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荣明海笑了笑,将笔搁下,端起沈晚冬才刚喝过的那杯茶,抿了口,舌尖将媳妇儿留在杯口的胭脂印儿舔去。他轻嗅着茶中淡淡的蜂蜜甜味儿,并不抬头,淡淡说道:“大梁令同领监察和政务,手握大权,能独断刑杀。只要当上大梁令,那就等同控制整个大梁。这事虽说大梁令已经盖棺定论,但凡事也有例外嘛,若是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那说不准还有转圜的余地。”
  说罢这话,荣明海轻拍了拍沈晚冬胳膊,眼瞅着女人的肚子,柔情满满,他勾唇浅笑,说道:“冬子,咱们麒麟的舅舅是大理寺少卿,待会儿劳烦你带着麒麟去戚府走一趟,将曾氏的冤屈说一下,想来戚大人自有公论。”
  “行,待会儿我回去换身衣裳,带着孩子前往戚府。”
  沈晚冬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疑虑。按说区区曾氏“辱母案”,犯不着三司会审的。明海而今乃五军府提督,麾下三大营是全国卫军中的精锐、那大梁令虽说和黄门令关系匪浅,背后有唐令这个大靠山,可若是碰着明海,也得掂量掂量轻重,兴许明海一句话就能翻案,将沈恩顾给放出来了。
  可明海竟有意三司会审,难不成,他还有别的打算?
  越想越乱,沈晚冬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轻叹了口气,罢了,明海既然这般安排,就有他的道理,听他的吩咐即是。
  想到此,沈晚冬携着小曾氏先行离去。
  待瞧着爱妻走远后,荣明海的微笑登时散去。他从成摞的桃花笺中抽出张纸,迅速在上头写了些字,写好后折起来。拍拍手,立马从花丛中跃出个蒙面黑衣武士。
  荣明海将信交到那武士手中,低声道:“送去都御史吴大人府上,手脚麻利些。”
  一旁站着的老梁冷眼瞧着荣明海这般吩咐,等那黑衣武士走后,疾步上前,皱眉道:“你给吴远山写什么信?我可记得,你瞧不上这小人。”
  “没错,他是个小人,可他也是把好用的利剑。”荣明海笑了笑,拎起茶壶,给老梁倒了杯,冷哼了声,道:“我让吴远山立刻赶往戚府,他到了后,自然会明白本公深意。” 
  老梁一惊,手中的清茶扬出少许,凑近到荣明海跟前,小声问道:“你准备对付唐令了?”
  “知我者,梁兄也。”
  荣明海笑着拍了拍老梁的胳膊,自顾走进花园中。他轻抚茶花娇嫩的花瓣,品着晨露沾在指尖的清清凉意,笑道:
  “老唐不好对付啊,得慢慢来,还得瞅准了机会来。而今老唐手握羽林、锦衣、府军诸卫,与五军府不相统属,若是他想造反,也是眨眼间的事,大梁顷刻间沦陷。”
  荣明海笑了下,手指捏住茶花的花瓣,来回搓,毫不怜惜这抹洁白娇艳,男人闻了闻指尖,冷笑道:“先将大梁令弄掉,再慢慢蚕食,总会割掉这颗毒瘤。”
  “可……”
  老梁皱眉,问道:“吴远山会听你的话对付唐令么?他奸诈无比,你当年暗中派人将吴远山原配妻子的父亲接到大梁,逼他老爹自尽,这仇可不浅。”
  “呵。”
  荣明海眼中闪过抹狠厉之色,将手中的山茶花折下,仔细瞧着。这朵花洁白硕大,就是花蕊中有几只蚂蚁穿梭,平白痛杀了这幽幽芳魂。只不过,再美的花,非要有点瑕疵,才能彰显完美。
  朝廷也是一样,总会有些渣滓。肮脏,但是用着非常趁手。
  “比起恨我,吴远山更恨唐令,当初冬子将吴远山从唐府带出来时,我瞧过他的伤,啧啧,斩草除根,连根毛都没给留。吴远山当年装傻充愣,又是自尽又是发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爬起来,直面唐令,报了折辱之仇。前不久麒麟失踪,你们瞒着我,只道孩子是被市井混子拐走了,那起混子打听到麒麟是国公府世子,害怕了,给送了回来。其实我早就晓得孩子是吴远山带走的,原本是想趁此机会,将麒麟还给他得了,我和冬子有乔儿献儿就够了。没成想老唐竟出面将孩子给要了回来,而那吴远山亦始终戴着胡子面对孩子,其用心不言而喻。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为了儿子的前途,会甘心当我的棋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老梁白了眼荣明海,嘴角抽了下,鄙夷道:“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挺无耻。”
  “是么?”
  荣明海轻抚了下侧脸,噗哧一笑,用拳头轻砸了下老梁的肩膀,叹道:“冬子怕是还没反应过来这事,到时候,怕是又得跟我闹几句别扭,而今她有了身孕,本来是不该将她牵扯进这些烂事的,可……哎,我终究还是个普通男人啊。”
  说罢这话,荣明海斜眼瞅着老梁,促狭一笑,打趣道:“才刚我瞧得真真的,你对那小曾氏好似十分在意,怎么,喜欢她?”
