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扬琴
时间:2018-08-15 07:26:26

  薛渺渺手发抖,把糖果送过去之后就嘎嘣嘎嘣咬着自己嘴里的那颗。
  “那……那什么……大姐,我们陪你坐五分钟,这个蒲扇也给你。我们自己还有事,待会儿就走了。”
  三人静坐五分钟。
  薛渺渺吃完了糖,左右环视,像个多动症患者。骆承川唇角坏笑。“喂。”
  花坛下,薛渺渺回头。
  “还吃吗?”他的手掌摊开,里面还有一颗糖。
  薛渺渺愣了半秒,昂着脖子嫌弃道:“不吃。都黏的。”
  他又低低一笑,把糖纸拨开,食指一松,抵入自己的嘴里。
  薛渺渺看着他做完了全程,最后与他四目相对,终于臊得慌不择路:“你你你你……骆承川,你怎么会大夏天的兜里都放着糖。”
  他看着她,蓦地一笑,声音云淡风轻:“你不是有低血糖吗?”
  那么平静的声音,怎么突然像是树上的蝉鸣一样,乱人心扉。
  她的心漏跳一拍。
  “你脸怎么红了?”他问。
  薛渺渺扭头,闭上眼睛,声音紊乱地穿过热气:“热的!”极不耐烦,心脏骤跳。
  “好了!”她又一把跳下花坛,“该去那个居民房了!再晚,找周边店铺的人可能不方便了。”
  “慢着。”骆承川的手掌按住薛渺渺的肩膀,后者回头,倏然,木质扇柄被塞入了她的掌心。
  她突然笔直地看着骆承川,发问道:“你难道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吗?”
  “不啊。”他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薛小姐,对我很好。”
  “我看你……”薛渺渺冷不丁被夸奖,整颗心霎然一静,继而,她拿着扇子大力挥舞,嗤然一笑:“我看你啊,其实是想让我帮你扇扇风。我就是个免费劳动力。”
  她故意盯着他的眼睛,以掩饰自己莫名的不自然。
  他的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缓缓上移,落进她的眼瞳,“嗯。”他笑了笑。
  “什么?”
  他像是捉耗子的猫,看着她,薄唇一勾,道:“是个好主意。”
  ·
  大概是从上次在通北村开始,骆承川就多买了几大罐的糖果放在出租屋的冰箱里。这种随身带糖的习惯始于他的职业需求,以前没有经历S国特级地震,腿部也没受伤的时候,他常年出去进行地质勘测。地质勘测时的生存环境自然没有城市生活时那么优渥,甚至有时因为山体、天气、人为等原因会遭遇天灾人祸,食不果腹。
  那这时,几颗糖果,就有救命之用了。
  回到城市之后,他的这种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无论寒冬酷暑,都会在口袋里放上几颗。虽然在城市里的他也常常去寻找那些有趣的地质环境,且常常一往外驻扎,就是连续几天:帐篷炊烟冷月凉河,直木残星浅风游鱼相伴的日子。但糖果已然很少发挥保命之用了。
  最近一次发现这些小小糖果功不可没的时候,就是在通北村那一次。那次是他第一回见到那么一个薛渺渺:看似鲜衣怒马,实则也会害怕颤栗。
  没到鉴证科之前,他就听闻了薛渺渺工作狂的属性,可直到看到她低血糖的那一幕,他才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私下里的生活有多么粗神经。
  甚至,有了这段日子的相处之后,骆承川常常会想:这个薛渺渺,是否是恨不得把她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鉴证工作里去?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多买了几罐糖,也记下了她低血糖的事情。
  “到了到了。”她把手里的蒲扇转身塞到骆承川手里,一路小跑,到了陆霄口中所说的那个出租房前。
  夜幕整个笼罩下来,路灯把薛渺渺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面上一条纤瘦的影子,影子是短发,长长的星星状耳环迎风晃动,像一副极静极美的剪影画。
  骆承川跟上去,她已经钻入了隔壁家的房门,与人一阵攀谈了。
  “我们不是来租隔壁这个房子的,但是大姐你知道吧,附近发生了一个命案,你隔壁的屋主又在这么巧的时候人去楼空了。这万一,隔壁是个有问题的房子,你们租下来也心里不安的是吧?”
