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成朗倒是坦然坐着,似乎并不觉得崇北侯是在针对自己,待崇北侯说完,却一下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崇北侯说的甚是!为人者,一辈子犯的错不知几何,大大小小应心中有数才是。”
“若是到了日薄西山,垂垂老矣,还不愿面对,那岂不真,要去投了畜生道?”
崇北侯瞪着牛眼瞧过去,却并不与他废话,正想说话,却闻天子淡淡道:“听郁卿此言,似是暗有所指。”
郁暖觉得有些害怕,却也不晓得哪里不对劲。
她只是觉得,仿佛今天的事情,都和原著不那么相同。
果不其然,郁成朗从袖中,拿出一纸诉状,交由太监,才缓缓道:“昔年文臣左让,殿堂之上口出污蔑,扰乱圣听,陛下圣裁,使左让得受惩戒。陛下仁慈,只道罪不及无辜,不曾发落他之家人。”
“可如今左让的家人,却为崇北侯所逼,如今颠沛流离,仅存的薄田数亩也被侵占,更是走投无路,稚子只得当街乞讨,赖以生存。这一纸诉状,本欲告之陛下,却被当路拦截,左让之子被毒打二十大板,险些横尸当堂!若非臣之幕僚恰巧有闻,恐他们一家都绝了生路!”
崇北侯没想到,原本闷得从头到尾都没讲话,自己缩在一旁毫无动作的郁成朗,竟然有所准备。
若不是他开口咬郁成朗,想试探皇帝对自己的想头,如今尚轮不到郁成朗顺杆爬发话,一时竟有悔意。
崇北侯心下略一思索,却迅速稳住心神,通红发皱的脖颈青筋毕露,却高亢道:“陛下!忠国公世子所言,纯属污蔑,臣与左让家人无仇无怨,何必折辱他们!”
郁成朗却冷笑道:“崇北侯,你说你不知,推托的一干二净,岂不知这些事都是你心腹所为,你可脱得了干系!”
崇北侯正要说话,却另有一人起身。
此人面有美须,瞧着已然年逾三旬,一双凤眼寒芒四起,乃是大理寺卿左恭太,他拱手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皇帝已然面有寒意,淡淡道:“说。”
左恭太沉沉吸气,铿锵道:“陛下九年前,命臣彻查崇北侯,臣左右寻访多年,秘布人手数名,终查出以下罪状。其党羽勾连,欺君罔上,私营枉法,竟卖官鬻爵,以大吏之官位开价万金,再者其党羽数年来,掏空地方私库,每逢巡抚来查,便命当地富人贷之金银,以充官库。”
“漕运总督金起言是其学生,家中原是江南第一富户,亦是累世书香之家,经由崇北侯的手段,坐上漕运总督之位,师生两人勾结贩卖私盐,已有数万金。”
崇北侯的胸膛起伏,面目狰狞,高声辩解道:“这都是污蔑!请陛下圣裁!”
皇帝面似寒霜,威严甚重,只颔首,示意闻恭太继续。
崇北侯欲辩解,却不知从何辩起,只尖锐道:“你何来证据?污蔑朝廷一品大员,这可是死罪!”
这些事,很多都与左让,在多年前所奏一致,只是,崇北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这些了。
金起言那更是,已然不往来多年。他便是再傻,也不至于勾结学生,持续多年贩卖私盐,做过几笔,爱惜羽翼,加之皇帝也不再年幼,便不舍收手了。
好多年前的事体了。
左恭太拱手道:“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说。”
左恭太道:“经臣彻查,崇北侯实有反意,其人自上月起便与左右金吾卫中郎将过从甚密,只怕今日崇北侯府,已非昔日府衙,所过之处皆有暗哨蓄势待发。”
左恭太听皇帝不语,又继续道:“臣昨日上奏陛下,只陛下直言,他信得过崇北侯,故而愿亲临侯府,为之祝寿,臣百劝无果,只得今日再次暗查,只却发现崇北侯执迷不悟,更是命人打制了大批铁兵,埋于侯府后山!”
暗处的郁暖骇然睁大眼,却不知该如何以对。
原著中,皇帝是让崇北侯安心过了寿宴,才雷厉风行在某次早朝忽然发难,把他一举拿下的。
存着戏弄的心态,看崇北侯的心情,起起伏伏,最后安定下来,防备稍撤时,一击致命。
可是今日,为什么要选在这个节点,明知崇北侯怕他有动作,谨慎提防,布置了暗哨防备,却还如此干脆摊牌?
