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正在此时,窝在墙角里的吴远山忽然爬起,他捧着肚子,并不敢走过来,似乎有些惧怕唐令和荣明海。
  只见这男人冷笑数声,提醒荣明海,沉声道:
  “国公爷,皇上派下官来送唐逆一程,您和夫人这般与逆贼把酒言欢,不怕皇上怪罪么?”
  “这小子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和本公说。”
  荣明海厌恶地瞥了眼吴远山,厉声道:“你狗一样的东西,也配站在本公跟前,滚!”
  吴远山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薄唇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敢说,只是阴恻恻地笑了几声,疾步退了出去。
  “来,咱们喝酒。”
  荣明海举杯,率先一饮而尽,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拈起块辣萝卜,放在口中嘎嘣嘎嘣地嚼,斜眼看着用勺子优雅地喝麻汤饭的唐令,促狭笑道:“皇族之后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是细嚼慢咽。”
  “哼。”
  唐令笑着哼了声,一口一口地喝饭。
  这种麻汤饭是老家的一种贫贱美食,将小米煮成糊,往里头加芝麻酱,等煮出香味后,再下些菜叶,或者揪些面片进去,吃罢齿颊留香,暖胃又舒肠。
  多少年了,府里的厨子手艺再高,总做不出这种味道,如今终于又尝到了。
  唐令吃完后,又添了一碗,谁料越吃越苦,苦了二十多年。
  他放下碗筷,端起酒杯,与荣明海碰了一杯,嘿然笑道:“老友,咱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同坐一桌,来来来,再饮一杯。”
  “好!” 
  荣明海又喝了一杯,男人双眼迷离,好似在努力回忆什么,他用指头点着桌面,似乎在打着鼓点,喃喃吟道:“夜满青樽,蚀寸心,酣歌花下。春如醉、长袖流霜,爚乱猖披。驰骛饿蚁附膻来,铁马金堤须臾摧。抬眼望,断壁颓垣,恨断肠。”
  只听荣明海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在夫人那儿初次看到这首《满江红》,得知写词的是小叔,当时只恨不得见这位知己。”
  说罢这话,荣明海指着唐令的鼻子,笑道:“老子当年去定阳平定民变的时候,定阳仓粮草告急,大梁那边也说没粮,是不是你故意给老子压下来了。”
  “那是自然,老子怎会让你顺顺当当做事!”
  唐令用手抓了几颗花生,扔到口里,他斜眼看着荣明海,笑道:“老子这两年检括土地,得罪了不少江东豪贵,说,是不是你暗中撺掇着那些怂头日脑的家伙上奏疏告状。”
  “不错。”
  荣明海得意洋洋地点头,忽然十分“嫌弃”地看着唐令,笑道:“你这老小子此番可杀了不少人,一后四妃、宗亲大臣……啧啧,真是个屠夫。”
  “得了吧。”唐令白了眼荣明海,略抬起下巴,傲然笑道:“你小子难道杀的人少?咱哥俩半斤八两,我是屠夫,你他奶奶的就是土匪。”
  二人又碰了一杯,哈哈大笑。
  忽然,唐令闷哼了声,捂着肚子,竟呕出口黑血。他笑了笑,用手背将唇边的血擦去,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敬荣明海夫妇。
  敬自己的亲人,敬对手,敬老友,敬他们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唐令摇头一笑,深深地看着沈晚冬,看他的挚爱,看他的小婉,看他最干净的过去,用筷子隔空戳点着荣明海,咬牙恨道:
  “你这只让人讨厌的黑鬼,论貌,你比不过老子;论风情,你追不上章谦溢,凭什么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却是你?你呀,给老子好好对小婉,好好惜福。那权势还能追到头?差不多就行了,别等着人家对你一家老小赶尽杀绝。”
  荣明海自然知道唐令言外之意,他将沈晚冬揽在怀里,轻吻了吻女人的顶发,笑道:“放心,我的女人和孩子,我会拿命保护。”
  “好,好呀,咳咳。”
  唐令捂住口猛咳,他忙端起酒杯,将口中的毒血咽下去。趁着还有最后一点精神,看向早已泣不成声的沈晚冬,虚弱地笑道:
  “小婉,来,来生,你可不要忘了曾答应叔叔的那件事。”
  “什么事?”沈晚冬哽咽着,忙问。
  唐令莞尔一笑,没说话。
  他有些累了,瘫软在椅子背靠上,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年幼时沈大哥坐在他背后,环抱住他,大手包住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小婉刚出生那天,他正好从山上拣羊粪蛋回来,这个娃娃好漂亮,眼珠黑黑的,像两颗明珠;
  他入宫了,成了阉人,他受尽欺凌侮辱,要给总管太监倒夜香、擦背、捶腿、侍夜……
  后来,他掌权了,废立皇帝,呼风唤雨,二十余年宦途沉浮,从未停止追逐;
  再后来,他谋反了,将所有宗亲重臣屠戮殆尽…… 
  他看到了弟弟慕七、忠仆老孙;
  他看到了心智手段过人的皇帝、让人敬佩的宿敌荣明海;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女人、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妻子”楚楚;
  他还看到了小婉。
  小婉,你小时候趴在我的背上,将玉兰花插到我的耳边,搂住我的脖子,说长大后要给我当媳妇儿,你说话不算话呀。
  ……
  
 
    
第110章 两道密旨
  国公府
