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听见这话,口里倒憋的气终于出来了,闭眼而去,唇角似乎还带着抹笑意。
当夜,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即使她在家里都能听见外头马蹄声不绝如缕。天快亮的时候,明海回来了,仍穿着参加皇帝大婚的吉服,只不过腰间系了条孝绳。他过去瞧了戚夫人的遗体,在床边坐了良久,头埋在双膝间,什么话都没说。
她心疼,过去揽住他。
果然,他一把抱住她,头埋进她的腰间,失声痛哭,说:为什么她们都这么恨我?冬子你知道么,姐姐薨前留下道密旨,是关于我的,不晓得交到谁手里了。只要日后我有异动,这道密旨就会出现,要了我的命。为什么,我是她弟弟啊,她连一点姐弟情都不念。
她与他一起哭,安慰他:她不光是你姐姐,还是少帝的母亲,更是一国太后。
太后与戚夫人先后脚去世,宫里宫外都发生微妙变化。
宫里,少帝终于赶在太后薨前大婚,不久后就会亲政;宫外,太后薨前,并未赐秦氏封号,只是赏金百两而已,反而给她赐了个号,“茹”。茹夫人,如夫人,太后用意深远,一方面安慰拉拢了明海,赐了他最爱女人一个高贵身份;另一方面却告诉天下人,晚冬只是如夫人罢了,不可能作侯夫人。
秦氏多年来的筹谋终于有了个结果,最疼她的太后临终前忘了她,侯爷又将她从侯府里挪了出去,在外头另给她安置了处地方,不闻不问。听说秦氏气的下身瘫了,足足在床上躺了有半年多。不过好在棠哥儿受皇帝宠幸,倒也算有点奔头。
这四年,发生了很多事。
她除了照看三个孩子,闲暇之余,将不舍斋修起来了,算是实现了父亲的心愿,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今不舍斋的名号响遍五湖四海,众人都知道,不舍斋刻印的书是由名家校勘审阅过的,是值得信赖的善本,且售价低,可以放心购买阅读;囊中羞涩的士子再不用“凿壁偷光”,只消为不舍斋抄书,便可得道报酬。更厉害的是,不舍斋成了有为士子和在朝在野党人聚集之地,清议朝政,交际游会,名声远远大过唐令府上的凌烟阁。
这几年,她几乎没有再见过唐令和吴远山,每月去泼茶香酒楼查账时,倒是听公子说起过他们。
而今少帝亲政,启用当年被流放的党人,吴远山就是首要之选。
当年她果真没看错,吴远山一直在隐忍,装作颓废,一朝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专职弹劾百司。如今再也没人敢叫他明珠小相了,因为不敢。吴远山手段阴损,步步为营,爬的相当快,手上不知弄掉多少官员,更甚的是,这几年渐渐搜集唐令的罪证,指使手下十三道监察御史不断弹劾唐令爪牙。
若说起这位少帝,还真是城府深沉。
他亲政后,竟十分看重唐令和明海,明着事事请问督主与舅舅,然后才盖印决断。可暗中,他却开始布局。
三年前,他将五军都督府与大梁三大营的军权交与明海,封舅舅安定侯为安国公,坐镇大都督府,可另一方面,却让兵部节制五军都督府,明海虽领大梁和各地军队,可却没有统率之权,而兵部也只有调遣之权,如此一来,真正的军权牢牢操于少帝之手。
而唐令?
