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去年的今天,她正在寒水县的吴家,天真的就像一汪白水,心里除了挂念吴远山的温柔款款,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才一年的功夫,她竟日渐成了福满楼的神秘头牌,这种薄如纸的命,又该怎么去感慨。
  年前的那夜,章谦溢想强要她,却被她刺痛了骄傲,承诺不再碰她。果真,这男人再没有毛手毛脚地戏弄她。每天晚上回来后,先与她一起用夜宵,随后就去浴室那边歇息。
  有这么个危险的人在附近,她如何能睡得着?
  每当到了晚上,她就开始胡思乱想,睁眼的时候想家人和儿子,一闭起眼,就能想起吊死的凤凤和割腕的含姝。她睡不着,就瞪着眼瞧黑黢黢的床顶,发呆。
  而章谦溢呢?
  他好像也睡不着,常常在半夜的时候,披着件棉袄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她这边,点亮一盏油灯,坐在书桌前看账册,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许是有了些亮光,她那颗惊惧畏黑的心,仿佛能稍微平静些。好几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她看见章谦溢吹了蜡烛,过来给她掖了下被子,然后回去睡觉。如他承诺的那样,不碰她分毫。
  过年那天夜里,她和章谦溢俩人吃了年夜饭后,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的那片小梅林里,看花,守夜,喝酒。
  他说:小妹,这些年我都是和伙计们一起吃年夜饭,散了就回来睡觉。叔父太忙了,五湖四海地奔走,算算吧,我大概有十来年未和家人一起过年了。今年你在,倒还有点年味,饭似乎也香了不少。
  她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从梅树上摘了朵花,放入酒中,一饮而尽,并不说话。
  谁知他也学着,给自己杯中放了朵花,嗅了嗅,无奈地笑了声:小妹,我从未在风尘中见过你这么静的女人,我知道你会谋算,也会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可偏生不叫人讨厌,反倒惹人怜的很。
  她闭眼,品着酒香,笑道:公子说的是啊,其实妾身也不愿淌入这风尘之水中,可没人救我出去。
  还记得他听了这话,半响没言语,后来连喝了好几杯闷酒,转而岔开话题,笑道:年跟前忙乱,酒楼生意也不太好,这会儿让你出台,并不能收到实在的好处。其实咱们在年前已经把名声的势造足了,所以在正月时候,我会暗中约几位相好的侯门公子来捧你的场,让他们假装为了你争风吃醋,等你的名头更盛时,我就借机把你推举到干爷唐令那里,到时候你也能像翩红那样,在皇宫里献艺,名动天下。
  她听了这话,笑了笑,抹掉眼角的泪,说:多谢公子为妾身筹谋。
  前路在哪儿,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除了亲生父母之外,这个世上谁都信不得、靠不上。卑微如泥的时候,谁都敢欺辱你,所以做一个冷情冷心的人,清醒的挣扎、活着。
  一想到这儿,沈晚冬就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正月可是不能唉声叹气的。”章谦溢看向身边的女人,笑的温和,他放下笔,挥手让后厨的大师傅出去做几道精致点心来,随后,他提起茶壶,给沈晚冬的杯子里添了些茶,笑道:“要不下午我带你去挑几件首饰,再叫李师傅过来给你做几套衣裳。”
  “不用了。”
  “那算了。”许是瞧见沈晚冬兴致阑珊,章谦溢皱眉细思了下,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准有兴趣。”
  “说说看。”沈晚冬一边喝茶,一边往一楼瞧,看底下的妓.女们为了得赏钱,卯足了劲儿扮媚装娇。
  “自从你在腊月出了点小名后,有好多人在打听你。”章谦溢凑近了,他温柔地看着女人的侧脸,笑道:“戚夫人的陪嫁下人韩虎在找你,想要证实你这个晚冬到底是不是他卖掉的那个晚冬。”
  沈晚冬冷笑了声:“怎么,那女人难不成还想卖我一次?”