虽说,一力能降十会,这却不是他的作风。
原著中,崇北侯为什么能蹦跶那么多年,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要拿他掣肘权衡各方势力,而崇北侯虽奸,但若利用好,却尚能一用。
可是今次,他却这么快就动手了。
难道,不考虑再用尽崇北侯最后一丝价值了吗?
不考虑,用崇北侯,对付郁家和西南王了吗?
还是说,由于她的出现,他的决算变了。
郁暖微微偏头,抬眸偷偷看他,心中只觉,可能她还是有点自恋了,这样不好。
却忽然发现,高高在上的天子,恰巧与她远远对视,目光冷凝,似是寒冬腊月的雪水,浸得她心口凉飕飕。
郁暖被吓了一跳,立即往暗处微倾。
总觉得,他看上去,像是要伸手抓着她的后脖颈,提溜起来把她打一顿。
不太可能吧,他没什么打她的理由啊,所以她最近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一时觉他迷恋自己,一时又怀疑他想揍自己。
不太好了,可能她也得精神病了。
伤心。
皇帝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眯着眼看她,不辨喜怒。
忽然,他把杯盏中的酒水,以凝实的腕力,随意投掷而出,猝不及防,溅了仍跪在下首辩解的崇北侯满头满脸。
崇北侯被浇了个一激灵,瞪大牛眼看着皇帝,似觉得自己受了凌辱,一双手青筋暴起,深深喘息起来。
皇帝砰一声,把酒盏往案上平放。
那响声不大不小,却叫所有人心弦剧颤,屏吸不敢动弹。
厅中死寂。
皇帝动作洒然,长身玉立,黑靴移动一步步,行至崇北侯面前,高高在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权臣。
他慢慢微笑,语气却残酷冷漠:“这些都是朕,让左恭太彻查的,你还想要证据么?嗯?”
崇北侯的声音紧绷而颤抖:“皇上,为何如此!老臣待您,忠心耿耿!您为何,一定要逼老臣!”
那些暗哨和兵器,他根本没想过要用来谋逆,不过自保而已。
皇帝微笑起来,看着他,淡淡道:“因为,在十多年前,朕就给过你机会。可是你没有好好珍惜。”
十多年前……崇北侯剧烈呼吸起来。
那时,皇帝还那么小,那么纯稚。
竟然已经心思如此阴沉狠辣。
崇北侯冷汗流下,呼吸一顿,蓦然拔地而起,抽出手中的匕首,高声道:“这是先帝赐予我的匕首!老臣今日,便要替他,教训你这个,不肖不恩之子!”
凭什么,他可是扶持皇帝上位的人!
尽管他当初,也是看中皇帝和太后背后无人的缘故,但,他并没有篡位之心,天地可鉴!
皇帝应当感谢他!
都是皇帝逼他的,如此,便莫要怪他。
郁暖这个角度,大约是全场,看得最真切的地方。
只是在一瞬间的事,崇北侯,便一匕首,捅在了皇帝的腹部,顿时,鲜血滴滴答答坠在地上。
皇帝却还面色自若,旋即,眨眼间,一脚飞快极重踢在崇北侯心口,使人连着手中匕首一起,踹出数丈远,匕首咣啷发出响声,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时间,众臣皆手忙脚乱,皇帝却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让他们都不要动。
只由一个近身侍从,为他简略包扎,皇帝的表情,却似是毫无痛觉。
郁暖隐隐看见,雪白的绷带缠在他坚实的腹部,浸出丝丝血色,微微有些出神,心口微微攥紧。
崇北侯到底跪了皇族那么多年,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捂着心口,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痰,心中大震颓然。
他方才,的确是勉力一搏,但却也只想,趁着皇帝躲开,起身而上,反将一军,挟持天子开道。
这样,或许还有些胜算。
却不曾想,以皇帝的身手,竟然没能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刀。
阴影中的郁暖,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叫她浑身都泛冷。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看着他流血的那一瞬,她胸腔里的惊恐,难以自持蔓延开来。
很快,整个崇北侯府都被层层包围起来,郁暖听见,外头有铁器相撞剧烈响声,还有弥漫着杀意的吼叫声,一股血腥味从外浸入内。
让她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充斥着亡者喧嚣的死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纤长的眼睫垂落,怔然不语。
男人还穿着一身玄色的便服,袖口的金纹繁复雍容,俊美的脸上毫无波澜。
郁暖并不觉得心口痛了,但闻到越来越浓的血味,她忍不住开始咳嗽,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
她边难过,边想不知道隔壁女眷如何了。
会不会有事。
现下已大乱,崇北侯被几个武将稳稳控制住,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皇帝稳操胜券,却古井不波。
在外头的响声中,其实郁暖细弱的咳嗽声几乎听不见。
只郁成朗爱妹心切,立即转头担忧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心口不顺?”
