满意,也不容易啊,可算忍辱负重了。
  叶诞在叶青霄肩上拍了拍,“那你更要慢慢吃了,否则怎么好好品味扬波的手艺。”
  青霂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阿爹和四哥一般,看扬波处处都好呢……
  ……
  这厢玩乐一会儿,叶青霄两个兄长都下楼去了,他们约了同僚来赏玩,到园中作陪。便是青云也蹦跳起来,说学舍里的同学今日约来了园子,要下去一道玩。
  不多时,剩得除却叶青霄就只是姑娘家了。
  青霁玩笑道:“四哥,你没有朋友么?”
  叶青霄才不放心让温澜和这么多姐妹一道坐,就算温澜没那个意思,女儿家间注意,总喜欢牵手相依,如此也不行。
  青霂却是自觉深知叶青霄苦心,叹口气道:“哥哥衙门忙碌得很,近来累了,重阳不必办差,好生休息休息。”
  叶青霄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妹妹的好意。
  温澜笑而不语,依着阑干向下看,园内大片大片的金黄,间或夹着浓红,煞是好看,秋风鼓荡着她的衣袖,仿佛要凭风而起。
  叶青霄偷眼去看,心底莫名躁动起来,有个羞耻到连在自己心底也无法直言的想法,她生得真好看。
  温澜虽然将眉描细了,可她的眼底仍然埋着叶青霄熟悉的张扬,有时也会漏出一点恶意,把他气极了。都怪温澜易弁而钗,这雌雄莫辨的美感令叶青霄难以直视。
  这时,温澜却忽然转过脸来,直勾勾盯着他。
  偷看的叶青霄吓了一跳,连忙坐直了,在心里不住地想我只是“盯”着她。
  温澜皱眉道:“有人落水了。”
  “哦哦……什么?”叶青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阑干边向下一望,远处湖中果然有人在扑腾,岸上的人正用竹竿引他,试图叫他抓住上来。
  这样的距离也看不清到底是谁,然而很快有家仆禀报,还在高阁下头便急急大喊:“不好,青云少爷落水了!”
  家仆怕喊得不清楚,直接喊出了青云的姓名。
  这一嗓子,把叶训夫妇惊得都从冷板凳上弹了起来。
  没想到落水的不是旁的游人,而是青云,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乐,除了身子虚的叶老爷子夫妇与蓝氏,其他人都赶下楼。
  白氏跑得钗环都掉了,到湖边一看,青云虽然被救起来了,但被平放地上,脸色青白,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下扑了上去哭嚎起来。
  青云的同学慌张地道:“因在湖心落水,竹竿不够长,我们游过去救起来,已这般了……”
  青云架小舟要去湖心摘荷叶,谁知道一个不慎落水,小舟都打翻了。
  白氏摸着青云手脚都是凉的,也没什么气息,整个人厥了过去,被丫鬟和青霁扶着按人中,才苏醒一刻,又几乎背过气去。
  叶训也抱住了青云,好歹还有几分理智,“我儿才落水一会儿,还有救啊,去叫大夫来!”
  周遭人多,不少百姓来看热闹,都被也叶府仆婢推远,好留出地方。
  叶青霄扑上来,仔细去摸青云的心口,“二婶你让开,青云心口还有热气,叫大夫来不及了,我来试试。”
  “青霄,青霄你要救青云啊!”白氏嗓子喊劈了,也顾不得形容。
  “莫要喊了。”叶诞一推叶训,叫他扶着自家媳妇儿,又让仆婢把年纪小的女孩都带走。
  叶青霄把青云衣裳解开,整个扛在肩上,背贴着背,抓着两脚,试图叫他把水吐了。白氏平素老喂青云吃补药,这十来岁的少年,又落了水,身子沉得很,一会儿工夫,叶青霄额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叶谦上前搭了把手,急道:“怎么还不吐水,可要灌些酒下去。”
  “砰!”
  正是此时,众人听得一声闷响。
  叶训夫妇挂心青云,其他人却看得清楚,方才一个漂亮姑娘极不文雅地抬脚踹一旁盖到一半要做花房的土壁,大约这姑娘力气又大,土壁也不大紧实,竟然叫她生生踹倒了。
  温澜冷静地道:“四哥,身已僵了,怕是吐不出来。”
  白氏疯了一般喊道:“胡说八道,谁说吐不出来,青霄你快点救弟弟,青云,青云你把水吐出来啊!”
  她几乎要扑出去了,叶训险些拖不住,徐菁和丫鬟一起把她给抱住,几个人方制住。
  叶青霄却熟知温澜的行事,他把青云扛到温澜面前,喘着气道:“怎,怎么……”
  温澜将青云放平了,沉稳地道:“取用别的器物都来不及了,只试试能不能将水汽吸出来吧。”她将土盖在青云身上,只把眼睛嘴巴两处露出来。
  温澜的语气太过笃定,叶青霄还随她一同把人盖着,白氏听着眼见着,甚至都慢慢不挣扎了,白着脸依在丈夫怀里,喃喃念着:“我的儿啊……”
  过了半晌,青云仍不见动静,白氏焦躁不安,被叶训摁住,满头大汗地低声安慰:“没那么快,再等等。”
  白氏眼泪成串掉下来,呜咽出声。
  温澜盯着青云,忽而向周遭一扫,起身走到旁边,来此的游人有的自带了酒食,她劈手夺过人家的食盒,在里头翻找一番,捏出一瓶东西回来,又把青云的鼻子也露出泥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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