少帝在内阁之外又设中阁,提拔了一批庶吉士和寒门进士,处理公文政务,渐次架空内阁。但少帝最高明之处,就是在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的同时,另外给唐令委派了极其重要的差事。
任命唐令为钦差大臣,到江东一代检括人口,核实田亩,登记造册,又派了国子监监生随着去丈量田地。少帝还特意赐唐令天子剑,可先斩后奏。这两年确实有成效,检括出十几万的隐户,为朝廷增添赋役和税收逾百万之数,唐督主的风光可谓一时无两。
可就在唐令凯旋归来时,江东豪族的秘奏也接踵而来。有揭发唐令在检括人口时手段残忍,坑杀无辜百姓的;有秘告唐令中饱私囊,侵吞数百万银钱的;有指责唐令在江东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奏疏堆积如山,唐令也没想到,自己竟忽然就站在了风口浪尖。
等回过神来才晓得少帝用心歹毒,从外围杀他个干干净净。
沈晚冬每每想起这些事,就不由得倒吸冷气。明海说的没错,少帝手腕实在是硬,在他眼里,没有所谓的敌人,无论吴远山还是舅舅,亦或是唐令,都是他能操纵的棋子,让你无比风光的同时,刀也架在了你脖子上;利用你的同时,也做好千刀万剐你的准备。
正思虑间,马车停了。
沈晚冬轻轻摇醒麒麟,从袖里掏出帕子,给儿子将额头和脖子里的热汗擦去,又从包袱里掏出个小老虎软帽,戴在儿子头上,这才让张嬷嬷抱下去。
四年了,青山依旧,人面不再。
戚夫人的陵墓修在白云山下,依山傍水,是个极好的归宿之处。
“乔儿献儿,你们别乱跑,当心踩着蛇。”
沈晚冬手里牵着麒麟,踮着脚,目中满是担忧地瞧着已经跑远的一对小人儿,她高声喊着那对兄弟,叫韩虎带着侍卫赶紧跟上,随后,和张嬷嬷两个一起将车里拉着的元宝蜡烛、美酒点心等搬下来,让侍卫提着,朝陵园走去。
而今虽说已至晚春,可毕竟在山里,风将山泉的湿气吹来,将人冻得直打哆嗦。
戚夫人的陵园修的气派,派了稳妥的仆人来守灵,才刚进去的时候,那仆人过来给她磕头,说:今儿是大夫人的忌日,上午的时候,舅老爷来上香,让小人给夫人带句话,明儿个把麒麟送去戚府住几天,他舅妈想孩子了。
这几年,戚秀林是百般呵护麒麟,亲自教养,比对自己儿子还上心。一月中有二十天是把麒麟养在戚府的,剩下那十天不好意思了,这才送回来。麒麟倒也争气,小小年纪,已经跟着他舅舅读完《说文解字》,会写一半的小篆。
孩子知道自己娘亲没了,却也没有过分的悲伤阴郁,性子虽说温和腼腆,却也开朗懂事,许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和乔儿献儿兄弟关系极好,十分照顾爱护弟弟。
行至陵墓前,沈晚冬和张嬷嬷将糕点等物装到盘中,往香炉里点上三柱清香。朝前看去,墓碑青青,四年前植下的那棵松树如今已亭亭矣,大抵,大姐她早已投胎转世,或许生到寻常小户,承欢父母膝下。
沈晚冬鼻酸,用手背将眼泪擦去。
将三个孩子叫到跟前来,让他们跪在墓前,柔声道:“好孩子,给大娘磕头了。”
乔儿献儿年纪小,你推我搡的玩闹,不好好磕头,麒麟却跪得端铮铮,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给戚夫人磕了三个头,随后上香敬酒,奶声奶气道:“儿子给娘磕头了。”
麒麟抽泣着,对着墓碑认真道:“儿子今年又长高了,二娘给儿子做的衣裳小了,穿不成了,以后可以给弟弟穿,不行,不能给弟弟的,弟弟有两个,会打架的。对啦,舅舅前儿说要带儿子去曹县,说是那儿是三国曹子建的故居,可以品读魏晋风骨。娘您别担心,儿子很听爹爹、二娘、舅舅还有张嬷嬷的话,长大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不给您丢脸。”
这一番话说的,把沈晚冬和张嬷嬷等人都弄哭了。
上香罢,就是扫墓。
沈晚冬不忍儿子伤心,又瞧见乔儿献儿实在是捣蛋,便叫麒麟带着弟弟去周围玩儿去,但再三嘱咐,千万别走远了,一定要让侍卫跟着。
等这三个孩子走后,耳朵登时清静了不少。
沈晚冬从下人手中接过扫帚,慢慢地帮着戚夫人扫墓。
“大姐,今儿带了你喜欢吃的芙蓉糕,你好好吃。”沈晚冬哽咽着。
“别难过。”张嬷嬷走过来,轻抚着沈晚冬的背,老妪目中的悲伤明明更深,却在安慰别人。“文珊最后这段日子,过的很好,咱们该高兴。”
正在此时,只见陵园外响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晚冬忙抬头看去,只见韩虎和一个侍卫分别抱着乔儿和献儿兄弟,十分焦急地往里跑。
“怎么了?”沈晚冬心猛跳,忙问:“麒麟呢?”