  “她敢?!”章谦溢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他不屑地冷哼了声,道:“这些日子我走哪儿就把你带哪儿,谁都没机会害你。”说罢这话,章谦溢嘿然一笑,神秘兮兮道:“更有意思的是,戚夫人的丈夫此时虽在外地,却一直派人在打听你,我说小妹,”
  “先别说话。”沈晚冬抬手,打断章谦溢的话头。她身子微微前倾,两眼直盯着一楼的大堂,莞尔一笑,两靥登时生出抹浅浅的梨涡。沈晚冬勾勾手指,示意身边的男人过来,她下巴朝大堂正中间努了努,笑道:“快看那里。”
 
    
第26章 两章合一
  章谦溢顺着沈晚冬的目光看去, 只见从酒楼外走进来个妖妖乔乔的妓.女。这妓.女怀里抱着个破琵琶,穿着身半旧的梅红袄子,看着得有三十多岁。她脸上施着厚厚的粉, 仿佛要遮住眼边的皱纹和被打出的乌青, 可这却让她显得更憔悴可笑。
  “你说她呀,是个打酒座的下等札客。”章谦溢嗤笑了声, 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走到沈晚冬身侧, 淡淡说道:“她叫玉梁, 十几年前也算是这行里的翘楚了, 是有几分姿色的。后来不听劝阻从了良,跟了个读书人。谁知不到一年的功夫,人家就把她给踹了, 说她怀的是野种,败坏了门风。玉梁大着个肚子,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才又跳了进来。如今算算, 她儿子也有六七岁了吧,她为了养儿子,常常在各大酒楼出没, 弹唱陪酒,却不陪.睡,也算是有骨气了。”
  “玉梁。”
  沈晚冬细细地品咂着这个名字,同时暗中赞服章谦溢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能将认识的每个人的履历都谙熟于心,用人所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本来她是没资格进咱们酒楼的,我是瞧着她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儿子,真是太不容易,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章谦溢看着沈晚冬的侧脸,轻声表述。其实他也不知为何要说这番话,大抵是想着,她会觉得他是个软心肠的人,值得依靠。
  “那我替玉梁多谢你。”
  沈晚冬笑了笑,继续朝底下看去。只见玉梁抱着琵琶,走到了东南角的一张桌子跟前,那桌坐了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还跟了三五个随从小厮,排场挺大。
  那玉梁也不理人家召没召她,直接过去道了个万福,一屁股坐到穿墨绿色衣裳的公子跟前,撩拨着琵琶,咿咿呀呀唱起艳曲来。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些贵公子会不耐烦地掏出两个赏钱,打发这些惹人厌的妓.女走人。谁知这绿衣公子今儿的气好似不顺,直接啪啪甩了玉梁两耳光,并且将玉梁的琵琶抢了过来,扔得老远。
  “这人好生蛮横,什么来头。”沈晚冬不禁皱眉,十分同情被羞辱的玉梁,冷声道:“不愿意听曲儿,尽可以叫人来撵她走,何必动手呢。”
  “那两位公子,其实和你的关系都挺深。”章谦溢笑的神秘,他凑近了沈晚冬,偷摸嗅了口她身上的冷梅香气,笑问道:“小妹,你儿子的爹是谁?”
  “你可真没意思。”沈晚冬白了眼男人,吴远山那种负心狠情之人,她根本不愿想起。
  “那吴远山娶了你们寒水县知县之女李明珠,其实就是要攀上当今的阁老,何首辅。”说话间,章谦溢指着那个动手的绿衣年轻公子,笑道:“这个尖嘴猴腮的公子叫李宝玉,是李明珠的亲哥哥,自小就养在何首辅跟前。咱们这位李宝玉公子一身的纨绔气,人傻钱多,每回出来排场极大,有好几个小厮给他提鸟端茶呢。但他有个怪癖,从不喝外头的酒,只喝自己在家里带出的御酒。外人都道他派头大,我却品着有点问题。后来,我花了不少的银钱,让个俏姐儿百般在床上找他磨牙,这才晓得,原来这李宝玉的肝上有点病,压根喝不了酒,一喝准崴泥。但在大梁出门交际聚会,不喝酒怎么成?他怕人知道后笑话,所以每回出来都自带假酒,喝再多都不会犯病,更不会上头。”
  沈晚冬不禁心里冷笑数声,暗骂这李家兄妹不愧是一家子,一样的装腔作势。
  “至于李宝玉对面坐那位公子,你猜是谁。”章谦溢又靠近了几分沈晚冬,低下头,勾唇笑道:“这位公子是咱们曹侍郎的儿子,叫曹敬伟,可是与含姝定过亲的亲表哥呢。”
  沈晚冬一惊,淡淡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还有点子臭墨文才,但是为人刻薄又爱面子,和他爹一样,挺阴毒的。晓得自个儿老爹将含姝弄进了园子,但一声不吭,全装作不知道此事。”
  “知道了。”沈晚冬闭眼,深呼吸了几口,强迫自己按捺住火气。没一会儿,她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动手将外头的袄子脱掉,并把贴身穿的暗红绣黑梅花的抹胸往下拉了些,正好露出点乳.沟及半朵纹在胸口的娇艳牡丹。随后,她用力将包间里的黑色纱帘扯下,当作披帛披在身上。在做完这些事后,她又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个胭脂盒子,小指蘸了点,抹到唇上,抹匀了。 
  “小妹,你要做什么。”章谦溢从地上捡起沈晚冬的袄子,抱在怀里,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祸水妖孽,她这般穿着根本不成体统,太暴露了,可偏生,叫人心痒痒的很。他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有些担忧道:“千万别乱来。”
  “公子多虑了。”沈晚冬面不改色,扭头瞅了眼男人,莞尔一笑:“妾身只是看不过这些膏梁男子欺负咱们风尘中人,想要下去帮那位玉梁姐姐讨个公道罢了,如果此事成了,说不准还能为妾身扬名呢。”
  “你想好了?”
  “公子是再聪明不过的人,难道想错失这个机会?”