  “哼!”
  老梁瞪了眼荣明海,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暗骂: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些年越发刁钻可恶了! 
  
 
    
第102章 娉婷
  戚府很大, 亭台朱楼在花树中影影错错,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婉转动听,往来的金奴银婢笑脸盈盈。戚家毕竟是老派的高门大户, 即使不如往日那般钟鸣鼎食,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的规矩与排场依旧, 处处显示着皇亲国戚该有的气度。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暗红绣连云纹的裙衫,髻上只簪了支金凤吐珠步摇, 并未施脂粉, 只在唇上稍点了些浅粉色口脂, 因有了身子,并未绑束腰,可依旧似往年那般婀娜动人。
  她任由麒麟牵着她的手, 带着她往戚秀林的书房走去。戚秀林只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已经有十九,才入翰林院;幼女娉婷只比麒麟小三个月,生的粉雕玉琢, 机敏灵动,很是得戚秀林的喜爱。
  因麒麟这些年多住在戚府,而府上的婆子、丫头们多喊麒麟为二公子, 还说:婷姑娘若是知道二哥哥来了,肯定会高兴的。
  沈晚冬微笑着,可心里却起了波澜。 
  其实做母亲的都能察觉出孩子最细微的变化,从去年开始, 她就发现麒麟好像更喜欢在舅舅家住。没人时,她悄悄问了麒麟,儿子说:虽说舅舅总是板着脸,对他很严厉,可他能感觉到舅舅是真的疼他。在舅舅家住着,更自在。
  更自在?或许吧,戚府比国公府更适合孩子。
  正乱想间,沈晚冬发觉眼前豁然开朗。鹅卵石小径的深处,是一处被凤尾竹环绕住的小阁楼,门窗皆是翠竹之色,就连窗纱都是碧烟纱。书斋附近并未栽种一株花,听张嬷嬷说过,戚秀林自小就跟着他舅舅杜明徽学诗书,是有点傲骨在的,不喜欢花花粉粉。
  朝前看去,书房门口侍立的婆子瞧见她来了,忙小跑着迎上来,说两位大人在屋里品茶,就等着夫人呢。
  两位大人?除了戚秀林,还有谁?
  沈晚冬秀眉微蹙,牵着麒麟进了书房。
  书房的摆设和杜老先生的昔日摆设相差无几,无甚珍奇,最里头是张大方桌,四面是两人来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简册和按着经史子集整理好的书,书架跟前是半人来高的青花瓷瓶,里面放了傲骨嶙峋的老梅枝。
  屋里没别的人,除了戚秀林,吴远山竟也在。
  “二娘,他好像是胡子叔叔。”
  麒麟眨巴着眼,使劲儿地盯着坐在舅舅跟前的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真是越看越像,除了没有大胡子,根本就是一个月前见过的胡子叔叔嘛。
  “你认错啦。”沈晚冬紧张得要命,可依旧装作没事人似得,俯身,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如果你认出了胡子叔叔,那么舅舅肯定会生气,还会怪他教坏了你。你忘啦,咱俩早就约好了,在谁跟前都不能提胡子叔叔,你要叫他吴大人。”
  麒麟忙点头,扭头,亦学着他娘那般小声耳语:“我记着啦,肯定保守秘密的。”
  说罢这话,麒麟捂嘴偷摸一笑,小跑到他舅舅戚秀林跟前,恭敬行了一礼,转而又给吴远山行礼,学着大人那般,抱拳笑道:“小侄荣桂给吴大人见礼。”
  刹那间,吴远山有些失神,想要上前去扶起儿子,可又怕戚秀林察觉出什么猫腻,转而一想,即便是陌生孩子,这会儿给他见礼,也该去扶的。想到此,吴远山忙放下手中的茶盏,两手扶起麒麟,没敢愉悦地笑,只是佯装十分惊叹地上下打量儿子,连连点头,对身旁坐着的戚秀林笑道:
  “公子被戚大人教养的好啊,仪表堂堂,知书达理,是个极俊秀明伦的大家公子。” 
  吴远山这话绝对是真心的,他感觉怎么夸儿子都不够,说罢这话,他朝沈晚冬点头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夫人吧,久闻夫人高名,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男儿,不舍斋大庇天下寒士,令人钦佩。”
  “吴大人谬赞了。”
  沈晚冬点头微笑,入座,接过下人递来的香茗,只是稍抿了口就放下。她头低得死死的,生怕戚秀林或者伺候的婆子丫头们瞧出麒麟和她、吴远山样貌相似。
  “咦?”