郁暖边咳嗽,边想吐,这味道实在太恶心了,她真的受不了。
但她都没吃什么东西,就一直躲在角落里边流泪边干呕,由于没吃东西,所以胃疼。
于是,她一只手还用力捂着肚子,面上的妆粉都哭花了,露出里头几块雪白的肌肤。
郁成朗快要被妹妹吓死了,连忙吓道:“阿暖,你这是……怀了孩子了?!”
此言一出,整个厅堂更是寂静。
郁成朗发觉自己太急切了,抬头,却发现陛下冷冷看着他,眸中寒霜与杀意顿起。
郁暖却想和哥哥说:她真的,没怀孕。
但仍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第48章
郁暖一时间咳得泪眼朦胧,实在说不出话,只觉仿佛全厅人都瞧着她。
甚么怀孕之类的,还是有点尴尬的。
毕竟,她都没和上首的大佬圆过房。
所以听上去就特别微妙了,活活像是给陛下戴绿帽子。
郁成朗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错话了,然而其他人都在看他。
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皇帝却面无表情,慢慢道:“给她端些温茶蜜饯。”
皇帝这般说,众人的表情也微微一变。
皆有些不可思议。
陛下仿佛,从来都不是平易近人那一挂的,平时更是惜字如金,寡言少语。
更遑论是,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竟然有心思照顾一个婢女。
那个小婢女,有什么特别的?
先头郁成朗那一声阿暖,其实听到的人不多,即便听到了,知晓郁暖闺名的也少,更不必说,这里坐着的大多都是四五十的中老年人。
自然都没反应过来。
郁暖深深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的脸。
然而,是个人都看得见,她的皮肤……有点黑,还脏脏的,其他约莫都还成。
所以,陛下这么多年没娶妻纳妾,不仅仅是因为他清心修佛。
而且还因为,他有如此难言的癖好?
难以置信,震惊。
不过……
想想,竟也通顺。
时下贵女无不以白为美,恨不能自个儿皮肤白的跟雪似的,才心满意足。
这些赴宴的大臣,很多家里也有女儿,自然听闻过,那位名动长安的貌美贵女。
那位忠国公府出身的郁氏,不就是那样?
肤白胜雪,柔弱嫣然。
怪不得了,原来陛下竟不喜欢那一卦的?
黑皮美人,长安城里还真的罕见了……
这头,郁成朗先前只怕,大庭广众之下,给一个小婢女吃茶,这种做法有点奇怪,恐怕阿暖都要生气,亦不肯吃。
但陛下这样说,却有太监端了茶水来,跪下恭敬安置,又放了一叠蜜饯和精巧的素点心。
外头还血腥味飘荡,利器相交之声,和嘶叫声不止。
郁成朗很想感叹一下,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无微不至。
况且他老人家,竟晓得阿暖欢喜用花果茶配着蜜饯花饼,还……随时备着。
只瞧陛下的冷淡的面色,恐怕没人知晓他操心成甚样了。
和老妈子什么区别?
想想就心里复杂得很。
只他妹妹却还不懂事,又给娇纵着,让人端为她着急。
郁暖没能管太多,端了茶便小口小口的吞咽起来,吃了三杯左右,情况才好转。
她垂着头,用郁成朗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哥哥,你别瞎说,我并不曾有孕的,我都……”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
即便郁大小姐想要自证清白,这种时候还是不合适。
郁成朗听完,也没再说什么了。
因为已有铁甲面带血污的将军,进厅堂跪地,拱手高声报道:“叛贼数百余人,均已剿灭,请陛下示下。”
皇帝起身,面色平淡,却肯定赞赏道:“不错,赏。”
乾宁帝并不久留,只派人善后,外头的地上都是血,他却并不耽搁,靴底沾血,沾染上衣角,踏着尸骨和血肉,带着几名重臣,和被押解的崇北侯离开。
后头侍立的左恭太面色沉静,随着皇帝离去,有些释然。
十年前,兄长死去,都说是因为兄长污蔑崇北侯,才被天子发落,而兄长是左家的罪人。
他痛苦难当。
他们寒门出身,本就不如勋贵有权有势,家中只供得起兄长一人读书,而他年纪稍大,便不得不为家中干活,以供兄长学资。
可是左谦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兄长学到什么,总会手把手教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寒暑,只要他想学的,兄长总是倾囊相授。
他尚能回忆起,兄长温厚的大手,还有昏黄灯光下,微黄的枯瘦的脸庞,和宁静坚韧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