  到后半夜的时候, 雨又大了些许。雨滴砸着青砖碧瓦的声音延绵不绝,风隐隐带来几声闷雷,让人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大梁之变, 所有人、事和地方几乎都受到了牵连, 国公府也不例外。在最混乱的时候,有蒙面持刀的贼人跳墙进来杀抢, 府里下人有偷窃逃难的,还有故意在夜里扔火把进来放火的。好在韩虎和张嬷嬷等人死守着, 倒也没遭多大的劫难。
  章公子酒楼里的一些上好的红木桌椅被人强搬光, 他素日里结交不少豪侠, 亦有人在暗中帮他看守着,他的那十几家铺子损失也不是很严重;  
  听说吴远山府上被洗劫了一通,连祖先牌位都被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是啊, 都乱了…… 可乱总会很快过去。
  屋里有些暗,地上摆了只炭盆,炭火热气将梅雨的湿冷潮气一扫而光。大炕上躺了荣氏一家人,沈晚冬这会儿盖着薄被坐着, 她倚靠在荣明海怀里,和丈夫一起看三个儿子的睡颜。最边上的是麒麟,中间的是乔儿献儿, 这两个小子平日里虽说动不动就打架生事,毕竟是一起从娘肚子里出来孪生子,如今睡着了还互相搂在一起。
  今儿下午,她和明海一起去牢里看唐令, 送了他一程。
  唐令走了,悄无声息。
  二十多年来叱咤风云,在走之后留下了许多秘密和疑惑。他的银钱去哪儿了?忠于他的死士去哪儿了?他为何不趁机逃命?为何没有人来救他?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定留下了什么,安排好了什么,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从牢里出来后,明海摇了摇头,说:老唐虽说十恶不赦,可也算一时豪杰了。若他生在乱世,说不准真的能当上皇帝,那以后的史书怎么写,就难说得很了。时和运,谁又能摸得清?找个僻静的地方,将他安葬了吧。
  是啊,如今这具尸体在明海眼里是个惺惺相惜的宿敌老友,可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引出乱党的棋子。 
  谁料刚回到家,狱吏就来偷偷禀告。
  吴远山在他们夫妇前脚离开牢狱,后脚就让人将唐令的尸体千刀万剐,骨肉焚成灰,欢天喜地地捧回皇宫复命去了。
  得知这事后,她只感觉小腹坠痛,好似有血要流出来。好在这些日子老苗汤躲在国公府里避祸,救治及时,孩子保住了。
  老苗汤摇头,连连叹气,说:夫人看的太多、心里的悲伤抑郁也太多,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这两个月得卧床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想到此,沈晚冬哀叹了口气。
  忽然,她感觉小腹一暖,原来明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肚子。
  还好有他在身边,倒也没有那么惊惧绝望。
  “冬子,什么都不要想了。”
  荣明海轻吻了吻女人的柔发,紧紧抱住她,低声道:“我明早就得出征,赶往戍边。”
  说到这儿,男人扭头朝窗外看了眼,他双目含着些许狠厉,好似透过漫漫雨丝,看到了那个被焚毁了一半的皇宫。
  “原本我是打算把你和孩儿带着一起走,万一大梁再有个变动,我将不会有任何顾忌。哼,他要是敢把我当成第二个老唐,我还顾着什么甥舅情?!可,可你这身子,哎,让我如何是好。”
  “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吧。”沈晚冬小声哼道。
  “不知道,打完仗再看吧,他现在还用得上我。”
  荣明海眉头锁得更深了,不过很快,男人噗哧一笑,他将怀中的娇妻抱正,让她直面自己。
  他看着她,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低声呢喃:“我的一生在哪儿,或许很快就知道了。冬子,等我回来。”
  *
  两个月后
  盛夏的白天总是很长,骄阳无限折磨着花园子中的花红柳绿。后厨的那只老狗寻摸了个阴凉处,趴在地上,伸出长舌头喘粗气;
  树上的蝉嘶声力竭地叫,在哭蝴蝶娘子再也不能翩翩翻飞;
  后厨里的厨娘们这会儿正忙乱着,要将冰凿成小块,倒上拿糖水渍过豆子,再淋上些果酱,别提多美味了。这倒不是要给夫人和小公子们准备的午后点心,而是要伺候那起上等仆妇、媳妇儿。
  沈晚冬这会儿还歪在床上,她的肚子已经大了,才刚看了会子书,困劲儿泛上来了。
  麒麟昨儿个被戚秀林接走了,乔儿、献儿那两个调皮鬼才刚被奶娘带着去花园子的小湖里摸鱼玩水了。
  阿弥陀佛,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不少。
  谁知躺下后,却睡不着,一闭眼,都是当初在皇宫看到的血腥画面;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噩梦,梦见明海在戍边战事不利,被人骑马追杀。大概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吧。
  她而今有了身子,不方便出门,便叫章谦溢和韩虎等人去外面打听,都说好着呢,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慌慌的,老是感觉出事了。
  但愿一切都好,都平安。
  才刚有了困意,沈晚冬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声音,她有些烦闷,大约又是那些年轻媳妇和丫头们偷偷拌嘴,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不对,怎么听见个男人的声音?