乔儿哇地一声哭出来,胳膊伸向沈晚冬,要娘抱,孩子眼里尽是惊恐,道:“刚才有个大胡子叔叔抱走了哥哥。”
第95章 胡子叔叔
“怎么回事!”
沈晚冬疾步走过去, 从韩虎怀里将惊慌失措的乔儿接到自己怀里,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泪,她此时心猛跳, 忙问:
“韩虎你说!”
韩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慌乱地都不知如何是好,粗糙的大手使劲儿搓脸, 不经意间,竟将遮盖坏眼的皮罩给搓下, 露出骇人的眼洞。他和张嬷嬷一样, 是从小看着麒麟长大的, 戚夫人临终前,百般叮嘱,定要护好麒麟, 让孩子平平安安的。
谁知,谁知,他竟让麒麟丢了……
“你别哭啊!”
沈晚冬也急了,头隐隐发晕, 她忙将乔儿放下,单膝跪行到韩虎跟前,使劲儿摇着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 问:“到底怎么回事啊,麒麟呢!?”
韩虎用袖子抹了把泪,低着头喘粗气,说:“那会儿麒麟和乔哥儿、献哥儿让我给他们掏鸟, 三个孩子就在陵园跟前的山窝窝那儿玩,不让我靠近。我,我烟瘾上来了,怕熏着孩子,就到树下抽了一锅,正磕烟锅子,乔哥儿和献哥儿就跑了来,说是有个大胡子抱走了麒麟!侍卫们已经去找了,可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
“哎呦。”
张嬷嬷听了这话,口里哎呦了声,竟背过气去,软软倒下,不省人事。
“献儿,你说,是什么样的大胡子抱走哥哥的!”
沈晚冬一边给张嬷嬷掐人中,一边抚着老妪的心口,帮着老妪顺气。抬眼瞧去,献儿挣扎着,让侍卫放下他。这孩子似乎也是着了惊,但不似乔儿那般哭鼻子,扁着嘴儿,小跑着过来,低着头,奶声奶气道:
“我们和哥哥正玩鸟鸟,一个大胡子叔叔忽然冒出来了。”
“然后呢?”
沈晚冬一把抓住献儿,她虽说焦急万分,但有些话还是得问清楚。不知是不是声音太高,竟把孩子给吓得一哆嗦。
正在此时,哭鼻子的乔儿走过来,牵住献儿的小手,说道:“大胡子叔叔捂住哥哥的口,抱走了哥哥。他还踹我和献献,说我们是小畜生,娘,什么是小畜生,哥哥呢?”
沈晚冬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她总感觉嗓子眼好似甜甜的,一个没忍住,竟呕出口血,将两个孩子吓到,一个大哭着抱住她的脖子,另一个用小胖手擦她的口,给她揉着口,还说:娘,揉揉就不疼啦。
“娘没事。”
沈晚冬揉着发闷的胸口,尽量让自己稳下来,如果是拍花子的,没理由只抱走麒麟一个,可见目的性十分明确了。到底是谁,秦氏?皇上?还是……唐令?亦或是明海的政敌?