  薛渺渺一贯聪慧,按周女士的话来说:她这个女儿并非不懂人际交往的技巧,若是哪一天她周女士嗝屁了,可能整个杏芳斋的外交一把手就是薛渺渺。
  但懂得是一回事,辗转于其中又是另一回事。
  像眼前这样普通的攀谈,薛渺渺无论是在警局还是在生活中都与常人无异,但要是深交,做朋友,薛渺渺更愿意去实验室里做鉴证。
  此刻,薛渺渺正是蛇打七寸,寻找破案的线索,她站在敞门的店面里,看着这位陆霄口中哄抬租价的隔壁大姐喝粥。
  大姐的旁边坐着一个捧碗的小孩子和一个胖男人。小孩一边喝,一边好奇地拿眼瞅薛渺渺,好像这个不被她妈妈搭理的大姐姐是来表演饭中节目的。
  薛渺渺和骆承川对视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突然,对视的两人在移开视线的那一刹,目光都落到了不远处的那只油渍脏污的瓷碗之上。
  一个边角破开的方形纸盒边,一条带圆环的铁链,一个破了口子的脏碗。
 
    
第32章 倾诉
  “纸盒的外边缘是簇新的, 破口处的纸料样子也非常新鲜。铁环还富有光泽。那边那个碗虽然使用年份稍久,甚至有缺口,但碗上污渍看起来也像是最近才弄的……不好意思, 大姐, 不知道你们是否最近收养了什么宠物?”
  闻言,大姐喝粥的速度顿了一下, 捕捉住这一瞬间的骆承川唇角一笑,上前一步接着薛渺渺的话道:“或者应该这样说, 两位最近是否收留了外来的一些小动物……比如……”他上前捻起不远处纸盒边的一点尘土, 猜测道:“比如隔壁来的小猫小狗。”
  “妈妈!这个叔叔阿姨好聪明啊, 他们怎么知道我把小白收养了。”
  胖男人哗一下放下碗筷,看一眼女儿:“梦梦!”
  同一时间,薛渺渺和骆承川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
  “那么看来我们猜的没错。”薛渺渺的视线落在两个成年人的脸上, 一字一句笑着道:“隔壁家的小白……嗯……小朋友,小白是猫还是狗呀。”
  小姑娘咬着筷子:“我们小白当然是狗啦。”
  “哦,原来是小狗哇。”薛渺渺点点头,桌上的胖男人和喝粥大姐这时脸都黑了, 偏生小孩子还一脸天真。骆承川忍住笑,配合地掏出一颗糖给六岁小女孩儿:“谢谢小姑娘。”
  胖男人和喝粥大姐脸更黑了。小姑娘却放下筷子,剥开糖果, 甜甜道:“谢谢叔叔阿姨。”
  喝粥大姐却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糖果,扔到地上,仰面道:“你们两个人,不要哄我女儿!总之, 该说的,我都已经和警方那边说过了,我不管你们是记者还是什么别的职业的人,不要再来我家问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小姑娘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委屈至极。
  骆承川见状,也蹲下来,从口袋里把最后的几个糖果放到女孩儿的手里,温柔无比地安慰她:“不哭不哭,叔叔还有,这些都给你。”
  站着的薛渺渺瞥一眼小姑娘和哄人的骆承川,径直对对面的那对夫妻说:“两位,我知道我们这趟来,你们并不欢迎,或许我们的追问,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你们拓展生意的计划。不过……糖没问题,你们也没必要拿对孩子打骂的戏码来让我们难受,从而逼走我们。我们确实马上就会走,希望你们哄哄你们的女儿,她没做错什么。”
  “骆承川!”
  “哎!”
  “我们走。”
  骆承川又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发,转身跟着薛渺渺出了门。
  屋内,小姑娘还在哭,却能隐约听见她父母的哄声。
  薛渺渺绷直的肩膀,这才放心地往下垂了下去。“你看到那对父母了没有,其实还是挺宠他们女儿的。看那小姑娘接茬接得那么溜,就能知道,平日里她没少接大人的茬。我们说话那会儿,两个大人一开始也是任由小孩说的。其实如果我们没有戳到事情的核心处,小姑娘根本就不会被骂。不过……我有点受不了。大人要是不喜欢,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我们至多磨一磨,也不会多留。这种当面打骂小孩,引起成年人同情心的处理方式,我真的接受不了。”
  骆承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说:“其实算什么宠呢?要我说,我觉得,真正宠孩子的父母是不会利用孩子的。你看啊,就像前两天新闻里报出来的,一个熊孩子打坏了博物馆的藏品,母亲拼命打孩子,以此来博取人的同情心。虽说这件事和刚刚那件事的性质不一样,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追根到底,都明白无论是孩子真犯错,还是假犯错,打孩子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啊……”薛渺渺低叹一声,“与人交往就是有些麻烦。总之,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一旦有所联结,就不再是纯粹的了。”
  纯粹?骆承川停下脚步,侧过脸来盯着薛渺渺。后者一边走路,一边拍着自己的脸,想说自己是否脸上有脏东西。却在倏然之间,听到骆承川笑她的声音:“没想到薛小姐是因为纯粹二字而放弃人际交往的。我说,薛小姐,你有时候看起来真得很幼稚。”
  薛渺渺重重叹口气:“没那么幼稚啦。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少有纯粹二字,所以从懂事起就不再期待了。我不喜欢与人交往……诶,不对,应该说我不常与人交往是因为……”
  “因为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薛渺渺微微吸了一口气,扭头,视线落进他的眼底。“因为我母亲。”她说。
  “你母亲?”