  沈晚冬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将身边叠好的薄衫扯过来,急忙往好穿。谁知就在此时,内室的竹帘子被人踢开,进来个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居然是吴远山!
  “你给我出去!”
  沈晚冬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府里的下人丫头们都是死人?怎么会任由吴远山这般横冲直撞进内室。
  果然,紧跟在吴远山身后的那些丫头、婆子们吓得脸都白了,跪在门槛,一个劲儿地扇自己嘴巴子,连连道:吴大人说是有圣旨给夫人,奴婢们不敢拦啊。
  沈晚冬怒极,手忙脚乱地将薄衫穿好,怒瞪着眼前这长了张好皮的小人,喝道:“这里是国公府,吴大人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么!滚出去!”
  谁料吴远山听了这话竟没恼,噗哧一笑,阴恻恻地说了句:“夫人久居深闺,大约还不知道国公爷的事。下官不忍夫人再受蒙蔽,特意前来告知。” 
  说罢这话,吴远山将内室的竹帘子放下,又把小门关了。他环视了圈四周,笑着点点头,自顾自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仿佛在自己家那般随意。
  他抿着茶,笑吟吟地走到炕边,看着眼前这慌乱且怒的美人,摇头道:“你可真蠢,荣明海都死了一个多月,你还不知道。”
  “你说什么?” 沈晚冬一惊,小脸煞白。
  “没听清?”
  吴远山冷笑,腿一抬,坐到了炕上,身子稍稍前倾,挑眉道:“我说,荣明海在出征的路上,被突然袭击的杀手围攻,数十个杀手围攻他一人,拿血滴子摘了他的脑袋,把他的尸体扔下悬崖,被洪水冲走了。”
  “不可能。”沈晚冬感觉有些眩晕,心口仿佛有块石头压了下来,让她喘不上气。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做梦。
  “都瞒着你一个人呢。”
  吴远山笑得越发得意,看着惊慌失措的美人,坏笑道:“本官念着旧情,今儿特意抽空来告诉你这事。”
  说这话的时候,吴远山眼睛始终没离开沈晚冬,他看着她,她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么美,让人心动。
  荣明海这事,他也是这两日才晓得的,其实他也有些奇怪,荣明海既然都死了一个多月了,为何皇上要将此事压下不说,为何不派人去找尸体,为何不下旨搜捕那些所谓的杀手,这里边好似有事,但不能猜,大概天下人只晓得安国公在一个半月前被刺杀而死,如此就够了。
  皇上今早上召他入宫,让他抽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告知沈夫人,其余的就不用管了,沈夫人是聪明人,会给自己找一条路。
  是啊,黑鬼死了,冬冬怎么办?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冬冬,你没事吧。”
  吴远山没有虚伪做作,忙爬到沈晚冬身前,他咽了口唾沫,忽然隔着薄被抓住了女人的脚腕。
  “你放心,有我在呢。”吴远山眼中似有柔情和激动,他呼吸有些急促,贪婪地看着又爱又恨的女人,低声求道:“跟了我吧,好不好。我会把你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真的,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咱们终于有机会在一起了,你,”
  啪! 
  沈晚冬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这恶心的男人一耳光。她感觉自己的手是抖得,刀,她现在只想要刀,她想杀人,杀吴远山,再杀自己。
  明海,明海怎么会死,怎么会!
  这里边一定有猫腻,对,冷静下来,只要不见到尸体,绝不相信明海会死! 
  “哈哈哈。”
  吴远山大笑,用手背蹭了下被打到发烫的那半边脸,斜眼看着这个有些崩溃,却还在拼命让自己保持理智清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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