“都别哭啦!”沈晚冬抹了把泪,朝着韩虎喝道:“老爷在三大营那边,你赶紧派人去通知他,然后把咱们今儿带出来的侍卫全都散出去,在白云山四周仔细搜。”
说到这儿,沈晚冬瞧见张嬷嬷终于顺过气儿,虽清醒了,可口里仍哆哆嗦嗦地哼唧着,她赶忙凑过去,问道:“嬷嬷,您说会不会是秦氏?”
张嬷嬷恨地拧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劲儿让她清醒不少,老妪咬牙切齿地咒骂:“这娼妇记恨着大夫人呢,夫人都没了四年,还作妖,必定是她派人抱走孩子的。她以为害了麒麟,她养的那个小杂种就能飞上枝头?别做梦了!”
*
吴府
吴府并不大,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各个院子所栽种的花木也是寻常能见到的,实在太过素简,就连主子所穿所用的都不甚华贵,大抵和吴大人是左都御史有关吧。
白天倒还好,丫头婆子往来拾掇花草,擦洗廊子,还算有人气儿,一到了晚上,整个府宅就显得空荡荡的,只能听见风的呼啸声和草丛里小虫的鸣叫声,凄冷月光照在青砖碧瓦上,徒然添了几分阴森鬼气。
府里的忌讳很多,除了话不能乱说,地方也不能乱去。
头一个是大人的院子,那儿常有朝廷重臣和皇上身边的心腹进出,里头的信件奏疏十分要紧,除了从寒水县来的老管家能进去清扫送茶,谁都不能踏入一步,就连最得大人欢心宠爱的翩红姨娘都不能进去。
第二个就是夫人李明珠住的院子,与其说她是夫人,倒不如说是囚徒,疯疯癫癫的,成日家说府里有鬼,吊死的,舌头伸得好长,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大人嫌她烦,就将她关在小院里,拿铁链锁着,每日让下人给她送口饭罢了。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很昏暗。
金炉里点了能让人心神安宁的水沉香,袅袅娜娜,飘散在阴冷的各个角落。屋里的陈设简单,大抵最华贵的,就数案桌上摆的红珊瑚了吧,那是皇上去年赏的。
床上躺了个六岁左右的小孩,样貌俊美,左边脸蛋儿上有道儿擦伤,不太严重,他睡的很沉,唇角还带着抹笑意,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吴远山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儿子。
他用湿帕子轻轻地擦拭儿子脸上的伤,动作温柔。没错,麒麟就是他派人绑来的,他晓得沈晚冬每年这天都会带着麒麟去给戚氏上坟,所以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开始准备,让心腹蹲守在陵园附近,时刻注意着孩子的踪迹。
吴远山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面镜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瞧。他样貌依旧俊美,大抵因为没了根,肌肤细腻得很,活像个娘们。只不过,连他自己都能瞧得出来,眉梢眼角似乎带着股阴郁狠毒,呵,前几日皇上跟他开玩笑,说:爱卿而今怎么长得和唐令越来越像。
他笑了笑,奉承了几句,可缩在袖中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大概,只有一直给皇上作棋子,一直罗织罪名,一直看着高官显贵家破人亡,才能稍微让那颗冰冷的心暖些。
吴远山抬手,食指划过自己的眼和鼻梁,垂眸看向麒麟。其实用不着什么滴血认亲,孩子和他实在太像了,就连睡姿都一模一样。当年爹爹自尽前,曾留下封遗书,交到了翩红手上。
爹爹说,他见到了麒麟,孩子大抵是吴家的种,你日后要仔细查查。
吴远山冷笑了声,手隔着衣裳在大腿根那儿摸了下,眼中的痛苦和怨忿之色甚浓,当他看向麒麟的时候,又满是慈爱欢喜。
老天爷终究没有太过狠心,给他留了麒麟。
正在此时,床上躺着的孩子发出哼唧之声。
吴远山一惊,忙将事先准备好的假胡子贴在下巴周围,他放下镜子,凑到麒麟跟前,轻抚着孩子的脸,压低了声音,柔声道:“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