  戚秀林忽然发出声惊诧之声。
  听见这声音,沈晚冬稍稍抬头,朝着上首看去。
  只见戚秀林此时搂住麒麟,怜爱地抚着孩子的柔发,扭头打量着吴远山,笑道:“以前倒没发现,咱们麒麟眉眼间倒是和吴大人有几分相像。”
  “戚大人说笑了。”
  吴远山坦然一笑,面色如常,直面戚秀林,忽然眼圈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瞧小公子的年岁,约莫有六七岁了吧。本官倒记起一事,七年前,本官和妻子李氏住在偏远小县,李氏当时身怀六甲,谁料天不作美,竟小产。若是孩儿还活着,也该有小公子这么大了。”
  这话很明白了,麒麟出生时,他吴远山正在外地,和荣家的嫡子压根没关系。
  “是为兄的唐突了,老弟莫怪。”
  戚秀林老脸一红,他不经意间一句话,竟让吴大人多心。也是,他怎能怀疑亡妹文珊不检点呢,大抵这好看的人都会有一两分相似,瞧瞧,这麒麟跟着沈夫人多年,跟她也挺像的嘛。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阵黄莺般清甜的笑声,没一会儿,婆子将帘子打起,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分俊秀可人的小姑娘,正是戚家千金小姐娉婷,紧跟在娉婷后头的是奶娘和两个七八岁的丫头,连声叫着:婷姑娘,慢些,小心跌倒。
  “二哥哥,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啊。”
  娉婷小跑着进来,她脚腕上绑了串银铃,行动间发出十分动听的声响。这丫头今儿穿了身嫩黄色的裙衫,柔发用细金带帮着,带子头是两个圆润海珠,打扮的相当俏皮。
  戚家夫妇有了年纪,只有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娇女,宠得不成样子。
  这娉婷眼里只有她二哥哥,哪里看得见其他人。扁着嘴过去,朝麒麟伸手:“说好的,来我家时就给我带小兔子,给我呀。”
  麒麟一张俊脸窘得通红,哎呦地叫了声,抓着头皮,讪讪笑道:“我忘了,下回好不好。”
  “骗子!”
  娉婷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粉拳砸着麒麟的肩膀和头,撒娇撒痴:“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骗我。”
  “对不起嘛。”
  麒麟任由妹妹捶打他,也不躲,下意识从脖子里将胡子叔叔送他的麒麟玉璧拿出来,塞到娉婷手里,哄着:“别生气啦,这个送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这劳什子!”
  娉婷将玉璧狠狠摔到地上,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指着麒麟,气道:“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给你作媳妇儿了,你从我家出去。”
  “娉婷!”
  戚秀林大怒,脸上尴尬之色甚浓,额间甚至有细密冷汗渗出,忙朝着这不懂事的小女儿喝道:“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吴大人和沈夫人笑话!”
  “我才没胡说哩。”
  娉婷扁着嘴,仰头看着她爹爹,道:“我娘说的,以后我要做二哥哥的夫人,住进可大可大的府里呢。”
  “还胡说!”
  戚秀林坐不住了,蹭地一声站起,朝着跟进来的奶娘和丫头们喝骂道:“你们这起嘴碎的小娼妇,平日里怎么带小姐的,让她满嘴胡吣。每人罚半年米银,各领二十板子。”
  说这话的时候,戚秀林偷摸瞅向沈夫人,心跳的极快。将娉婷许配给麒麟,是大伯宁国公的意见,毕竟这孩子以后是要承袭安国公的爵位的,可就怕人家国公爷看不上戚家这没落小户。
  这本是家里人私下里商议的事,并不敢拿出台面说,谁料夫人嘴碎,竟给这丫头说了。而这蠢丫头竟当着沈夫人的面嚷出来,万一叫国公爷晓得,还不知道会怎么轻贱戚家。
  “走走走!”戚秀林疾步过来,一把拉住女儿的小胳膊,将孩子往出拖,嘴里骂着:“越发不成体统了,给我去抄《女则》,抄不完不许吃饭!”
  “舅舅,你弄疼妹妹啦。”
  麒麟听见妹妹大哭,很是心疼,忙跟在舅舅身后往出走。不就是抄书么,大不了他帮着妹妹抄。
  ……
  没了孩子的哭吵声,屋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吴远山清了清嗓子,翘起二郎腿,瞧着自己的鞋尖,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瞧着那丫头如何?”
  沈晚冬瞅了眼那男人,笑了笑,没说话。
  吴远山若有所思一笑,嘟囔了声:“听说肃王家的郡主今年也有五岁了,样貌秀美绝伦,知书达理,是个真正的千金闺秀。”
  “是么。”
  沈晚冬垂眸抿茶,淡淡一笑:“吴大人从不来戚府,今儿怎么有空造访。”
  “你瞧瞧。”
  吴远山从袖中就掏出封折好的桃花笺,两指夹着,扔到沈晚冬脚边。他嘴角勾起抹嘲讽之笑,懒懒地靠在背软垫上,品味着这绝美女人的惊诧与悲哀。
  “这个字,你比我熟吧。”吴远山嗤笑了声,这信上写的东西,不仅仅是要他对付唐令那么简单,还有点……麒麟的事。比如当日孩子失踪,某人是知道原委的,可什么话都没说,心里想要成全吴家父子团聚,谁料半路杀出个唐令……
  言语刻毒薄情,让人咋舌。 
  吴远山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是没法子选择了,只能当狗。沈夫人那么聪敏,见识非凡,想来是知道侯门深似海是什么意思,哎,本官不知道有没有命等着瞧国公爷娶名门淑女的场面,想来大梁都会震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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