  章谦溢沉吟了片刻,目中似有犹豫,不过他很快就做出决断,轻拍了下沈晚冬的肩膀,点头笑道:“我去帮你准备烈酒。”
  *
  沈晚冬打开包间的门,从二楼的楼梯一步步走下去。她知道许多人都在看她,也知道许多人已经在小声议论她了,更知道许多人甚至不知不觉围了上来。
  她始终带着抹淡笑,朝四周瞅了圈,径直去找在门口那桌弹唱的玉梁。
  玉梁服侍的那桌客人瞧见她来了,纷纷站了起来,笑吟吟地争相给她让座、倒茶、斟酒,唯恐轻慢了她。
  沈晚冬并不理会这些“热情”的客人,她站在玉梁身前,微微欠身福了一礼,柔声叫了句:姐姐。
  随后,她笑着抓住玉梁的腕子,拉着一脸错愕的女人走向东南角那桌,正是李宝玉和曹敬伟的那桌!
  “姑,姑娘。”玉梁微微挣扎,却不敢推开。她这几天也听过,福满楼来个叫晚冬的绝色美人,想来就是拉着她的这位姑娘吧,可是,这晚冬姑娘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晚冬走到桌前,迅速打量了下眼前的两位年轻贵公子。李宝玉的相貌瞧着和他妹妹李明珠有些相似,不过脸色发黄,身材消瘦,有些撑不起身上穿的锦袍。而曹敬伟看着就精神多了,模样也文气俊秀,但举手投足间仍有骄矜气。
  “两位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沈晚冬屈膝,给已经站起来的李、曹二人道了个万福,她朝身后略瞅了眼,果然,周遭已经围上了少说三五十个看“热闹”的人了。 
  沈晚冬将眼中仍含着泪、脸上有清晰掌印的玉梁拉到跟前,笑的妩媚且无辜:“奴家才刚在二楼坐着,不巧瞧见李公子打了这位姐姐,可是她的技艺不好,污了您的耳朵?奴家看不过去,这才下来,替姐姐向公子赔不是。”
  李宝玉一看见沈晚冬,身子已经酥了一半,又听见着这娇嫩的声音,另一半也沉沦了,还是身旁的曹敬伟轻推了下他,这才醒了。他两眼瞅着沈晚冬,暗道:果真名不虚传,若是能一亲芳泽,就算死了也值。
  心里虽痒的要命,可这李宝玉却仍端着架子,他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美人,微昂起下巴,道:“这半老徐娘忒不懂规矩,居然直接坐到了本公子身边,我是气不过,才打了她一下。”
  玉梁的脸更红了,她忙给李宝玉跪下磕了个头,唯唯诺诺地求公子开恩原谅。
  沈晚冬扶起玉梁,顺手将琵琶从玉梁怀中拽了过来,她自顾自坐到了李宝玉的位子上,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捂着心口,故作惊慌害怕,无辜地仰头看着李宝玉,笑道:“奴家失了规矩,坐了公子的座儿,您,您不会也要打奴家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男人都笑了,连李宝玉都不禁莞尔,忙笑道:“姑娘说哪儿了,在下正是求之不得呢。”
  “既然那位姐姐惹得公子不高兴,那奴家就代她弹唱一曲,就当给公子赔罪。”沈晚冬调了下琴,将琵琶抱住,肩膀上的黑纱忽然“不听话”地滑下,露出圆润白嫩的一点香肩,她也不管,只是笑看着李宝玉,眨巴着眼,莞尔道:“若是奴家唱的好,那公子可要给赏钱呦。”
  李宝玉的魂儿早都去了大半,哪里还顾得上回话。只不过,周围有不少人已经替他回话:
  姑娘要是唱的好,本公子给你赏钱!
  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将此玉佩收下。
  ……     
  沈晚冬微笑着,并不说话,她拨动着琵琶,轻启朱唇,唱道:
  “枯藤疲草倦花,
  疾风残云天涯,
  明灯塔影烟寒,
  月满东山
  红尘孤影半只。 ”
  唱到后面,沈晚冬有些哽咽。红尘孤影,是啊,只要踏进这种地界儿,就算到了死,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孤鬼。
  伤感也只是一瞬,沈晚冬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她弹完最后一个音,抱着琵琶站起来,笑着朝李、曹两人福了一礼,转身就准备离开。 
  “姑娘留步。”
  沈晚冬莞尔,果然叫住了她,不过不是李宝玉,而是含姝曾经的未婚夫,曹敬伟。 
  “姐姐,你的琵琶。”沈晚冬将琵琶还给玉梁,转身,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挑眉一笑:“怎么,曹公子叫住奴家,可是要给赏钱。”
  曹敬伟听了这话,当即将自己腰间佩的玉坠子解了下来,随手扔给玉梁,他朝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示意请沈晚冬过来再坐一会儿,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倒真像个君子。
  “敢问姑娘,这首曲子可是自己填的?”曹敬伟从桌上翻起只干净杯子,往里头斟了些银瓶酒,手指抵在杯底,朝沈晚冬推去,嘴里含着软刀子,半讽半疑地笑道:“姑娘才貌双全哪。” 
  “公子不信?”沈晚冬浅笑着,并不恼。
  “除非……”曹敬伟瞧了眼身边又蠢又无情趣的同伴李宝玉,唇角含笑,声音有些暧昧:“除非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再作上一首。如果作不出,咱们李公子可是要罚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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