  “周女士……暂且叫她周女士。”想起母亲驰骋于社交场的样子,薛渺渺的面容上染上一丝沉静,她缓缓开口:“我母亲她,是一个很厉害的社交好手。她是名校毕业,念的是外交方面,原本的志向是当一名外交官,却遇到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做糕点的,经营一家餐馆,父亲主内,母亲主外。”
  “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一直想培养我继承她的志向,因此无论是有什么活动都会带上我,练习社交技巧。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六岁之前的睡前故事是厚黑学。我的妈……我真的什么都听不懂啊。”
  看着薛渺渺垂丧的样子,骆承川下意识从兜里掏糖果。
  一摸,空的。
  于是他将一无所获的手拿出来,在腿边握成空心拳又放开,继续听她说。
  薛渺渺踩着路灯的剪影,和他并肩走。“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疯了两个字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如果我懂,我当时的心情就是要疯了。我那时候可是方圆几里内最乖巧的小孩子,每天吃完晚饭就爬床上去,自己睡觉。特别怕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
  骆承川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也曾哄他睡过觉。“那后来呢?”不知不觉地,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缱绻。
  “后来啊。”薛渺渺拉长了音调,“后来我就长大了,一天天长大,就一天天被带到各种场合。有时候是给叔叔阿姨表演个节目,有时候是坐在沙发里等着人约我跳社交舞。表面看着光鲜无比,实则,每天回家还要写社交笔记交给我妈。比如张伯伯给李阿姨的侄女介绍了工作,是因为想要李阿姨在日后的工作中帮扶他。比如何叔叔和赵伯伯这次酒会不再碰面,是因为赵伯伯家里破产了,没有利用之地了。你说——”
  路灯在地上照出一个暗黄的圆晕,她兀自脚步一顿,站原地扭头看他:“你说,是不是,要疯了。”她在笑,甚至用上了这样调侃的语气,却一点也不好笑。
  “所以后来你就讨厌与人交往了是吗?社交恐惧症?”
  “社交恐惧?”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脸上重新出现正常的笑意。“没有啦,没到那种地步,而且也不是真的讨厌人际交往。”
  “嗯?”
  “就是……”薛渺渺好好地想了一下措辞,终于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情况了。
  她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悲惨,虽然我妈无所不用其极地培养我的社交技巧,让我洞悉人性丑恶,不大喜欢社交。但我老爸却总能找到机会带我摸鱼。我爸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会做天下无敌好吃的糕点,还喜欢收集古灵精怪的东西。也是六岁那年,他带着我蹲在树下看蚂蚁。”
  看蚂蚁。
  骆承川知道她可怕的专注力是怎么训练出来的了。
  “所以你就爱上了动物学?”
  薛渺渺摇了摇头,“不是,我因为我爸,喜欢上了研究。他研究糕点,我研究一切我想要研究的东西。去鉴证科当时也是瞒着我妈的。可能是因为被我妈训练地洞悉了人性了吧,所以我知道那些笑着的面孔底下有多么肮脏的心。那些肮脏的心发展到一定的地步,就会犯罪,害别人。我希望这个腐烂的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所以选择鉴证。和死物交流,是比起人际交往来说,我更喜欢的存在。”
  “唔……所以”她看着骆承川:“我没有社交恐惧症,也不厌恶和人的正常交往,只是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且更喜欢和死物交流而已。我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假如二十小时都给了我热爱的东西,自然人际交往就少了。”
  “那没有朋友不会孤单吗?”
  她顿了一下,利落地说:“偶尔。”
  “不过。”想到这些年做鉴证的点点滴滴,想到那些沉冤得雪的事情,她的脸上有了不符合她年纪的旷达,“不过,鉴证给了我很大的成就感。能帮助那些人,对我来说,比出去和小姐妹喝个下午茶要自在的多。毕竟,与人交往,总免不了诚惶诚恐,会忍不住想啊,若有朝一日,我变尘泥,她又是否会离我而去,头也不回。”
  漫漫一生,她肯定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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